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事業典型在為述師門薪火傳——教師節記宗亮東教授
文.楊昌年
一、我與宗老師
民國卅六年,我是個剛退伍下來的十七歲上等兵,來臺灣以同等學歷(初中只讀到二年級)投考剛改制的師院附中。當時的附中校長就是由師院教育系的宗亮東先生兼任。那時的附中昔非今比,四周都是稻田,進門草萊一片,新生訓練的重頭戲是拔草除樹。
校長大人給我們毛頭小伙子最初的觀感是整潔嚴肅,時間稍久些就能感覺到他的溫文儒雅,再就是和藹可親了。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們辦刊物,紛紛請他題字。
有次我們班在二樓的教室掃除,用過的髒水往窗外一倒,沒想到樓下就是校長室,校長出來看,才知不是下雨,只是頑皮學生的一次傾盆。我們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出人意外地,只是莞爾一笑。
又有一次周會演講,請來的是彰化女中校長皇甫珪女士,原來她就是宗師母,校長配校長,門當而戶對,大夥兒都擠到禮堂去瞻仰宗師母的丰采。
宗校長倡導運動風氣,課外活動時間全校師生都上操場,校長、主任(教務邱維城,訓導張守仁)、老師和學生玩成一團,真鮮!事隔卅八年,現在想想,附中人活潑進取的精神,不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嗎?
高二時宗校長返回師院執教。等到我考進師院,去見他,他很高興(窮小子成了師範生,以後衣食溫飽可以無憂矣)。問我進的是什麼系?我說是國文系。他說:「要不要考慮轉教育系?」(老師是教育系出身)。我說:「國文系是第一志願,我不轉!」他愣了一下,不以為忤地笑著說:「也好!」
知道我窮,他常找我去幫忙抄寫校對,讓我賺點錢。四十四年我畢業,想留在臺北,而首善之區的教席位置競爭激烈,宗老師替我四處奔走。有天他騎著單車到我住的違章建築陋室來,告訴我結果,事雖沒成,他的熱忱卻使我感動得幾乎淚落。
荏苒一十五年,我由中學教師到大學執教。五十九學年度像是一度高峰,我兼任學校重要的行政職務;突然間高峰陡落,學校董事會改組,意見不合,迫得非求去不可。以我壯盛之年賦閒在家,心情的抑鬱難宣。同窗好友周何來看我,把我的近況向宗老師報告,老師立刻邀我返回母校,做他的秘書。
從六十一年到六十五年,整整四載,有幸能在老師身旁,充份感受到他為人行事的精神,接受濡染,逐漸化除我的鬱忿,調適心性。這四年,想起來該是我生命中最具意義、獲益最大的一段,不但生活事業由危而安,更重要的是,在我長年飄泊之後,焦躁地力爭上游,缺少深思學習,心性內涵貧弱不足,宗老師以身教教育了我。
二、平凡中的偉大
宗老師的辦公室,就是一座研究所,人格修養研究所,從他這研究所畢業出來的,壞的性行會變好,好的會更好。
宗老師是仁者與智者的綜合:有仁者的寬厚謙忍,又有智者的熱誠積極。
先談他寬厚的雅量,真是非常人所能及。對任何人,他永遠都是溫和的,從來不說一句重話,更遑論聲色之厲。對人的投機取巧,他心裡明白,表面上卻絕不點破,他只「揚善」而不「言惡」。起初我這急性子很不贊成,問老師,老師說:「我不是不管不做,只是我不用一般的方法,我是要使他自然地明白自己不對!」我懷疑地問:「會有效嗎?」老師笑著說:「百試不爽,你等著瞧吧!」這道理,直到好久以後我才通悟。
老師的方法是在激發他人的良知,以尊重來喚醒人的自尊,有了自尊當然就能有改進,真是最自然、最切實的教育。
以後我這宗氏研究所出來的,就用這原理來建立我對人的原則,對學生、對同仁都是如此,一直奉行不渝。
說起他的謙恭,又是一絕,早年他在麗江師範做校長,為了延攬名師,不辭跋涉,親自登門;一旦有老師生病求醫要坐轎子,當地人不肯抬,迷信說抬了滑竿一輩子沒出息,沒奈何宗校長只好自己來客串轎伕,抬著老師去求醫。
我跟著他的時候,有次一位在國外的學生託他向某大學申請一份證明,這種事,以他的身份地位,弟子遍佈,只要一通電話就行;但他不肯使用特權,硬要親自去排隊,又偏碰那裏的主管就是他的學生,不讓他排隊等候,一定要替他代辦,他還不願意。
師大教務長做了廿二年,校內的行政主管多半是他的學生,有事商量,他常是親自走訪,常使得人家既欽佩又不安。
