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櫻
本名黃鳳櫻,台北市人,民國四十年生,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現任教於國中,曾獲聯合報小說獎。
<得獎感言>兩位「魔王」的激勵
有一位年輕作家,叫管設,寫作態度非常嚴謹。他是「賣家」的第一位讀者。從我上半年重新拾筆寫小說,他就像個執皮鞭的冷血魔王,我一有作品,他一定從「文字輕量級」開始,毫不留情地一路將它們鞭撻成「文化垃圾」。當然,我可不好惹,我們常因此而爭執不休。我得獎,他比我更高興。他當然高興囉!他說:「姊!獎金要分我——指導費呀!」
還有一位女魔王,她名叫王梅芳,我叫她「不拿筆的小說評論家」,是我英語系的同學。看了我的作品之後,她可以從基隆打長途電話,一小時、兩小時不休止地從我「錯誤的寫作心態」開始,滔滔不絕地「好心提醒」我「人家日本這個小說家、人家巴西那個小說家」寫得有多好。看在她付電話費的分上,我只有領訓了。
停筆七年,重新出發,沒有兩位魔王的激勵,我恐怕仍停步在「曾獲三次聯合報小說獎」的無知自滿裡,而不求長進。
一
「媽,賣成了嗎?」小男孩在房媗巨ㄓj門開合碰撞聲,跑出來問。
女人招手要他坐她身邊。
「賣成了。三百五十萬,沒殺價。」女人笑著說,手指比出三和五。
「哇!媽好厲害!兩個月前買才兩百二十萬,現在賣三百五十萬,哇塞!媽多賺了一百三十萬咧。」男孩異常興奮,手指騰空計算著數字。
「還要繳稅,大概賺一百二十萬有啦!」女人滿意地伸展著四肢,腳抬上沙發,身子側躺。
「他們一定很喜歡我們的家。」男孩說,機靈地取過靠墊來給母親墊腳。「我幫媽搥搥腳。」
「不用啦!我躺一下,你把茶盤收拾收拾,水果我看他們也沒動,你就再放進冰箱堨h。」
男孩熟練地照母親的指示,在廚房客廳來回走了兩趟,又進房堮野X一本記事本,坐回母親身邊。
「這是第七間,我記下來。七是lucky seven,今天老師剛教的。嗯……三百五十萬,羅斯福路五段五巷五弄五號,真好記,電話也記下吧!好了。」男孩認真地寫著。
「下午的英語班教數字了?」女人問,男孩點頭。女人又說:「媽有時趕不回來陪你去,你要認真上喔!」
「OK,媽,其實我自己可以去上,你不用趕回來陪我去,我過年都十歲了。」
女人嗯了一聲。「我跟著去,主要是自己也想學學。」
「媽要學,聽我的錄音帶就可以啦!」
「獢H長大了,真不用媽陪了嗎?」
「是啊!媽要我勇敢,自己照顧自己啊!」
「可是,如果你長大不要媽,媽會傷心。」女人故意朝兒子眨眨眼。
「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像爸爸……」男孩欲言又止,不安的玩弄著手中的筆。
「他最近還去學校找你嗎?」女人問,一臉的不在乎。
男孩仔細觀察母親的臉。
「昨天他在校門口等我,他沒問我住哪裡,是我告訴他的。」
女人沒說話。
「他說姑姑生一個妹妹,叔叔快要結婚了,問我要不要去看他們,我說他們欺負媽媽,我不喜歡他們。」
女人哼了一聲閉上眼,哼聲埵鹵@濃的嘲笑意味。
「他說楊叔叔不再跟他住一起了。」男孩更專注的盯住母看。「爸爸說……」男孩說得有點困難,遲疑片刻:「過兩年他要到南美洲去,去開餐廳。」
女人像是睡著了。
「他說南美洲在美國的下面,那很遠囉?」
女人又哼了一聲,好一會兒才張開眼看兒子。
「這房子下禮拜要給人,媽上禮拜看好的房子,這個禮拜六我們可以住進去。」
「那,什麼時候我們去買新房子的傢具?」
「就禮拜六嘛!那邊已經空出房子來,傢具買了直接送過去,我們就可以住啦!這兩天我正找人上油漆。禮拜六下午你陪媽去買。」
