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華人社會裡流傳一句話:「娶妻當娶客家婦」。客家女性在東西方人的印象裡,素以旺盛的勞動力、堅毅刻苦性格、及溫順巧藝的婦工婦德聞名,過去數百上千年的戰亂艱困環境塑造出她們獨特的生存特性、族群標籤。但在今日,過去慘澹經營的環境已逐漸改善,教育與傳播力量將現代化、多元化的思潮一波波送進聚落,在潮流的衝擊下,客家女性的面貌是否如昔?
為了找尋客家女性的原貌與變貌,我們走訪了台灣南北客家聚落及都會中的客籍女子。我們看到了應證著傳統典範的老婦人;在傳統與現代夾縫間奮力尋求歸屬的中青代;與跨過時代轉捩點、積極開創自我天空的「新新人類」。
夏日黃昏的穹蒼下,毛豆田裡一條條泥埂間,三兩蹲聚著頭戴斗笠、身穿花布衫,手勢忙碌起落的人影;走近一看,她們一個個滿面風霜、皺紋如刻,都是至少五、六十開外的婦人,只有少數兩三個男人夾處其間。這裡是台灣南方的客家原鄉——美濃鎮的田園一隅。
「美濃的女人很辛苦哪,都要摘豆子賺外快」,一頂斗笠揚起來,一位莊稼漢衝著人憨厚地笑著。六十一歲的他跟小一歲的太太在家種稻子,趁著農閒來摘毛豆賺零用。「常常半夜一點來摘,一天摘個十三小時,一個人可賺到八百塊。」他指指周圍:「她們也是,有的是先生在外面做工或上班,有的老了在家閒不下來,都來打工。」
太太無語,黝黑的臉龐一逕靦腆地笑。她的娘家也是農戶,從小劈柴、除草、做工、嫁了以後家事、孩子一肩挑,農事養豬也要擔。好不容易孩子大了,卻都進了都市不在身邊。
「女兒回來會幫忙採豆子,閩南媳婦就不會啦」,他半怨歎半豁達地叨念著。
來摘毛豆,對老夫婦倆及其他婦工來說,是一項額外收入,也是一種生活態度。許多客家婦女操持勞苦一生,到了晚年即便生活無慮也閒不下來,這種例子在客家庄極為普遍。

這是民國三十年代、苗栗縣三灣鄉一家農戶的家族照,男人們多外出下田去了,留下婦女操作家務。(張阿祥攝)(張阿祥攝)
生活就是勞動
出身苗栗縣銅鑼鄉一個典型農村客家家庭的立委葉菊蘭,回憶起她阿嬤和媽媽的一生時,常忍不住激動心酸:「『勞苦一生,毫無享受』就是她們的生命寫照。」她的母親直到六十二歲得癌症死前還堅持要賣菜,阿嬤在前幾年生命的晚年仍是一身傳統長衫布褲。
客家婦女的勤儉形象幾乎已成了歷史上深刻的族群烙記。客家先祖歷經東晉五胡亂華、唐代安史之亂、宋末元兵之亂,從黃河洛水的中原一帶幾番流徙南下後,在江西、福建、廣東一帶的丘陵山區落了腳,發展出艱困的山區農耕生活。許多典籍上記載,由於土瘠民貧、山多田少,因此男子多抱著他鄉之志,遠遊謀生,留下婦女開墾家園、照料老小,成為家庭經濟、生活的支柱。
在沈重的生存環境下,歷史上的客家婦女不纏腳,並耕樵織炊,婦兼夫職,養成了強韌、刻苦、儉樸、耐勞,不輸客家男子「硬頸精神」的生命特質。大英百科全書在介紹客家婦女時,便稱她們為「精力充沛的勞動者」;本世紀初,一個美國傳教士史密斯甚至在一篇<中國客家>文章中指出,「客家民族的光輝,七十%應歸功於客家婦女。」
兩、三百年前,客家人渡海移民來台,進入高屏、桃竹苗等較屬內陸內山的地區,原鄉的墾植經驗在這裡延續,那份特質也隨著血脈庭訓,代代相傳。