最使我難忘的是,那一年師大校運會,教務處組隊參加拔河,宗教務長為激勵士氣,親自下場,不料「克拉」一聲輕響,他的脊椎骨受傷,住進醫院。醫生使用重物來牽引拉直他的脊椎,那樣的痛楚,若換壯年的我,都會受不了,而他以耳順高齡,就憑他超人的耐力、意志,居然逐漸恢復。宗師母說老師的自製力、毅力很強,每天早上一醒就起,絕無猶豫。
宗老師的事功,建立在他的熱忱、誠懇與負責,他從不推拖任何事,以致於越背越重,連我這助手都覺得太過。但他總是不疾不徐,循序漸進,一樣樣順利解決。
師大能有今日的安定進展,宗教務長的老成持重是一股中堅力量,凡是疑難雜症,由他承下,憑著他的聲望、智慧、誠懇與耐力,一如莊子的庖丁解牛,無不迎刃而解。有時是人事糾紛,由他出來扮魯仲連,當事人會心悅誠服地說:「不是我不爭,宗老師出面,我不好意思爭!」就這樣,他不但成了校內的萬應靈丹;更是被校外借重,去做一些吃力而不討好的事。
最顯著的例子是大學聯招的改進方案,面對著各方分歧的意見,教育部朱部長請出宗老師來主持,想借重他的德望(大學校院長、各方俊彥,不是晚輩就是學生),這一件我以為很難成功的大事,居然也在宗老師的主持下完成實施。
幫助學生、晚輩,在他來說,是從不推辭的家常便飯。
替人介紹找事,看到履歷自傳有不妥的,等人家去後悄悄替他改好;有時為了爭取時間,他甚至抽空親自去投函送信。如此一來,事情又多又雜,他常在下班後把案卷全部掃進皮包帶回去辦;而一回去又常是訪客盈門,辦不了也辦不完,第二天又一整包帶來辦公室。如此瑣雜,他從不嫌煩,就憑他那一份強毅的意志,一力承擔逐漸完成。
老師的生活嚴肅,不吸煙、不打牌,偶爾喝一點酒,從不過量。我們一些跟他親近的,一直想製造一次讓他盡興的機會,但他的警覺性很高,不上當,話一多(稍有醉意)就會及時剎車。
老師親歷抗戰艱困,養成他儉樸的習慣,若有好的衣物,常捨不得穿用。有一次同他去師大分部中正堂,地下剛打蠟,要大家脫鞋入內,當時老師有一點躊躇,脫了鞋才發現,原來他穿的竟是一雙有破洞的襪子,他說好衣物要留到退休之後才用。
教務長的辦公桌很大,最下的一個抽屜,宗老師常把拆封的封套留起來,說是要翻過來再用。我提醒他,那是抗戰時的習慣,現在那需要如此!當時他怔了好一會,說:「是啊!現在的確不必如此了!」
我總覺得,真正的偉大並不只在一次轟烈的義行,而是日積月累、年年歲歲的點滴積累。宗老師的偉大在於他平凡平實平淡的服務付出,他一直以身教教導我們做人做事。
三、典型人師的事功
宗老師自民國廿五年中央大學教育研究所畢業之後,服務教育界四十五年。七十年九月退休,仍未能暫息仔肩,不但師大的師生仍需要他,國家社會也多有借重,直到目前,他仍在孜孜不倦地服務付出。
記得在宗老師受傷住院期間,我去照料他,他的公子宗百慶先生自南部趕回,見面時直向我道謝。當時我想,去侍奉一位我生平最敬愛的人,是極自然當行的。我對宗老師的關係,早已不是一般的師生或長官僚屬,對他我常有一種禁不住的孺慕之情。四年的隨侍學習,對我的進益影響極大。後來我為了開授現代文學系列課程,必須全力以赴,向宗老師懇辭兼職,蒙他准許,離開教務長辦公室之後,習慣上仍時常向老師請教。
最近我重作馮婦,擔任學校行政工作,宗老師叮囑我說:「昌年,如果我受人之託,要你辦這辦那,你只要公平就好,莫要因老師的面子而徇私呵!」我看著他,師生倆會心的一笑,我要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老師都瞭解,我們的觀念言行完全一致。
我已瞭解教育工作者的本質,學科傳授使學生得益,那只是「經師」;惟有尊重學生、協助學生建立發展理想的自我,那才是「人師」的標準。
又是一年教師節,教育事業仍待我們去努力改進推動,宗老師成功的典型具在。如今我贅此蕪文,不僅為感謝師恩;更願提供宗老師的心性形象,敘述師門薪火相傳的意義,供我教育界同志參考。
永久的導師
文.嶺月
寒山問曰:「有人笑我,罵我,害我,為之奈何?」
拾得答曰:「我將忍他,耐他,不理他,再過幾時看他!」
師校畢業時,一位老師在紀念冊上給我寫了上面兩句話。我捧著它,反覆念最後一句:「再過幾時看他!」忽然覺得茅塞頓開。
想起長久以來,跟某些同學間的齟齬和不愉快,越想越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為人何必太計較,何必跟人爭呢?充實自己最要緊,只要把自己壯大起來,誰還敢笑我、罵我、害我呢?
