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願景」尚待雕鑿
「大有為政府」的觀念根深柢固,不僅企業界認為政府完全放手的時機未到,政府決策者在心理上也很難調適。一位負責規劃策略性產業的官員就含蓄地表示,政府究竟視野較廣,可以衡量全球產業趨勢和國內整體需要來制定產業政策,而台灣產業「恐怕還沒有那麼茁壯,可以一切靠自己。」
不過,對於政府背負的責任過重,這位官員倒是感受極深。瑞士洛桑學院的競爭力初步排名揭曉後,眾口一聲,大家都將責任歸咎於政府沒這裡沒做好、那裡有缺失,反倒波特當著滿場企業主管們表達了他的訝異──國家競爭力排名掉落,難道人力物力比政府大上好幾倍的私營企業部門,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儘管強調要打破大政府迷思,但波特賦予政府的擔子可一點也不輕,首要任務就是為全民勾勒出明確的「經濟願景」(ECONOMIC VISION)。
波特認為,一國競爭力進展的程度,往往和全民「共識」的凝聚程度成正比。就目前台灣已籌畫三年多的「亞太營運中心」來說,波特認為並不適合作為「願景」來宣傳,因為這個計劃中包括製造、金融、轉運、電信、媒體等六大中心,作為競爭力指標的軟硬體項目更高達一百三十九項,太過龐雜,難記難懂。然而這並不意味這些工作不必進行,相反的,在許多項目已經落後東南亞鄰國的情況下,台灣更要加緊追趕才是。
波特進一步直指核心:經濟願景不能抄襲別人,台灣的亞太營運中心缺乏特色,特別是金融、轉運等服務中心,「聽起來好像你們想成為另一個新加坡!」波特對於「亞太營運中心」毫不留情面的率性諫言,連在場外聆聽的記者都不免嘖嘖驚嘆,本來還開玩笑說「波特(PORTER)大得過我們記者(REPORTER)嗎?」這會兒也不禁佩服,至少大師是真有風格的。
科技中心,明日之星?
由於深知獨特性往往是競爭的致勝法寶,波特問:「想想看,台灣有什麼優勢是其他東亞國家所沒有的?做不到的?答案很清楚,那就是──科技。」這裡指的科技不光是高科技如半導體,也指各種可以廣泛應用在精緻農業、環保、能源等各項產業中的科技。據此,波特為台灣提出了一個難度極高的新願景──「亞太科技研發中心」!
波特以旁觀者立場提出建言,政府官員又是怎樣回應的呢?行政院副院長徐立德指出,波特所言,其實和行政院原本規劃的藍圖「不謀而合」。事實上,亞太營運中心的第一優先本就是「製造中心」,而製造優勢憑藉的,正是科技;其他如金融、轉運、通信等,只是讓製造優勢能夠充分發揮的「配套」工程,彼此相輔相成,並不衝突,外界如果認為這樣就該改弦更張,是有點失之過急。
波特同時強調,要想提升國家競爭力,其實繫乎一心。競爭力是需要全民凝聚共識,念玆在玆的。而這一切,又取決於政府的選擇。波特舉例,如果民眾經商、受教育是要靠關係、靠請託、靠各式各樣的政治協商等,而不能惟競爭力是問,那不啻是「選擇一個窮國之路」。
一位資深記者不諱言聽到這句話時的震撼,他質疑以目前國內的「泛政治化氛圍瀰漫、經濟為政治服務」;加上黑金橫行,非法活動猖狂而守法者卻處處受箝制,台灣應有的競爭潛力,會不會在一片是非渾沌中淪為犧牲品?
