七年前,我與妻在美國結婚。妻來自台灣,我則是美國人。訂婚不久前,妻拿了攜自台灣的相簿給我看,其中有些她小時候的照片,還有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不知為何,曾被撕成碎片,又重新用膠帶拼貼起來。
在這張經過復原的照片中,妻一家大小站在家門前,岳父岳母看來怳嬰~輕,妻還是個襁褓中的娃娃,躺在岳母的懷裡。照片的中央,也就是撕痕集中處,是個臉部已難以辨識的西方人。撕碎這張照片的人顯然是有意摧毀此人的面容。
妻告訴我,這張照片是她五歲那年撕碎的。對照片中的西方人,她毫無記憶──畢竟當時她才一歲大,然而她清楚地記得五歲時,她如何地將這張照片撕得粉碎,因為,她說,她無法忍受一個怪模怪樣的「侵略者」站在她的家人中央。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特別地有趣,因為其中隱藏了許多含意。這是我未來的妻子看到洋人的平生第一個反應。她告訴我這個故事,無疑是個刻意的反諷。
幾個月前我們遷居台北。平生第一次,我在一個城市中感到我不僅是外國人──我在歐洲時也同樣是個外國人──同時還是個「種族上」怳嶸S殊的外國人。
我和中國人的外型差異極大,無論走到哪兒,都感覺到我明顯地是個外國人。但是在台北這樣的大都市裡,沒有人會因與我擦肩而過而回頭,我也只不過與其他的人稍稍不同罷了。唯一的例外,是小孩。
自從來到這兒後,我發現大部份的小小孩在靠近我時,都會對我的外型感到非常地震驚和詫異。容我說明一下,我的長相在西方人當中還算是平凡的,但對一般的台灣小孩而言,已足以教他們大吃一驚了。小孩子們的反應,令我有心探究孩子們究竟是如何看待外國人?當中國孩子在極近的距離內遇上一個外國人時,他們作何感想?
我研究了不同的年齡層,將我的觀察做成筆記,得出了一些結論。這些東西或許算不上是人類學資料,卻也怳嬰魚魽C
先談談兩歲的孩子吧!我不時地碰上他們,在百貨店、在路旁的小吃攤、在公車上、在公園裡……。兩歲的孩子看到我時反應幾乎一模一樣──眼睛因恐懼而圓睜、眉毛因詫異而糾結,驚愕地瞪著我,張口結舌,一旦看到了我就無法將視線移開,好像無法理解我究竟是何種生物。
他們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
我很確定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腦袋中尚未有「外國人」的觀念,這是很明顯的,因此他們在注視著我時,並不覺得自己正注視著一個外國人,我猜想,他們眼中看到的可能基本上是個畸形人,因為他們臉上的表情便是這麼地寫著。當他們用充滿擔憂的小眼睛注視著我時,他們的腦袋中是否有著這樣的念頭?
「這個人有毛病,好多地方都有毛病,頭髮啦、皮膚啦、形狀啦,都有毛病。會不會痛呀?」
我甚至相信他們當時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嘉年華會裡看到了兩頭蛇一樣,只不過小孩兒們沒有花錢買入場券,因此也並不曾預期會看到一個怪物。突然一個怪物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而且沒有禁錮於籠中,他們立即不知所措起來。
四歲到七歲的孩童對我的反應就與更小的小孩兒完全不同了。他們發現我後,注視我一會兒,接著就退縮了。如果他們發現我和他們乘著同一架電梯,他們會藏在同行的大人背後。這種反應顯示,我在某種程度來說是個已知的東西,他們不會像兩歲的孩子那樣吃驚地瞪著我,他們知道我是「屬於另一個種類」的,並且直覺地知道「那個種類」是個「低下」的種族。在這些年紀較大的小孩眼中,我可能屬於一個危險而專惹麻煩的種族,我的出現等於是個壞蛋的出現,這壞蛋可能會做出違背常理的行為,而這個常理,就是語言。他們很明顯地不想聽到我說中文,因為如果我說了,他們就非回答不可,但是他們無法回答,因為他們的腦子完全被我的「異樣」佔據了,這種感覺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萬一我趁他們啞口無言的時候把他們抓起來帶到國外去,那可怎麼辦?