「好啊!」
「又忘啦?」女人搖晃著頭追問。
「喔!這是我的榮幸,很高興能為女士服務。」男孩搔搔頭。「可是,媽,我在班上不能這樣說,男生女生都會笑我假仙。」
「他們不太懂事,隨他們去笑吧。」
「媽,這次傢具我們得換個地方買;中正橋下的老闆都認得我們了。」男孩說話像大人。
「也許。去士林看看,買好點的。那兒中古傢具店也不少。」女人撐起身子。「媽看了幾本雜誌,說房價會猛漲,新房子三百五十萬買,我想在兩三個月後脫手,看能不能賣個五六百萬。」
「五、六、百、萬?那麼多?」男孩眼睛閃著燦燦的亮光。
「嗯。房子不小,只是他們久沒住,沒整理,隨便賣給我。媽探價、殺價可是一流的專家。」女人把得意寫在臉上,男孩連連點頭。
「那就是 Number Eight。」男孩說,又低頭記錄。「媽,地址呢?」
「不太記得了,禮拜六去再看看。」
「媽,考你,你記得 Number One那間,兩年前買多少錢?」男孩半闔起本子,興致勃勃地考問母親。
「一百萬,後來過三個月賣了一百五十萬。」女人不假思索,一副神氣的姿態。
「答對了。後來呢?」男孩又偷看一眼本子。
「媽倒背如流,考不倒我的。做功課去吧!」女人揮揮手。
男孩乖順的帶著本子回房去,一會兒又提個小型錄音機出來。
「媽,你聽今天的錄音帶。」女人示意他把插頭插好,擱沙發腳邊,男孩又回房去。
女人起身關掉頭上大燈,讓客廳角落堛甄i燈亮著。橘紅的燈罩緩緩流瀉出屬於初秋的另一種浪漫情懷。她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一隻手垂落在淺藍色長毛地毯上。
二
「快走啊!看什麼?」女人催促著男孩。
「媽,是姑姑和奶奶。」男孩興奮的指著天橋下正快步穿越馬路的兩個女人;她低頭去看,果真是她們。兩人穿戴整齊,手中大包小包提著,儼然是大採購。
「叔叔要結婚,奶奶買新房用的東西吧!」男孩頭伸出水泥牆外,視線緊緊與橋下女人相隨。
「別看了,專心走路。今天要買很多東西,媽要殺價,非常累人,別忘了,老板不肯降價,就吵著說要走。」
「小事一樁。」男孩說,老氣橫秋地。
下了天橋,他又極目在人群堭籊窗C
「她們坐計程車走了。你沒媽高看不見的。」女人淡淡的說。
「喔!」男孩聳聳肩、墊墊腳跟,給母親一個鬼臉。向前走近一家牙科診所,透過百葉窗玻璃往媮@。「我現在牙齒不疼,我很幸福。」他回頭對母親說,又繼續走。女人目視兒子的背影,嘴角微微抖顫。別人家九歲的兒子走失,還可能說不清父母的名字,她的兒子不一樣,老可能出其不意地突然提醒她:生命中的這個或那個。
她趕上前去,手搭著兒子的肩頭。兩人穿一式的花格呢襯衫和牛仔褲,所謂的母子裝吧!路人一眼就看得出兒子像極母親,都是高鼻樑、豐潤下巴的富貴相。
在一家美術燈商店裡,他們很快地以五折價款買了一座極豪華的扇形大吊燈。
「其他檯燈、壁燈買講究一點的二手貨就可以了。」她小聲對兒子說。男孩仰起臉,回了一聲好。
不久,來到高架橋邊,沿街看到的幾乎都是舊傢具。桌椅、不袗水槽全擠到人行道外去了。雜雜亂亂中,一座灰藍色皮沙發使他們感到興趣。
「九成新的啦!八千塊哪買?全新的至少要三萬。」老闆娘粗聲粗氣地拍著沙發,唯恐說不過人家似的。
「只是來逛逛,並不真要買什麼,看這沙發色澤淺,還滿適合我那客廳,你算便宜點,我就扔了舊沙發。」
結果六千元成交。
「椅墊到夜市買新的。」她跟兒子說。
他們陸陸續續又買了各式各樣的家具,也進了舊電器行,買了重新噴漆過的大冰箱和二十六吋大電視。
「剩下床還沒買。」男孩老練地數說已購買的家具名稱後,抬頭對母親說。