台灣政府角色亟待轉型、釐清,同樣的,台灣產業也已走在轉捩點上。
老路已盡,新路迢迢
模仿、代工和加工出口模式,這些台灣過去賴以成功的做法,未來是行不通了,波特指出,台灣企業要有自己的品牌和行銷網,像宏痐@樣,有自己的全球發展策略,而不要淪為跨國公司全球策略中的一顆棋子。
波特進一步指出今日全球產業環境的劇變:亞洲新興國家代工模式在過去二十年間無往不利,因為過去亞洲是全球唯一擁有廉價優質勞工的地區、是跨國企業的最佳選擇。然而全球政經情勢解凍後,東南亞、東歐、拉丁美洲……,許多國家走的都是台灣以前的老路,台灣卻工資飛漲、優勢不再。
「未來的底線很清楚──全球競爭白熱化後,台灣靠老路會越走越辛苦,」波特強調,台灣不變不行了,未來五到十年,台灣產業一定要儘快進行結構性的改變,從「投資導向」階段轉入「創新導向」,以全新的策略和視野來面對更激烈的全球競爭。這是一場艱苦考驗,是成是敗,將決定台灣的前途。
為了提升競爭力,波特建議,台灣企業應擺脫一切以成本為考量、薄利多銷的「價格戰」策略,把自己複雜化(SOPHISTICATED),要擁有更多的創意和研發、更多的技術、更好的品牌、更多樣化的行銷策略和管理等,以品質戰、品牌戰、行銷戰來取代價格戰,這樣才能提升競爭力,獲取更高的利潤,支撐更高的員工薪資,從而提升整個國家的生活水準。
不過,波特特別說明,這番高期許,是配合邀請國的主觀期望──希望台灣在西元二千年時,躋身全球競爭力排名前五名──而提出的,未必真代表改變已迫在眉睫。而衡量現況,這些期許與目前的台灣產業間,的確有著落差。
「台灣式創新」悄然成型
出席演講的朝代企管顧問公司主任蕭瑞華就以「不同層次」來形容這種落差:當身為多家跨國企業高級顧問的波特夸夸而談全球策略時,她服務的卻多是「早賺早好」、「見好就收」的中小企業客戶。偏偏品牌、行銷網、特殊技術的研發,這些都是要花大錢、費時費力卻不見得有回收的。
「只要問問客戶『你的公司準備開多久?』就知道太長期、太宏觀的策略,對佔了台灣產業比重百分之九十八左右的中小企業來講,是太高調了,」蕭瑞華點出經營者心態上的關鍵歧異點。而證諸波特演講,冠蓋雲集,但其實外商、大企業、政府機構官員的比例相當高,會主動付費來聽大師一席話的中小企業主,少之又少,就可以略窺一二。
大師的處方難以一體套用,不過,對業界了解極深入的中國生產力中心副總經理萬以寧指出,台灣業者或許還談不上品牌、設計、行銷方面的創新,但其實台商的創新方式獨樹一幟,且成效可觀,尤其是在「製程」與「管理」上的創新。
以締造多項「新台灣第一」的資訊產業來說,華邦電子總經理楊丁元指出,台灣或許沒有主導個人電腦規格的本事,但在生產製程上,台灣廠商卻首創將電腦零組件切割到外商難以想像的細微,「創造」出主機板產業,並用錯綜複雜的中心衛星體系,將電腦組裝推向前所未有的迅捷與低廉,從而引發了全球電腦普及風潮。
同樣的例子也發生在自行車、鞋業、塑膠等產業中。
萬以寧指出,在東南亞,無論是台北的土城、廣東深圳、上海、檳城……,各地台商早已自成綿密網絡,什麼地方生產什麼原料或半成品、要經由哪些管道運輸、在哪裡組裝、如何通關出口……,不僅產業的上下游各環節一氣呵成、極有默契,同業間也為著共同利益而自動整合,維持著「既合作又競爭」的所謂「COPETITION」的最佳模式。這樣眾志成城的網絡戰,其精密複雜的程度並不亞於跨國企業,也是台灣在多項製造業領域上,始終和馬來西亞、泰國等追兵保持一段距離的訣竅。
全心投入,永不背棄!
