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二水災剛過,中部山區滿目瘡痍,在封山封路的當口,卻有一群人急著上山。他們既不是墾殖戶也不是觀光客,而是雪霸國家公園內整建避難山屋的高山工程人員,敏督利這個狡猾多變的惡颱打亂了施工進度,讓他們心急如焚。
「颱風季節,萬一登山者被迫滯留山區又不能保持乾燥,很容易失溫,那就危險了!」能為山友提供一個更好的遮風擋雨之處,是高山工程人員的衷心期盼。
高山薔薇粉紅花瓣上的晨露未乾,淡淡清香引人駐足,忽然聽到直昇機的螺旋槳聲愈來愈清晰,現場負責導引的工作人員大喊,要求所有人員迅速遠離吊掛點,並儘量將身體放低。
當直昇機接近吊掛點上空時,就像神鬼小說裡形容的「一時,妖風四起,飛沙走石,讓人無法直視」。一頂沒壓好的帽子,隨風捲上半空中,好奇地想睜眼看看直昇機如何吊掛施工材料,但螺旋槳刮起的強風與飛沙,讓人只能勉強睜開一線縫隙,瞇著眼,看直昇機吊掛起沉重的太陽能光電板,朝桃山的方向飛去。

甫於去年完工的桃山山屋,採用新材料與新造型,可以防寒,防積雪,加上儲水系統和太陽能光電設備,讓山友住起來更加舒適、安全。
哭坡與黑森林
六月中旬的雪霸國家公園,因直昇機的起降顯得異常忙碌,由於園區內的七卡、三六九兩座山莊,以及桃山、新達、翠池三間避難山屋,正一併進行整建,材料的吊運與拆除舊山屋廢棄物的清除,都必須仰賴直昇機。
承包這項整建工程的聖元營造公司負責人黃兆應,在直昇機起飛後,忙著用行動電話與駐守在三六九山莊的人員連絡,一旁的工作人員將冷凍的雞、肉、蔬果、睡袋與鍋鏟碗盤裝入吊掛袋內,等待下一梯次的吊掛。其他的施工人員則揹著簡單的乾糧、飲水,早早就從登山口出發,預計當天抵達翠池山屋,準備隔天上工。
許多登山旅遊書都建議想循「雪東線」上雪山主峰的山友,可在沿途的七卡山莊休息,隔天凌晨上東峰看日出後再一路攻頂;或是直接上到三六九山莊休息,隔天一早攻頂後直接下山。之所以建議山友在山莊休息,緣於「雪東線」上讓人聞之喪膽的「哭坡」、神秘詭譎的「黑森林」,對一般山友來說,都是體力的大挑戰。
但對於整建山屋的工程人員而言,時間就是金錢,當平日深居都市的山友,苦著臉走在哭坡上或摸不著方向陷入滿是冷杉的黑森林中時,他們已安步當車,在夕照前攻上全國第二高峰──標高三八八六公尺的雪山頂。
從雪山主峰沿著稜線走下雪山與北稜角間的鞍部,一大片冰斗地形,直線而下約四百公尺的碎石坡;先是小小的碎石,接著是纍纍石塊,路徑難辨,只見落差三四六公尺,位於標高三五四○公尺,全國「最高」湖泊翠池畔的翠池山屋,紅色屋頂在滿山綠意襯托下更加顯眼。工程人員抵達山屋,就著暮色煮起晚餐,從一旁早上直昇機吊掛來的材料袋中找出睡袋。
有別於稜線上匍匐低矮的玉山圓柏,翠池因地形低凹,風勢較小,玉山圓柏都長成高大喬木,是全台最優美壯觀、佔地最大的玉山圓柏純林,樹身需兩三人合抱者比比皆是,樹齡約在五百至八百年,部分玉山圓柏樹齡據推算竟達兩千年之久。
六月的翠池,滿滿的沁涼池水,擦洗掉一路的疲憊,坐在翠池畔仰望雪山主峰與隔著鞍部相望的北稜角,感覺宛如置身人間仙境,記者問施工人員:「累嗎?」「怎麼不累!」已上山那麼多次還累嗎?沒人回答,因為山屋內已酣聲四起。