又走了兩家店,看過床組,價錢沒談攏;到第三家,騎樓下的一張床吸引住男孩的目光。這張床介於單人與雙人之間,應屬特製的「大」單人床,與一般成品規格不同。男孩走近去摸,臉孔流露出天真的喜悅。
「媽,是米老鼠。」
女人也挨近用手肘碰觸兒子,男孩會意,趕緊縮回放在米老鼠身上的手。女人見到不同造型卻全張大著眼睛的米老鼠,忍不住也伸手去摸,這才發覺居然是手工一隻一隻補綴成的小可愛。
「米老鼠好漂亮,ㄉㄧˇㄉㄧˊ喜歡吧?」店裡走出個男人,四十出頭年紀,有肉的圓臉充滿自信,先瞟一眼男孩的母親,再專注的問男孩。
男孩搖頭,他的母親嘴角立時泛起得意的笑。
「一隻一隻縫上去的,不容易啊!還是新的咧!是一個愛爾蘭商人訂製的,臨時全家要回國去才賣來這裡。」男人轉向男孩的母親。
「這縫上去的,凹凹凸凸的不好睡,大概這緣故人家才不要的吧!」女人一字一字說得清楚。
「哪會?ㄉㄧˇㄉㄧˊ上床去睡睡看。」男人抱起男孩放在床上,男孩臉上漾滿笑意,攤開四肢躺平。
「怎麼樣?很舒服吧!」男人臉上仍寫著自信。
「有點癢。」男孩看著母親,母親點點頭。
「大概外面放久了。」女人說著,眼神是認真的。「還有,表面不平也會有癢的感覺。」
「不會啦!」男人已沈不住氣了。「昨天才搬來,那裡癢?」他把男孩抱起來,自己躺下去,眼珠子繞著女人身子上下打著轉兒。「癢?好爽!」男人宏亮的嗓門穿透出曖昧的餘音。女人皺起眉頭,別過身去看別的床組。
男人起身,手拍女人肩膀。「這個好啦!看你們母子很有水準的人,算便宜賣啦!」
「多少?」女人儘往外邊靠,問得冷淡。
「一千五,不能再便宜了。」男人答得斬釘截鐵。
「算了!八百塊還勉強可以考慮,要知道,我還得買條好床單來鋪平才能用!」女人故意轉頭去瞧隔壁店的床組。
「八百?太沒行情啦!一張普通的單人床墊少說也要一兩千,看看這床,檜木做的,睡到你骨頭都化成灰,它還不會蛀咧!」男人動氣了。
女人拉著兒子要離開,一腳才踏上突起的台階,男人叫了:「好啦!好啦!算你厲害。」原有的自信全化成心不甘情不願。「運費另加兩百。」
「哪有這種事?」女人轉身又要走。
「至少加一百嘛。」男人又急著叫,夾帶三字經。
女人掏了錢,也掏出紙筆來寫上送貨的時間地點,平平的音調說:「兩百塊訂金,貨到了再全額付清,你給我一張簡單的收條吧!」
男人邊叫賠本,邊走進店裡拿出一張名片,簡單的寫上一行字再遞給女人。
母子倆踏上隔壁石階,女人並不進店裡去,拉著兒子繼續往前走。「媽,這家有檯燈,不看看啊?」兒子拉住母親,兩人停下腳步。
「你去對面吃客冰淇淋。」女人給兒子錢。「我自己挑就可以了。買好了,我過去找你,別吃太快。」
「我可以叫香蕉船嗎?」
「可以。」
「媽,那張床真的好漂亮,又大,我好喜歡。」男孩走幾步,又回頭來說。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我們買便宜了嗎?」
「嗯,很便宜。」
男孩開心地豎起大拇指。
「去吧!小心走!」
女人遠遠看著兒子過馬路後,回頭憎惡地瞪一眼剛買下的床,悶悶不樂地往前走。她在一家書店門口停下,買了分「錢櫃」,就在騎樓木條椅子坐下;手中翻著雜誌,眼睛卻飄向遠方,楞楞發著呆。
在眼睛漸漸凝聚怒火之後,她忽然一骨碌的站起,捲起雜誌,握在手中,不時拍打著自己的腦袋,過馬路去。一腳踏進冰淇淋店,男孩立刻發現到她,開心地向她招手。
「媽,這麼快呀?我的香蕉船都還沒來呢!」
「媽心裡生氣,還是來吃吃冰淇淋消消氣好。」
「剛剛買床生老闆的氣嗎?」男孩擔心地望著母親。
「對。那男人很噁心,他躺過的床真不想買。」
男孩咬著下唇,不敢看母親。
「若不是為了房子好賣,那床送我我都不要。」
「媽那麼生氣,我們不要買好了。」男孩面帶憂愁。
「不,還是得買,那張床很特別,有小孩的人家會很中意。」