在美國時,我曾當過一段很短時間的法文老師,搬來台灣後,我又重操舊業,教起英文了。我任職的機構所收的學生是九到十四歲的孩子,他們恰好也就代表了比四到七歲更高的一個年齡層。來到我班上的孩子大半是平生第一次和外國人展開長期接觸。令我感興趣的不是他們在課堂上的表現──課堂上的行為畢竟是受了某種規範的約束;而是剛開始幾堂課之前之後的行為。
我得解釋一下,在我開始教他們之前,他們已經在一起上了約八個月的課了,在這八個月間,有一個本地的教師教他們基本的英文。有這麼一天,他們突然發現站在教室門口的竟然是我而不是那個本地老師,他們的眼神緊張地游移,似乎看到我的手上拿著他們班級的資料夾。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他們的台灣老師忘了告訴他們苦難的日子就要從今天開始了。等到他們確定了我手上拿的的確是他們班級的資料夾時,學生們開始了一陣既恐懼又興奮的騷動。
當所有的學生都看到了我,也確定了我站在那兒等前一班級下課時,他們通常會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開始尖叫並互相推擠。好幾次他們故意將同學推向我,互相取樂,尤其是將一個剛剛走過來、還未發現我站在那兒的同學推向我時,他們玩得最開心。這個動作本身並不是很有趣,並且也是個預料中的反應。
有趣的是另一個遊戲。自我擔任外國老師以來,這個遊戲我只看過一次,但這個獨特的遊戲正解釋了其他所有與我相遇的中國小朋友的反應。
玩這個遊戲的女孩叫欣娣,年紀大約八歲。事情發生在我第一次開始教他們英文之前,也就是她剛開始有個外國老師的那一天。我站在那兒,一邊等著進教室,一邊看著我的上課大綱。突然間欣娣的臉出現在我的身旁,推撞著我手中的筆記本。她的嘴唇堅毅地閉著,拳頭緊握,站得直挺挺,挑釁地直視著我的臉,不肯移開視線,阻擋著我看我的筆記。
欣娣顯然是想要「用眼神來把我嚇跑」。這是個怳斂蛘i大膽的行動,尤其是和其他學生第一次見到外國老師時的害怕神情比起來,她更顯得勇氣怢活C
由於我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挑釁,欣娣必須用行動證明她並不害怕,不但不怕,她還擺出了一副攻擊的態勢。
欣娣這遊戲玩了約二怓簂薄A就支撐不下去,噗嗤地笑出聲來。她又還在那兒站了幾秒鐘,想要重整旗鼓,恢復兇狠的瞪視,但這回更不行了,她撐不了多久,就再度笑出聲來,跑回同學堆裡去了。
欣娣一方面向全班同學證實了她非比尋常的勇氣,一方面也向自己證實了她與外國人之間的界線是可以當個遊戲來戲耍的,證實了試圖接近外國人的努力,其實是件頂令人開心的事。
我必須承認欣娣的遊戲使我想把她當個妹妹,而禁不住發笑的臉蛋則在剎那間令我感覺熟悉,有如自己。我自己也深受異國色彩的吸引,好似是對自己平衡感的一種挑戰。更重要的是,我常在對方嚴肅的表情變得呆板沈重時笑出聲來或開起玩笑來。身為一個外國人,台北本身也是一種挑釁,也可以當個遊戲來戲耍。我在中文上剛剛起步,這意味著這遊戲還可以玩很久很久,這就足以教我精神振奮了。
新到一個城市的外國人,往往在堅守陣地的強烈意圖與不斷湧現的撤退慾望間徘徊。在日常生活裡,無法與人溝通的時候,想表達的事情愈說愈模糊時,這兩個念頭戰鬥得最為激烈,然而這種情況對某一類型的人來說特別具有吸引力,因此這個類型的人如果有機會的話,很可能會成為浪跡天涯的旅客。
欣娣大膽地瞪視我,某種程度而言與所有其他孩子的反應形成了對比。欣娣的笑彌補了從我來到此地後五怞蜓P小孩兒們荒誕的相遇──那些在我的形貌與台北的孩子們之間上演的小小荒謬劇。直到欣娣挑釁似地瞪視我,我才第一次有意識地思考兒童對外國人的反應有著什麼樣的含意。一個個的孩子表現出一模一樣、永遠在意料之內的反應,與我們成年人對「異國色彩」的看法可有什麼關係?
接觸外國人與躲避外國人,何者較有智慧?這是見仁見智的看法。我贊成與外國人接觸並玩耍,然而我也同時相信維持平衡是有好處的。不過,很顯然的,人們較能從接觸中學習,而不易從平衡中學習。就我自己來說吧,欣娣勇氣怢洩漱p遊戲啟發了我,使我明白了其他孩子的舉動對我的世界觀有多大的影響。欣娣大膽地走向我,使我了解在對外國人的恐懼之中,其實也悄悄地伴隨了征服恐懼的慾望。這樣的體認又使我回過頭去思考那撤退回國與堅持留下兩個念頭之間的交戰,這也意味著在兩歲孩童在百貨公司裡看到我時,臉上恐懼與興奮交織的神色,以及我自己每天走在街頭,看著周遭充斥著的東方面孔時,心中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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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早期的社會,對於外國人的出現,總會充滿好奇與驚懼,圖前排左二即為作者所指老照片中之洋人。
p.140
作者與美語補習班同學合影,左四即為欣娣。
p.141
作者與妻子在台北的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