雪霸國家公園近年因應山友要求,紛紛重建破舊、傾倒的舊山屋。圖為重建前的新達山屋,屋頂開天窗,牆壁也破損嚴重。
「勇健」大考驗
酒紅朱雀在枝枒間追逐,玉山圓柏青翠身影倒映在翠池湖面,湖畔有一坨羊糞,或許晨露沾身的拂曉,長鬃山羊已就餐梳洗畢,行蹤難測。第二天清早,當記者好整以暇地感受原始玉山圓柏林的晨光時,施工人員已開始拆解直昇機吊掛來的整建材料:環保再生木板、太陽能光電板、野餐桌椅......,黃兆應在一旁不時提醒施工人員:「慢慢走,別急!」
與平地相比,高度每升高一千公尺,空氣中的氧氣量就減少百分之十,翠池標高三五四○公尺,空氣中的含氧量只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五。黃兆應表示:「高山氧氣量不足,工作或搬運東西時特別容易喘,所以連走路都要慢慢來,以免一下子暈倒。」
昨夜溫度降到零度,清晨起床還要穿上厚厚的羽絨外套,沒想到太陽才剛露臉,氣溫就直線飆升,「在高山工作,早晚溫差相當大,體溫調節能力要很強,」一旁拆除石片圍牆的工人,已汗如雨下。
「高山施工最難適應的應該是溫度吧,若遇上雪季,就更加困難重重。」黃兆應回溯,翠池山屋於二○○一年十一月開始施工,當時由八名泰雅族原住民負責挖地基、做石片圍牆,沒想到一星期後鋼骨架構剛組裝完成,隔天就開始下雪,早來的雪季,逼得施工人員只好全數撤離,直到第二年三月才踏著積雪,上山趕進度。

從翠池欣賞雪山主峰(右)與標高三八八○公尺的北稜角(左),由於岩層中含有鐵份,因此夕照時呈現暗紅光澤。
棉被換積雪
若說三月早春峭寒,施工不易,那正值雪季就更加苦不堪言。
二○○二年八月,黃兆應標下雪霸公園內的新達與桃山兩棟山屋重建工程,由於施工前必須取得所有土地持有機關的同意,工期延宕三個月之久,但為了預算問題,不得不選在十二月動工。當時已加入團隊的葉宏賢表示,施工不久果然開始下雪,由於兩座山屋位在三千公尺左右的雪線邊緣,積雪不深,步道也較完整,補給沒有問題,才會冒險在雪季施工,但保暖裝備可就一點都馬虎不得了。
「高山通常在下午開始飄雪,直到隔天清晨,只要遇上大雪,經常睡到半夜帳棚就整個被積雪壓垮,」事後談及,葉宏賢當作趣事一樁,但可以想像,冰天雪地中,三更半夜在重擊受驚下抱著睡袋倉皇逃生,在白雪皚皚的高山中四顧茫茫,只能一夜無眠地等待天明。
連著幾次帳棚被積雪壓垮,施工人員決定以一星期的時間,將鋼骨架構飛快組合完成,山屋的一角先搭上屋頂,人雖然還是住在帳棚裡,但有屋頂撐著,就算大雪紛飛,也不必擔心帳棚被壓垮了。
雪季時,夜裡溫度是攝氏零下十度,白天陽光在白雪反射下卻又刺眼而酷熱難當,但別看太陽大,雪地工作還是凍得人手腳僵硬,只好在一旁生火,施工人員每隔十幾分鐘就回到火堆旁取暖,等凍僵的手腳恢復知覺,再繼續施工。
由於天氣冷,難免想喝點酒,葉宏賢記得,一位原住民工人晚上可能酒喝多了,回到帳棚倒頭就睡,一隻腳露在帳棚外也渾然未覺。隔天一早,葉宏賢起來巡視工地,看到帳棚外露出結滿冰霜的腳,嚇得他以為這位原住民凍僵了,急忙將他喚醒,原住民瞇著宿醉雙眼呆看著一臉驚惶的葉宏賢,還不知道自己昨晚忘了「縮入」帳棚的腳,已變成「冷凍人腳」了。