香蕉船出現在男孩面前,他的眼中重又漾滿笑意。「我媽也要一客。」他說。
「給我一粒香草的就好。」女人趕忙更正。
「以後我也吃一粒的就好,媽可以給傢具店老闆多一點錢,免得受氣。」男孩說得頭頭是道。
女人催兒子先吃,自己怔怔的望著窗外發呆。
三
「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要來看房子了。」女人一進門便對兒子嚷嚷。
「到今天剛好一個月。」男孩說。
「今晚有一家要來看,明晚也有。」
「那我們要趕快吃飯羅?」男孩忙著拿碗筷。「我把飯菜溫好了。」
「好兒子。」女人脫下了短外套。「外頭地面又有落葉,我先去掃掃,你先吃飯。喏!將這些橘子洗一洗,擺茶几上的水果籃裡,茶葉也準備一下。」
男孩提著一袋橘子進廚房去。女人拉門出去整理院子。從院子往外瞧,巷子寬闊寧靜。路燈全亮了,照著對面一排新穎的五層公寓。挨家挨戶緊閉著門窗,屋子裡的燈光悄悄地與水銀燈光在陽台上相互交融在一起,訴說著屬於家的溫暖。
女人掃除了落葉,又給大門邊的盆景澆了水,兒子出來招呼她吃飯,她洗洗手才進去。
「今天輪媽媽洗碗,對嗎?」女人邊喝著魚湯說。
「Yes,媽是想換成明天,對嗎?」男孩調皮地學母親口氣。
「可以嗎?」
「沒問題。」男孩放下筷子,拍著胸脯。想起了什麼,又接著說:「媽,我這次月考第六名,退了三名。」
「是他們進步了,還是你退步了?」女人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
「是我不專心,最近我常常擔心……」男孩望著母親,囁嚅著不知該不該說。
「擔心什麼?」
男孩垂下眼瞼。
「男孩子講話要乾脆,媽不喜歡吞吞吐吐的。」
「床。」男孩咬咬下唇。「媽,那張床不要給別人好不好?」男孩說得急促。「它很大,我可以睡到長大。」男孩熱切的望著母親。
「可是,你知道,媽都跟人說我們要去美國,家具和房子是一起賣的。」
「你可以說那床已送給別人了啊!」男孩著急的說。
「不行,這樣媽不守信用。」
「我們給錢啊!」男孩眼中盛滿焦慮。
「好吧!我會考慮。」女人想了一下。「以後再換房子呢?」
「那床都不給人,好不好,媽媽?」男孩撒嬌著。
「不能這樣軟趴趴的講話,像女孩子,媽不喜歡。」女人略帶呵責語氣。
「我知道。」男孩起身收拾碗筷。
門鈴鳥鳴忽然啾啾響起,母子互望一眼。
「他們來早了,你快收拾好,媽去開門。」女人往門口走去,又回頭壓低嗓門說:「記住!茶先拿出來再出門,零錢記得帶;別走遠,外面冷,要穿夾克,巷子口就有公用電話。」
男孩快速地整理好桌面,進廚房去。
她開了門,女客人一馬當先進來,身後跟著一男人和一小孩。「張太太,抱歉啊!來早了。是這樣的,我跟我先生通了電話,說好他一下班就去接孩子直接過來了,來早了,打擾啦!」
「沒關係!請進!請進!」
「這是我先生,姓周。」女客人扯扯男人衣袖,男人忙遞出一張名片。
「周總經理啊?失敬失敬!還是建築師呢!」女主人微微一頷首,引客人往裡走。
「我太太一大早聽你描述這房子,她很喜歡,怕別人先買去了,急著來看,我笑她說,沒有這麼笨的買主,這怎麼殺價呢。」
大家一齊笑。
「唉呀!人家張太太不會獅子大開口的啦!她先生在美國,她閒得慌,才會來我們辦公室推銷書的嘛!那家書局他們也有股份的。大家像朋友,聊呀聊的,提到房子,來看看無妨嘛!人家張太太客氣得很……」女客人在玄關處換拖鞋停住了話。
「結果書沒賣成,可能會賣掉房子。」女主人接腔,眼睛望向男客人。
「兩位女士像是知己,看來殺價更無望了。」男人攤攤手,抬頭看大吊燈。