波特演講中,另一個引人深思的重點,是在產業前景的描繪上。波特點出,東南亞國家,包括台灣,似乎都對所謂的「高科技產業」──電子、資訊等──存有迷思。其實「高科技產業」本身沒有意義,「任何產業都可以是高科技產業!」波特最鍾愛的例子,就是氣候惡劣、土地匱乏的荷蘭,竟然利用全盤電腦化、精密複雜的產銷技術,躋身國際鮮花供應大國。
提升競爭力,「不在乎你生產什麼產品,而在乎你是怎樣生產的,」有「鞋先生」渾名的波特,用他慣常引用的義大利鞋業做例子:透過行銷全球的頂尖皮鞋,義大利製鞋工人可以享有一小時十七元美金的高薪、鞋廠老闆住的是豪華城堡;而同樣是製鞋,孟加拉勞工們卻只能享有一小時幾毛錢的工資!
令人警惕的是,儘管台灣這幾年的出口表現還算亮麗,但波特卻已看出危機所在,「一提起台灣產業,國際上的印象是敏銳、彈性十足、富侵略性……」,但從壞處看,台灣產業無恆心毅力,也缺乏「永不背棄」(COMMITMENT)的精神,結果是「習慣從一種產業跳到另一種產業,」一項產業發展過程中稍遇瓶頸就放棄,轉而另尋其他發展標的,也因此難以累積成果。
「全心投入、永不背棄」的精神不夠,同樣可以從企業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態度上看出來。
在晶華酒店演講會中,遠東集團董事長徐旭東提出企業界最關心的問題──政府限制赴大陸投資,使企業進退維谷,會不會因此影響競爭力?波特的答覆或許不符合多數業者的期望,但卻值得深思。
挑戰跨世紀全球競爭!
波特說,中國是很重要,但「中國並不是『世界的盡頭』。」台商一方面應放大視野、做全球布局,一方面應致力於改善台灣的投資環境,把原先已有根柢的產業好好升級。這樣會比一遇困難就「放棄台灣」、遠走大陸要好,畢竟台商的根還在台灣。
「聽波特演講滿過癮的,他認為對就說對、錯就說錯,和一般人的模稜兩可很不同,」來自高雄的一家企業負責人表示。只是,波特在赴大陸投資問題上不夠「自由經濟」導向、也不要求政府減少干預,似乎背離了他自己的中心思想,令在場許多業者私下議論紛紛。
對此,萬以寧以旁觀者的角度提出解釋:「這中間的確存有矛盾,不過,兩岸議題終究是政治意義大於經濟,不可能完全依照經濟理論來詮釋,洞悉局勢者如波特,自然也不會把它簡化為純經濟議題來看待。」
波特演講,儘管各方評價不同,不過,誠如波特強調的,他只是描繪一個大架構,要想落實,終究要靠台灣政府和企業間透過平等對話、坦誠溝通,儘速建立對國家經濟前景的共識來達成。為了給台灣一點「壓力」,在離華記者餐會上,波特還打趣道,希望下次他若再受邀來華,討論的會是在這段期間內,台灣(因著他的建議)採取了哪些行動、做了哪些改變!
波特或許不是台灣專家,但幼年時曾隨擔任駐台美軍顧問的父親在台灣生活了兩年的他,對台灣仍有一份特別的感情。他依稀記得幼時在北投、天母一帶,看著牛車迆邐而過,家家戶戶門戶大開不以為意的純樸;而今呢,從五星級晶華飯店總統套房推窗一望,車水馬龍的生命脈動立刻襲來。「你們實在做得很不錯!」波特多次由衷的讚美道。
在國家競爭力討論的熱潮當頭,或許有人會問,無止境的競爭,縱使得勝,又真能帶來快樂和滿足嗎?不過這種疑問只有成功者才有資格提出。台灣要迎向全球競爭的新世紀,要創造另一個二十年奇蹟,唯有奮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