現場負責導引的工作人員,必須不畏直昇機迫近刮起的強風飛沙,迅速將吊掛物勾在纜繩上,以便運送。
颱風求生記
在天寒地凍的高山工作一段時間後,施工人員最想痛快地洗個熱水澡。為了滿足伙伴,葉宏賢買來壓力鍋、鋼質軟管和現成的太空包,組裝成三溫暖室,取雪融水、過濾後,就可以在冰雪中舒服地洗個熱水澡;如果想鍛鍊體魄,熱呼呼的身體還可以在雪地上打滾,這種「冷熱震撼」應該是台灣僅見的「超級三溫暖」。
低溫讓施工人員大感吃不消,但若在滿是斷崖峭壁的高山遇上颱風,更足以讓人膽顫心驚。黃兆應在二○○三年中標下「雪北」和「素密達」兩座位處聖稜線上的避難山屋重建工程,不久就先後遇上兩個颱風,「收聽到颱風警報的消息,所有人員撤離,只留兩名工人待命,」黃兆應回憶,強風挾帶豪雨,武陵農場被破壞得面目全非,駐守在素密達的兩名工人在無處可逃下,只好鑽進一噸容量的儲水槽裡,躲了一天一夜。
為了配合山區晴雨不定的天候,有時黃兆應會請直昇機將施工材料及部分耐放食物以「甩掛」方式,先送到施工山屋附近儲放,沒想到幾天後施工人員上山卻發現,裝食物的吊掛包,已被黃鼠狼搜括得杯盤狼藉。
據葉宏賢觀察,「不同高山的黃鼠狼,飲食偏好完全不同,」像是玉山圓峰的黃鼠狼,偏愛味道重的即食食物,例如三合一燕麥片、三合一咖啡和泡麵,一包包打開吃光,吃完了還會「抽面紙擦嘴」!夜裡,黃鼠狼還鑽進山屋,跳到床上找到面紙盒後,一張接著一張猛抽,葉宏賢看到黃鼠狼頑皮又逗趣的模樣,真是又生氣又好笑。

高山施工辛苦而危險,山客登遊賞景時,可別忘了向這群幕後無名英雄致敬喔。
黃鼠狼專家
和玉山不同,「雪山的黃鼠狼偏愛肉食,肉鬆、肉乾是牠們的最愛。如果新鮮的豬肉放在屋外沒收好,隔天一早全進了黃鼠狼的五臟廟,」葉宏賢笑說,兩座高山的黃鼠狼為何「飲食偏好完全不同」?值得動物學家詳加研究。
由於經常在高山探勘施工地形,已耳順之年的葉宏賢腳程之快,連年輕小夥子都自嘆弗如;一般走雪東線,從登山口到三六九山莊,山友的腳程約六至七小時,他只需兩個半小時,簡直是身影如飛。
據說有一回在九九山莊登山口的碎石下坡路段,每位登山客都小心翼翼地踩穩腳步,忽然聽到身後一陣跑步聲,緊接著出現一個快得幾乎「飄」起來的人影,所有人都主動靠邊閃避;部分山友不相信在這樣的危險路段居然有人能夠用跑的,將他攔下問道:「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怎麼用飄的?」葉宏賢報以一抹淺笑,繼續跑向前去,山友卻恍惚以為自己遇上神秘的山中聊齋。

「雪東線」是登雪山主峰的熱門路線,沿途有七卡、三六九兩座山莊,雪山主峰下方還有翠池山屋。
迫降驚魂
近年來因山友逐漸增加,原本只有一百三十多個床位的三六九山莊,有時竟擠進二、三百人打地鋪,為了讓山友不至無處棲身,雪霸國家公園開始重建避難山屋,先後重建了翠池、桃山、新達、雪北、素密達五處小山屋,並整修七卡、三六九兩座中型山莊,以及隸屬於林務局的九九山莊。黃兆應以苗栗客家人的地利之便及勤奮硬頸精神,承攬了所有的重建及整修工程。
雖是雪霸工程的老手了,但在一無屏障的高山中,人和大自然赤裸裸地正面交鋒,氣候詭譎難測中,黃兆應也曾多次身陷險境。
二○○二年十月,為了探勘新達山屋的興建位置,黃兆應偕同葉宏賢、雪霸國家公園承辦人員,連同正副駕駛共九人,從台北松山機場起飛,早上十點左右抵達新達池上空。當天由於濃霧、低飛加上載重量過大,直昇機受下降氣流影響,迫降在新達池上,所有人員都平安無恙,只有直昇機尾翼受損。在迫降的那一剎那,心中可有什麼想法?黃兆應笑答:「速度太快了,根本來不及有想法!」但其後幾個月,只要搭上直昇機,他的心裡就忍不住有點怕怕的。
儘管過程艱辛,但是對黃兆應而言,在雪霸蓋山屋卻是一個夢,一個「為山友蓋一棟堅固避難山屋」的夢;年少時他也曾瘋狂地迷戀登山,但高山上一棟棟傾倒、損壞的山屋,無法提供疲累的山友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因此當黃兆應自組營造廠,得知雪霸國家公園有意重建山屋時,就不計成本地標下工程。