「價格絕對合理。」女主人笑著說。「我先生昨晚還從美國打回電話,我說六百萬賣了好,他卻捨不得,說我小叔住隔壁,可以幫忙看房子,但是我個性不喜歡麻煩人,既然簽證也下來了,我想早點賣了也好。」
「辦移民嗎?」女客人拉兒子一塊兒坐。
「不可能。辦依親。我先生去年才又出去念博士班,他打算在那裡發展。」
待主客都入了座,在廚房裡的男孩跑了出來。「媽,你有客人啊?」邊說,眼睛邊打量著小客人。
「嗯,給我們泡茶,好嗎?」
女主人溫柔的請求。男孩頭一點回廚房捧出茶盤。
「你兒子好懂事啊!也三、四年級了吧?」女客人問道。
「四年級。」男孩回答。「我五歲半上小學。」
「喔!同年級!好懂事!我們這兒子就是太依賴了點。」女客人手指點著兒子鼻尖,看不出是真褒貶或假褒貶。
「不會啦!」女主人陪著笑臉說。「我看他伶俐得很,功課一定很棒!」
小客人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小主人望他兩眼,回頭扯母親衣角。「媽,我去隔壁找叔叔和小雄。」母親點頭,男孩開門走了出去,大家目送他。
「捨不得叔叔和堂弟,現在多聚聚。」女主人說著,自己站起身來。「請來看看裡面的房間,希望能合你們的意。」
四個人沿著大客廳、小客廳、飯廳、書房及主臥室,來到小主人的房間。
「媽!看!米老鼠!」小客人第一次開口,興奮的叫。「我好喜歡,我們也要買這張床嗎?」
「哇!好別緻的床墊!好可愛的米老鼠!像是繡綴上去的。」女客人仔細摸著米老鼠。
「他奶奶送的生日禮物,特別訂製的,他喜歡得不得了,嚷著要搬去美國睡,勸說半天才肯送給堂弟。」女主人不疾不徐地解釋著,眼神卻難掩一分緊張。
「媽,我也要。你也買一張給我。」小客人噘起嘴。
「張太太,你這床是在那兒訂的?」
「喔,喔……我不太清楚,要問我婆婆。」
「床搬來搬去多不方便,乾脆賣給我們,你們再另外訂製一張吧!」
女主人為難地搖頭。「恐怕那兩個小男孩要怪我了。」
「媽,那我們就不要買這房子嘛。」小客人使起性子,拉著母親要往外走。
四
「小孩子這麼性急。」男客人說話了,拉住兒子的手。「張太太,這家具不是連房子一起賣的嗎?我如果決定買,傢具附送應該是主要的買成因素之一。」男客人思索著說。「你的家具很有特色,客廳裡的大吊燈我也很欣賞。你開價六百萬,我還沒有殺價……,事實上,這房子已經很老舊了……」
「可是,房子可以翻建成五樓像對面一樣,如果分得底樓,值千萬都不只呢!」女主人仍帶著笑說。
「可也不一定這上頭的二、三樓住戶肯啊!改建,就不知要拖到那一年。」男人就事論事,做生意的,果然精於談判,只是氣氛較前略顯僵澀。
「我先生的意思是說那床留著也不過抵幾千塊,我們就不殺你價。」女客人急著打岔,男客人站一邊搖頭。「我們是求省事,麻煩你婆婆再訂製一張給她孫子吧。」女客人邊說邊拍著兒子肩膀。
「阿姨,拜託嘛!」小客人坐上床苦苦求著。
「我這兒子難得求人,嗯!好喜歡是不是?」女客人疼惜地攬著兒子。
女主人笑笑,沈吟半響。
「也好!再麻煩我婆婆吧!就怕訂不到,我兒子要怪我不尊重他了,你知道,現在的小孩不好應付。」
「不會啦!等會兒我們自己跟他說吧!」女客人鬆了一口氣。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女主人忙拿起床頭話筒,喂了一聲,回頭來對客人說:「我先生從美國打來的長途電話,麻煩你們客廳坐坐,對不起。」
眾客人退出,男客人順手把門帶上。女主人壓低聲說:「那床媽必須賣出去,沒辦法!這房子賣了六百萬,你想想,三百五十萬買的,賺了多少錢?媽再給你買個更好的……怎麼不說話?你這孩子……餵……你先回來再說吧!外面冷,現在就回來!」她掛了電話,坐在床沿撫摸著米老鼠,好一會兒才開門出去。