很多客家莊的女性基於年輕時下田耕作的習慣,上了年紀還不忘情地在居家陽台上開闢菜園。
黃斯妹的故事
現年七十八歲的黃斯妹是苗栗山區客家移民的後裔,從她的家庭故事,正反映了當時大部分客家女人的生活縮影。
身為長女的她,才剛懂事就要扮演父母的左右手:灑掃庭院、擦桌抹地,及拉拔一個接一個出世的弟妹。父母一共生了九個孩子,長姊如母,她理所當然地失學,十三歲左右便開始跟著除草砍柴採茶。阿爸把她帶到茶園後,第一個動作便是丟石子,石子丟多遠,她今天的工作責任範圍就有多大。
她阿爸個性老實,只顧做自己份內的事。家裡的事都是母親總管,她雖然沒讀過書,但鉅細雜務都在腦海裡清清楚楚,甚至能清楚記得每個工人一天四次的採茶量,晚飯後再唸給別人記帳。而阿嬤雖然眼睛瞎了沒法事事插手,但也走頭走尾殷切詢問,彷彿仍為一家主婦。
黃斯妹在廿一歲奉父母之命嫁了人,懷第二個兒子時,丈夫被日本人拉去海南島當兵,家裡公婆阿嬤三個老人加一個幼兒的生計都靠她。她賣甘蔗、採茶、除草、摘橘子……,丈夫不在的四年,她獨自撐起一個家。
丈夫回來後,兩人開起雜貨店,她每天天亮就要去山裡採茶好賣給工廠。長年的勞動使她歇不下來,直到六十多歲時還出去幫人家做小工,閃到腰也不停,直到近一兩年才在醫生和家人警告勸阻下「安分」下來。只剩下家附近的菜園裡,不時可見到她澆水拔草佝僂著的身影。

美濃的毛豆田裏,很多女人來摘毛豆兼差打工。(張良綱)
內外兩頭忙
民國四十九年,在《台灣醫學會》雜誌上,一篇研究台灣農村客家婦女參與農業勞動情形的報告中,作者范光宇指出,當時鄉村中客家婦女一年的工作天數平均二五八天,「幾乎除了下大雨不能工作外,她們都勞苦終年,很少休息。」勞動可說是客家婦女的特性。
曾任<客家風雲>雜誌總編輯、民國七十七年底客家「還我母語」運動發起人之一的客家女兒鍾春蘭形容:「客家女性好像機器,從早到晚運轉個不停。」她印象裡,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看到母親在外頭種菜,晚上睡覺前則看到她在準備隔日一早的豬食;白日裡,便忙著照顧農田果樹,還要料理家務孩子。「相形之下,男人似乎比較好命」,鍾春蘭指出,家裡有好菜都留給男人,開飯的第一桌也都是男人先食,當男人飯飽相偕到稻埕上「打嘴鼓(閒聊)」時,女人便開始醃醬瓜筍乾,做醬油豆腐,一刻沒得閒。
「在客家家庭,女性沒有特別受到嬌寵,反而常常是家庭的支柱,男人反而被保護」,客籍作家鍾理和的兒子鍾鐵民觀察到。

在南庄山區的傳統三合院旁,單親媽媽翁美珍親手搭建的木屋花園僻處一隅,如同仙境。(張良綱)
吃飯不吃巧
莊稼的艱苦,持家的重擔,過去的客家婦女深知「汗滴下禾、粒粒辛苦」的道理,因此她們對於經營生活也極為審慎,「節儉」與珍惜物資幾乎已成為其他族群談到客家人時的反射印象。
台大法律系三年級女生蘇秀婷在大一新鮮人時期,就因為客籍背景,而被還不相識的班代認為「必能妥善開源節流」,而要她出任總務。
一位張先生提到,他母親節儉一生,猝然過世後,家人不經意在她生前常工作的木材堆裡找到她藏的錢,甚至一年多後,還突然在筍乾桶中撈出一袋黃金和現金一萬多塊,「那是要給我娶媳婦用的。」
代代相傳的勤儉,是身教也是言教,即便後來生活條件較於以往改善許多,許多出自客家庄的子女仍有半工半讀的經驗,出自苗栗頭份鎮的文字工作者張典婉,家裡雖是鎮上大族,但她五專五年的學費都是寒暑假時自己到工廠當女工賺來的。
「有很多年輕的客家子弟也還保有『計畫性開銷』的金錢觀」,就讀台大人類學系二年級、來自屏東六堆的巫淑蘭認為。

朱邦雄歷經艱難困頓創立「美濃窯」,背後太太邱齡珠的扶持與耐力功不可沒。
認命但不認輸
在鍾鐵民眼中,傳統客家女性有一種極為堅強的特質——認命但不認輸。認命,指的是對命運遭遇的接受;不認輸,則是對生存條件的堅持與捍衛。
他的母親鍾台妹為了掙脫禁忌、嫁給同姓的父親,不惜逃離家鄉美濃和鍾理和私奔至大陸東北,數年後回到故鄉,又面臨鄉人冷眼孤立及丈夫染疾,一人扛下全家生計的挑戰。
目前活躍在社會各階層的中生代客家女性,許多都經歷過傳統的客家農村養成教育,她們身上同樣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族群特質。葉菊蘭在丈夫鄭南榕自焚身亡後表現出的堅毅,使她贏得高票從廣告界跨入政壇,數年來不斷在立法院為弱勢代言。她坦承,生命中的變故衝擊與從政的壓力,每每使她覺得體力耐力已經到了極限,「但牙齒一咬還是得挺過去」,她認為這是從小挑稻草訓練出來的人生哲學。

