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是「國際環境日」,不過,就在這前幾天,兩岸卻各以一個有違於環境日精神的大工程來迎接它。六月一日,或許SARS風暴漸息,透過片面的電視新聞畫面,更見兩岸極其相似的興奮感:一邊是長江三峽大壩開工蓄水,領導人撳下按扭,工程人員抑不住歡欣之情;雖然上百萬人不得不遷移世居之地,千百年人類珍貴文化遺產毀於一旦,野生動物棲息地慘遭淹沒,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多數人對這世紀工程的期望與興奮。
三峽蓄水鏡頭一轉,則是半世紀來在風雨飄搖中打拚有成的台灣人,依然揚眉吐氣:耗時十二年、堪稱全球最艱困的交通工程──北宜高速公路,在全世界最大的鑽掘機幫助下,終於打通雪山隧道。高山橫亙、一分為二的寶島東西兩岸,雖已有三條橫貫公路,但北宜高「台北到宜蘭四十分鐘」,卻是一個更偉大夢想的成真。
三峽大壩與北宜高速公路,兩個工程的目的、規模與影響不同,卻直接間接都牽涉到水的議題。而今年國際環境日為配合「水權為基本人權」的宣示,就以「兩百萬人將因水而死」為主題,要求世界各國重視水資源。
配合著經濟發展所需,長江三峽大壩一蓄水即有電力回收,但發電之外,大壩防洪、給水的功能卻深受質疑。尤其近年來長江源頭逐漸枯乾,水土破壞,早有「第二條黃河」之稱,漂流於長江的多位探險家與調查隊不約而同指出,長江沿岸乾化、沙化、荒漠化日益嚴重,十年來,江源地區的荒漠面積增加五分之一,草場成為沙場,滿目蔥蘢的水源之鄉,一個個慘遭沙丘吞沒。
至於號稱世界第三、將近十三公里長的雪山隧道,相較於半世紀前的中橫公路,技術突飛猛進,但工程困難度也相對提高,問題是,沒有人懷疑開路者的篳路藍縷,但不能掩蓋工程惡的一面。原本預定八十七年通車的北宜高,由於地質探勘的粗糙,使得路線必須貫穿地質破碎的雪山山脈,工程備極艱鉅,四度延期,期間歷經三十六次大小規模湧水、二十五次受困,一座造價十億元的大型鑽掘機報銷,工程也一直籠罩在「挖斷雪山水脈」的謠傳中。而由於工程地點鄰近翡翠水庫,中研院研究員吳俊宗的調查報告就指出,水庫所在的北勢溪上游近年不斷開發,重大工程如北宜高速公路施工,已造成水庫水質明顯惡化。
水、土地、空氣,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今天全球人類的生存與生存品質,遭受著這三個基本生命元素惡化的威脅;雖說三峽水壩、北宜高工程,也關乎人類生存發展,但更進一步來看,兩項工程其實更象徵人們對基本經濟發展認知的缺乏。
因為,經濟發展並非孤立與密閉的系統,不能割斷它與環境之間的聯繫,否則會失掉其真正長遠的發展性。正如生產與消費並非循環過程,而是線性的吞吐,開始於消耗,終止於污染;無止盡的自然開發,儘管水、土等資源不會消滅,但資源的性質已然改變,要重新逆轉使之再度發揮功能,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永續的經濟發展,必須著眼於將來,確保水、土、空氣等資源的安全無虞,這也是確定當前政策最起碼的基本考量,可惜,展望未來,從來不是政客的事。正如大陸學者指出的,「在此之前,我們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尚未有過真正理性全面發展經濟的經驗,如今我們卻已盲目染上一種成長癖,以為經濟發展可以治療貧窮、失業、債務、赤字、污染和社會性病症,是一味萬能藥。」
同樣的,如果北宜高速公路可以選擇環境代價與社會成本較低、時程雖然長一點的路徑,相信大家都願意接受。而既然路徑通過重要地質區,工程進行是否有水庫人員共同會勘?環境影響評估是否涵蓋對整體北台灣水源的衝擊?照理都該被事先顧及。
可惜,今天對工程的批評,往往被一竿子打成「技術悲觀主義」,而其實並無所謂的技術悲觀主義,因為對工程的討論,目的不在否定科學技術,而是希望減低負面影響,這部分其實更應內化為工程人員的責任,只不過,工程決策常常也不在工程人員手上。
三峽大壩與北宜高速公路,除了可以看成是人類對永續發展的輕忽,被安置於這兩處自然風景之上的工程,對於華人文化其實還另有重要象徵。
在對東西方的思想研究上,一般認為,啟蒙主義後的西方,將自然當成「對象」,相對於人這一主體,自然不過是客體,與人類主體對立、衝突,它有待主體的克服,必須進行管理、利用、開發,使之更完善。但在傳統中華文化裡,人與自然山水是沒有對立性的,從天地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落實於生活,是萬物有生、無情有性,是寄情山水,是自然回歸,是對照四時興起人世的感嘆與豁達,華人文化也因此產生了獨一無二的園林、山水與自然哲學。而當台灣兩千萬年獨特地質活動孕育出來的雪山山脈,與融合著豐沛人文、壯麗山川的長江三峽,被工程輕易毀於一旦,或許,只能說,現代人對自然風景的感受已全然改觀。
只是,當西方學者汲汲於探求東方自然觀,以解決人與自然二元對立哲學所衍生的問題時,今天的東方,其實也只能在紙本上尋求我們的山水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