「我先生捨不得,他罵我急性子,六百萬就脫手了。」女主人苦著一張臉,伸伸舌,像做錯事的孩子。
「那就說定了!明天找代書,我們先開一百萬的票子。」女客人拉兒子站起,急欲離去。「明天我對面同事李太太就不用來看了。」
「你們有熟悉的代書嗎?」女主人問。
「有。可能需要你的所有權狀吧?」男客人搶著答。
「是。前一個月這房子才過到我名下,我婆婆讓我全權處理房子。」女主人小心翼翼地回話。
「明天下班我們過來接你去代書那裡,喂……七點,好吧?」
「好的,謝謝。」女主人始終保持笑容。
「這魚缸也留下吧?」女客人換好鞋,仍然注視著門邊大型魚缸。「我先生說那是聚寶盆。」
「沒問題!那你們的家具呢?怕擺不下了。」
「我們原先跟公婆、大伯一家住,現在搬出來,沒什麼家具。你這房子,我就貪這個方便,你不知道,搬家有多麻煩。」女客人叨叨訴說著,語氣誇張。
「喔?我瞭解了。」女主人搶先去開大門。
客人走了,女人在大紅門邊張望一會再跨出門去,往右走了數步,發現兒子就縮在隔壁凹進一塊的牆邊。
「不進來?生氣啦?」
男孩一臉的不高興,咬著唇、低著頭、不說話。
「我可要關門羅!」女人往回走,進了大門,男孩在後跟著,推上紅門。
進了屋子,女人忙收拾茶盤,男孩逕自進房去,把門甩上。
女人忙完手邊的事,敲著男孩的門,開了進去。男孩俯臥在床上,手撫弄著米老鼠的大耳朵。女人拍拍兒子的背,男孩停止手指的動作。
「媽媽找人做一個一樣的。」
「以後還不是要給別人。」男孩大聲說,別過頭去,手背抹著臉。
女人坐床沿,不說話。
「我以後不要再幫媽媽撒謊,我以後不要再倒茶給客人喝,為什麼他們都要買我的家?六百萬有什麼稀罕?」男孩抽抽噎噎的說。
女人站起身,離開臥房。帶上門,眼淚撲簌簌地滑落一臉。
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男孩房裡依然傳出哭泣聲,間雜著極傷心的哀嚎;在這同時,客廳裡始終只有魚缸馬達打氣泡的規律節奏。
三十分鐘過去,男孩開了門,看見母親躺沙發,手中握著高腳酒杯。男孩用毛衣袖子抹乾臉,走向母親。母親合著雙眼,一張臉花花慘慘的。
「媽,我哭完了,我不哭了,我要聽話。」男孩嚥著口水說,臉上布滿憂戚神色。
女人微張了雙眼,又疲累地閤上,有氣無力拍拍身旁的沙發,示意男孩坐下。
「再幫媽倒一杯。」女人把酒杯舉高,男孩斟了酒。
「媽,你會喝醉。」
「喝醉媽會很快樂。」
「可是,你會吐,你會哭,你會亂叫,好可怕!」
「不會,媽保證不會。上次嚇壞了,是不是?是不是賣 number one 的時候?嗯?」
「是。我不賣大書桌,媽媽說我才小學一年級,再買小的就好。可是,媽媽,你不知道,我抽屜裡都貼了爸爸和奶奶的照片,拿不下來。」男孩眼裡又滿含淚水。
「你不敢說,怕媽媽生氣,罵你不懂事,對不對?」
「媽媽說,連家具一起賣,才像是好人家要去美國團圓,別人會給我們很多錢。」
女人開始打嗝。
「我說,我討厭媽媽要把書桌給別人,我討厭法官問我爸爸和楊叔叔的事,我還說,男生打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不能跟爸爸團圓,媽媽就開始哭,一直哭很久。」
「剛剛也是這樣討厭媽媽,對不對?」
五
男孩不回話。
「說實話,媽要你說實話,做個好孩子。」
「我是壞孩子,我都跟媽媽一起騙人,我爸爸不在美國。」男孩眼角噙著淚水。
女人咯咯笑起,越笑越狂。
「媽媽,你說不嚇人的。」
「好,好,好,媽媽不笑也不哭,媽媽想講很多很多話,可以嗎?」女人斜張眼瞄兒子,把杯子給他。「嘻!嘻!兒子還是認為媽媽是騙子啊!唉,怎能算是騙人呢?」女人又開始打嗝,男孩忙幫她搥背。