生活改善,很多客家媽媽也開始注重休閒,參加槌球隊、婦女會的人數日益增加。(張良綱)
邱齡珠與翁美珍
堅毅的個性,任勞任怨勇往直前,往往使客家女性在創業上也展現過人的耐力。
近年來以陶藝造景聞名的「美濃窯」主人朱邦雄、邱齡珠夫妻曾共同度過一段艱困的負債歲月。十四年前,夫妻倆人原在台北開設計公司,當時為了朱邦雄的陶藝夢,他們訂下故鄉美濃兩千坪的土地,不料付了四十萬訂金後,在台北卻被倒會數十萬,為了手頭調度,從此家庭陷入十年的連鎖負債、軋票噩夢,最多曾負債四千萬。
在那段追錢、跑銀行、標會,又要兼顧學校教職與家庭的過程裡,邱齡珠形容自己像八爪章魚,每天為錢焦頭爛額,但她從未想過放棄。支持她的信念,一方面是對丈夫家庭的熱愛,二方面則是頑強不服輸的硬骨,「怎麼運氣那麼背?一定要想辦法翻過來」,就憑這股毅力,十年後他們真的翻身,造就一方陶藝天地。
而在苗栗南庄山區經營休閒農場的翁美珍,則是一個獨力創業成功的例子。高商畢業做了一陣子會計後,她發現自己的興趣在園藝,自修加上天份,廿九歲在豐原開了一家園藝店;由於她善於利用一些朽木、斗笠等廢棄物搭配植物、營造雅緻的空間氣氛,於是生意蒸蒸日上。漸漸闖出知名度後,她又和景觀設計師張倉明合作農場產銷,鍛鍊出獨當一面的本事。
她是南庄山裡長大的孩子,在城市時總念念不忘山間田野的舒暢,身為單親媽媽的她便在四年前將店頂掉,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老家,並在三合院旁和父親合力動手蓋了一棟美麗典雅的小木屋。她同時接下父親的果園,開闢成極富園藝之美的度假農場,如今已是豐原客運駛抵的「知性旅遊點」,成為南庄鄉的一則傳奇。
「我有辦法解決任何困難」,翁美珍認為,自己若有任何過人之處,大概就是血脈裡那股客家女人的韌性。

年輕時失學幫助家務田工的婦女,待老來兒女成家、卸下家務重擔後,才有機會捧起書本。(張良綱)
在傳統和現代的夾縫中
中生代的客家女性生於民國四十年代上下,她們受教於傳統的庭訓,同時面臨新時代觀念對「自我實現」的期許,掙扎與衝突於是發生,單看婚姻就狀況連連。
「上一代面臨的是生活問題,因此他們對生命要求平安便已滿足,到了我們這代,加進了社會競爭及改善生活品質的壓力,對生命的期望已經不一樣了」,葉菊蘭表示,她大學畢業後,父親原期望她待在故鄉教書平穩過一生,但對她來說,挑戰、刺激、變化的生活更吸引人。「父親不給我唸書也就罷了,一旦念了、接觸到外面的世界,他就很難將我關回原來的那道門。」她「完成自我」的第一步,就是和鄭南榕秘密結婚,而後在父親揚言斷絕父女關係、甚至跪地相求下,拎著行李不為所動地走出家門……。
邱齡珠和朱邦雄的婚姻,也因之前老祖父的反對而秘密進行,當老祖父知悉後,氣得三年不跟她說話。
在生活態度上,主張「能承擔,也能享受」的中生代的客家女性和她們的母親間也有不少歧見。
翁美珍和母親比鄰而居,生活態度上兩代間頗有落差。母親住不慣她蓋的木屋洋房,堅持要住三合院,並不時從山徑上揀回掉落的竹殼回來清理,日常器物也是「能省則省,能用則用」。而翁美珍在美麗的住屋裡,則從傢具沙發到衛浴用具樣樣精緻講究,極富個人美學風格。
有時,只為了「享受心靈的舒暢」,她會一早開著她的進口SAAB,在油桐花盛開如雪的山路上馳騁,讓音響效果極佳的古典樂襯著如畫景緻,一路開到鄰近「仙山」吃粄條。但母親卻會不以為然地嘮叨:「要吃粄條?家裡自己煮就好了。」
張典婉有時為了趕時間,出門以計程車代步,母親也認為浪費,「她只想到省了車錢,卻沒想到現代社會時間就是金錢!」