從雪山主峰沿著稜線,直線而下約四百公尺的碎石坡後,可抵達座落翠池畔的翠池山屋,紅色屋頂在滿山綠意襯托下更加耀眼。
更安全,更環保
「國家公園的工程預算都不高,保護區也不能開路,因此蓋山屋所需的建材等,完全仰賴直昇機吊掛運送,有時吊掛費用甚至高達工程款的一半,」黃兆應強調,直昇機一小時的費用是十二萬,一包一百五十元的五十公斤裝水泥,經過車資加上直昇機吊掛,成本竟高達六千多元。不過高山水源缺乏,水泥用料很少,主要採用組裝式的木材和鋼骨結構,屋旁的護坡則完全就地取材,用石板或石塊,「絕對環保!」黃兆應自豪地表示。
避難山屋的原始目的,是在颱風或雪季中提供山友一個遮風擋雨的緊急避難所,因此興建位置的選擇相當重要。黃兆應強調:「首先必須背風,最好選在原始林靠近草原界線的位置或靠近登山步道,這樣受風面較小;其次是選擇基礎平坦的地方,比較不會破壞林相或開挖大片地基;由於雪霸公園內的登山步道都位於稜線邊緣,避開落雷區也是重要考量。」
台灣登山活動一向盛行,林務局和山岳協會在高山蓋了相當多的山屋,卻因沒有考量氣候,有些山屋禁不起積雪的重量很快就被壓垮,或因位置不對,遭臨著稜線襲來的強風吹壞,如今所剩無幾。
「這次重建多採鋼骨架構,更加堅固,而且屋頂設計成七十度大斜角,積雪問題可以改善;高山氣候熱漲冷縮嚴重,所有建材都由國外進口,可以讓山友住起來更舒適、方便,」黃兆應表示。
以桃山、新達兩座山屋為例,屋板為了防寒,採用導熱快的氟碳烤漆鋁板,下面又加一層隔熱棉;為了怕山友晚上燒火取暖會引發火災,所有建材都採日本標準的一級耐燃材料;屋簷天溝可以收集雨水,經過濾系統,儲放於儲水槽,省去山友在重裝備下揹負飲用水的負擔。
有鑑於玉山氣象站使用太陽能光電板儲存電力效果不錯,近年來國家公園在新建或整建山屋時,也都會增設太陽能設備,讓山友在夜間不至於摸黑,也不必再用頭燈照明,還可以為手機或攝影器材充電,節省電池的使用,相對的也減少山區污染。

雪霸國家公園山屋分布圖
築夢踏實
造型優美、景色絕佳的山屋也讓人留下美好回憶:翠池山屋背向全台第二高峰雪山主峰和北稜角,除坐擁全台面積最大的玉山圓柏純林外,還面對全台最高的湖泊翠池;新達山屋面對著新達池,東邊可看南湖大山、中央尖山,北邊可看大霸群峰、塔克金溪源頭(淡水河上游),西邊可看整個森林線和雪山主峰,還因造型優美,深受山友喜愛。
「山屋蓋得再美,蓋的人卻沒有機會多享受幾天,」黃兆應的這句話,道盡施工團隊的心聲。這些平時在平地工作的施工人員,到高山建築山屋,除辛苦地一路攀爬外,還要適應高山氣候,在工地搬運材料、焊接鋼骨、堆護坡、挖排水溝......,因施工弄得渾身髒污卻難得好好洗個澡,因此,短則數日、長則月餘的山屋工程一完成,每位施工人員都歸心似箭。
那麼曾想過帶家人來自己施工的山屋「渡假」嗎?「想是想,但萬一孩子爬到一半就吵著要回家......,」鐵工劉金春話未說完,其他人早已笑成一團。
勤奮的身影、爽朗的笑聲,這群在高山建築山屋的無名英雄,在烈日下繼續未完的工程,默默為山友架構遮風擋雨的處所,只因他們心中有夢,而且一步一腳印,認真踏實地築夢在雲端。

玉山薄雪草分布於海拔3600-3950公尺,和歐洲阿爾卑斯山著名的小白花Edelweiss是同一種,每年六月到八月開花。

雪霸國家公園山屋分布圖

雪山為台灣第二高峰,標高三八八六公尺,是台灣冰河遺跡最多的地區。此圖從雪山南峰拍攝雪山主峰,更見昂揚氣勢。

翠池標高三五四○公尺,為全台也是東南亞海拔最高的湖泊,且擁有全台最優美、佔地最大的玉山圓柏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