「我…我靠智慧賺錢,智慧,懂嗎?媽媽聰明,想辦法讓那些想貪圖方便舒服的人來買我的房子。我的家具二手貨,格調卻很高,大家都喜歡。我的房子能賣好價錢,是我的本事夠,不是騙來的。媽媽還以為你早就弄懂了!唉!小孩子!大概老師說了什麼吧?還有,你爸爸,嘻——嘻——那個叫張先生的,誰管他要在那裡!反正他要去南美洲!不是嗎?跟美國很近啦!團圓嘛,哈——哈——太可笑了。」女人喘著氣,坐起來,男孩退坐到對面去。
「兒子呀!別害怕!真的很好玩。你五歲就會跟法官說——我爸爸和楊叔叔沒穿衣服在床上打架,像我這樣一口氣說,真的,不騙你,笑死人了,哈——」女人又一陣狂笑。「法官問是床上嗎?你居然說是大床,不是你的小床,那些在旁邊看熱鬧的都笑了,真的很好笑,很好笑……」女人笑出眼淚來,彎下身子去,一串大咳後,手捂著臉,嗚嗚咽嚥的抽噎著。
「沒有你,媽一無所有,媽才會叫你上法庭作證,你奶奶他們恨死我了。兒呀!你是媽的心肝寶貝呀!媽怎會不愛你?」女人又哭了,伸出手摸索著找面紙,唏唏嗦嗦一陣,擤了鼻涕,擦了臉,重新躺下,閉上眼。
男孩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母親。
「媽帶你出來,身邊沒錢——我不要他們的錢。你奶奶在法院外又哭又叫的罵我是掃帚星,說我不讓他們張家傳宗接代。哼、哼……傳宗接代?就憑她兒子?哈——哈——我把你留在她兒子身邊傳他的本事?什麼本事,你知道嗎?找男人……算了……去他的傳宗接代……哇——」女人迅速坐起,來不及移動雙腳,一灘臟東西已嘔到地毯上。
男孩趕緊從洗手間塈鋮茪j塊浴巾,擦拭著地毯,再給母親一塊熱毛巾。
「別去管地毯了,反正都已賣了。」女人扯掉脖上的花圍巾,又脫了毛背心。「舒服多了,兒子呀!謝謝你!給媽一杯茶,好嗎?你不幫媽倒茶了嗎?」女人又躺下。
男孩默默倒來熱茶擱茶几上,女人伸手去觸杯子,男孩著急著叫:「很燙。」女人縮回手。
「唉!一個商職畢業的離婚婦女,能找到什麼樣好的固定工作?為了生活,我做過女工、店員,也去擺地攤,到現在推銷書和卡帶兼買賣自己的房子。記不記得你跟媽在公館夜市賣衣服?大熱天,逛夜市的人一多,你就要悶出病來。有一回……」女人停住了話,男孩摸摸茶杯說:「還燙,媽。」
「有一回」,女人又接著說:「你半夜發高燒,媽急得哭了,門外有男人敲門,講些不三不四的話,媽忍了下來。你姑姑更可惡,居然那夜打電話來諷刺我,說我愛兒子就該給他舒服的日子過,乾脆到萬華的騎樓下拉客。呸。」女人陡然坐起,眼睛佈滿血絲,透著恨意。
男孩低著頭,不敢看母親。女人伸手拿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嘆口氣說:「你奶奶倒是真的關心你,知道我們生活苦,送了六十萬來說是生活費,我收下了,我發誓我會雙倍奉還。媽做到了不是嗎?兩年而已,我的房子賣到六百萬了,還掉最開始買房子的貸款四十萬,我還你奶奶九倍的錢都還有剩,你不替媽高興嗎?」
男孩抬頭,眼光怯怯遊移著。
「媽愛我們兩人的家」,女人目光嚴肅地掃過男孩,再閉起眼喃喃說著:「燈壞了,水龍頭滴水,媽都自己修理,不讓外人侵入我們的家。有人要買房子了,媽就當它是一件商品,賣了它,幫我兒子找一個更好的家,媽媽做錯了嗎?」
「媽,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聽話。」男孩說,眼淚又湧出眼眶,委屈無奈地低著頭。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女人把頭埋進雙掌裡。
「媽,你頭疼嗎?」男孩移著腳步,輕聲問。