在觀念保守的客家社會裏,穿緊身衣跳韻律舞可謂「先進開放」,但近年來,跟上潮流的婦女越來越多。(張良綱)
客家婆婆是「大酋長」?
數年前,電視綜藝節目「我愛紅娘」製作人洪理夫曾以台灣閩南、外省、客家人的人口比例為基準,對參加節目的男女做族群背景統計,結果發現外省人參加的比例最高,閩南人次之,客家人則少之又少。更有趣的是,這些參加節目的少數客家女性中,竟大部分在填表註名理想對象時不忘附註:「謝絕客家男性!」背後的因素值得玩味。
鍾春蘭認為,這個調查一方面印證了「客家族群較內斂」的印象;二方面則顯示了現代客家女性對傳統客家社會中的「大男人自我中心」、「繁重的勞動量」,及「守舊的家庭習慣」的排斥。也有人認為,客家婆婆是其中的關鍵。
台大客家社、就讀法律系三年級的蘇秀婷形容,很多客家婆婆就像「大酋長」,她們從艱苦的年代熬過來,一旦成為家中長老,擁有權勢,就會用舊時代的標準要求媳婦,令現代觀念的媳婦苦不堪言。以致,連客家女性都婉拒嫁入客家門。
「客家人的媳婦是沒有自我的」,一位工作幹練、企圖旺盛的女性如此感歎。她在婚前原是新聞記者,婚後在公婆的微詞下放棄鍾愛的工作,結果家庭生活的觀念也處處不合:婆婆不准她用洗衣機,怕浪費水,公公也會在她洗衣服時走過來把水龍頭關小……等生活細節的觀念歧異陸續發生。後來她和先生離了婚,兩代差異便是其中重要因素。「我喜歡傳統客家女性賢慧、顧家的美德,但那對女性的壓抑又太多」,她苦笑著說。
「客家女性」面貌漸模糊
近年來,客家庄人口大量外流,年輕人不分男女,多因讀書、工作往外地去;仍住故鄉的,也因教育水準提升、傳播媒體的衝擊、族群互動的頻繁,客家傳統習性在年輕人身上漸漸褪色。
北埔鄉,張梁六妹的女兒張玉玲年方二十,在新竹工業園區上班,從小家裡的一切有媽媽哥哥代勞,她不須分擔。「又不是古代,現在的女孩子哪有這麼勤勞的?」她說。她哥哥張勝國在台北做美術設計工作,講起印象中的老一輩客家女性是「勤勞、認命,很會做醬菜醬瓜」,比照妹妹來,他批評:「要她洗碗、洗衣,簡直是作夢!」
但住鄰街上,廿五歲的黎鳳嬌又彷如傳統的翻版,她溫柔、善理家,每天早出晚歸跟著先生爬高樓工地貼外牆瓷磚,平日也不愛逛街購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輕柔靦腆地說。
但像黎鳳嬌這樣的女孩已越來越少,鍾鐵民就開女兒的玩笑:「新時代的客家女性:無能!」他的大女兒鍾雨靖則反駁,現在田莊事務越來越少,生活家電取代了過去的手工勞動,很難要求現代女孩重複過去的生活模式了。
在台灣,新生代年輕人擁有共同的成長背景、語言資訊,傳統家庭教育的力量已抵不過社會價值、學校教育、同儕互動的引導,在時代的潮流中,「什麼客家女性?閩南女性?外省女性?年輕的一代都分不出來啦!」鍾台妹幽幽地說。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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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鍾理和的小說及電影「原鄉人」,美濃女子鍾台妹追求愛情、堅毅持家的故事廣為流傳,鍾家也成為台灣知名度最高的客家家庭。圖中坐者即是故事裡的「平妹」,如今年過八十;後立兩側的是長子鍾鐵民夫婦,而三位孫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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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民國三十年代、苗栗縣三灣鄉一家農戶的家族照,男人們多外出下田去了,留下婦女操作家務。(張阿祥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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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客家庄的女性基於年輕時下田耕作的習慣,上了年紀還不忘情地在居家陽台上開闢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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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濃的毛豆田裡,很多女人來摘毛豆兼差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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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庄山區的傳統三合院旁,單親媽媽翁美珍親手搭建的木屋花園僻處一隅,如同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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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邦雄歷經艱難困頓創立「美濃窯」,背後太太邱齡珠的扶持與耐力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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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改善,很多客家媽媽也開始注重休閒,參加槌球隊、婦女會的人數日益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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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失學幫助家務田工的婦女,待老來兒女成家、卸下家務重擔後,才有機會捧起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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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念保守的客家社會裡,穿緊身衣跳韻律舞可謂「先進開放」,但近年來,跟上潮流的婦女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