女人沒回話,搖搖頭,躺下。男孩關了大燈,從母親臥房堜磪X一床絲被蓋在母親身上。
男孩進房去,跳上床,張大眼睛躺了一會兒,又下床來找筆,在米老鼠黑色大耳朵的鏤空白布上寫著:米老鼠再見。
評黃櫻的《賣家》
文.馬森
我自己偏愛「內在的寫實」,也就是從作者個人的內在經驗爆發而出的作品。在技巧上說,意識流式的內在獨白、內在感覺的外在反射都可以歸入「內在寫實」的一類。我們生活的這一個時代,外在的社會關係依然重要,但個人的私生活及心理的內在活動愈來愈佔據重要的分量,卻也是不爭的事實。雖說「內在寫實」的方法吸引了眾多的當代作家,但傳統的寫實主義,在從不曾達到極致的我國文壇,似仍不曾、也不肯過去,事實上也仍有發揮的餘地。今年獲得「聯合報」短篇小說徵文獎首獎的「賣家」,就是相當傳統的一篇寫實小說。在談論寫實主義作品的時候,大家總免不了舉出鏡子的徵象,好的寫實小說就像一面水銀平整的鏡子,正確而細緻地反映出社會的現實。「賣家」自然像一面相當不錯的鏡子,反映了今日的一些社會面貌。但是我想起了艾略特(T. S. Eliot)所提出的「客觀的關係體」(objective correlative)這一個概念,也未嘗不可拿來借用一下。
艾略特認為文學作品不是作者情緒或個性的流露,相反的卻是作者情緒或個性的逃避。作者的內在意識,只有寄託在知覺世界的客觀關係體上,才足以在文學的天地中成其為氣候。在「賣家」中,作者哀嘆今日家庭易碎的內在情感,可以有千百種不同的表達模式,選擇合宜的客觀關係體,則要靠作者的人生歷練及寫作技巧。作者所取的這種以「賣家」的方式來維護一個已經破裂的家的存在,呈現出異常敏銳的反諷意味。讀者從經驗世界堙u賣家」這一實際行為中,領略作者全部意欲寄託的內在心情,不需要增加任何夾敘夾議的作者旁白,這正是寫實主義作品亟欲達到的一種高度。
事件與情景可以真實地發生在今日台北的客觀現實中,房地產的狂飆與迅速轉手、廉價的二手家具買賣、出國移民的風行、同性戀的日漸開放都是今日我們所遭遇到的現實境況,而這些境況恰恰就造成了「賣家」這一篇小說所依附的客觀條件。沒有房地產的狂飆,小說中的母親便不能買了房子又迅速地以高價脫手;沒有價廉但品質不錯的二手家具,母親也無能一而再地冒充富裕家庭;沒有時尚的出國移民風,哪能有如此容易取信於人的「賣家」藉口?如果同性戀仍為大逆不道,小說中的父母可能不會如此輕易地分手,而分手後的男方也不會公開地與小孩口中的楊叔叔住在一起。缺少以上的種種條件,這種以「賣家」的方式來維持一個家的生計的手段,是無論如何不堪設想的。
當然,像「賣家」中的這位幹練的母親、想到「賣家」的這種頭腦以及即想即做的勇氣,都是相當罕見的特例。就因為我們的社會客觀而真實地提供了以上所述的條件,才使這樣的特例帶出了典型的意味。它是今日的時空中絕對可以實現的一種情況,即或事實上可能沒有「賣家」中這樣的母親和賣家這樣的事,但目前的客觀環境使這樣的母親、這樣的行為成為可能,這就是寫實主義的小說所能呈現出來的文學意趣。
我們容或額外再提出一個問題:這位母親的這種類似欺罔的行為,對她的兒子以及對讀者是否具有負面的影響?不錯,這樣的行為如果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是不足為訓的,甚至應該受到譴責。然而不要忘了,這種提問的方式乃出於道德家的思考,不應該納入文學的創作與欣賞的領域。我們在文學上所關心的只是作者的意識觀照是否恰如其分地寄託在知覺世界中一個合宜的客觀的關係體上。如果是,它就是一篇成功的小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