我又想起她曾經在我的週記上批的兩句話:「不要去找鋒頭,要等鋒頭來找你!」我越想越慚愧,我沒有足夠的實力,卻好強地拚命求表現,莫怪有人會笑我、罵我呀。
就這麼幾句話,這位老師引導我掙脫了迷惑的青少年蛻變期,而以穩重、踏實的腳步走進社會,走上平實的人生。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第一次來當我們導師的情景。那時她只有廿多歲,師範學院剛畢業,比起十八、九歲的我們,實在大不了多少。而且臉白白、身體瘦瘦的,一副嬌弱模樣,怎麼導我們、治我們呢?
尤其我們是一班問題班,全班四十三人像一盤散沙,外省人說外省話,本省人又分成客家人和閩南人,各說各的方言。大夥兒互相看不順眼。因為每個人都正處在所謂的「尷尬年齡」,很多人動不動不就發脾氣,猜疑心重的老覺得有人在說她、笑她。聽到有人誇獎,也硬要說人家是在挖苦她。我也不時感到渾身不對勁,不滿意自己,也不滿意別人。偏偏我那麼倒霉地在這時當了班長,當然是每天受氣、挨罵。對於幾個不支持我的同學,真是恨得咬牙切齒。幾次哭腫了眼睛,差點兒跳進游泳池「表演」自殺。
就這樣,我們以懷疑的眼睛迎接這位新導師——她,罩得住我們嗎?
她來了。她除了當我們導師之外,也教我們的教育心理課。第一堂課開始,我們就發覺她沒什麼特別,跟一般老師的教法沒什麼兩樣。因此我們放鬆自己,喜歡做白日夢的坐著發呆,愛打瞌睡的也找周公去了。
沒想到第二堂課,她一進教室就發給我們一人一張白紙,說她要念十道是非題,要我們按順序寫下答案。原來她要考我們上一堂課的聽講內容,大家驚呆了。幸好做答方式簡單,不是正就是負,隨便亂猜也不致於交白卷,大家又放心了。不過考完試正式上課時,再也沒有人敢做白日夢或打瞌睡,因為她顯然是一位注重臨時考的老師,不好好聽講,考得太壞實在丟臉呀。
第三堂課她沒考我們,可是下課前把上次考的答案紙發還,說要我們自己打分數。說完了馬上念標準答案。不知怎地,整個教室的空氣忽然變得好凝重,每個人都好像在考驗自己,要不要老實?因為「-」要改成「+」很簡單,別人又看不到,只要筆尖那麼一劃,就可多得十分。尤其分數在六十分以下的,為什麼不動一下筆讓自己及格呢?
很多人正猶豫著,老師卻說話了。她說一百分的舉手,九十分的舉手,……她一路念下去,大家的心臟也跟著猛烈跳下去。老實的懷疑別人不老實,不老實的當然自覺心虛。交回卷子時全教室鴉雀無聲,大家都感到快不能呼吸了。
第四堂課,大家集中精神聽講,十分認真。下課前她忽然說:「上次的考試,很多人不老實,所以那次的分數不算。到底誰不老實?每個人自己心裡明白。對於這次考驗自己的經驗,如果有什麼感想,可寫在週記上。週記和日記一樣,相信你們不願被同學偷看,也不會偷看別人的。」
她講話很簡單,沒有半點斥責和教訓的味道。但我們卻不斷反芻她那簡單的幾句話,到底她知不知道誰不老實?她把考捲發給我們打分數以前,是不是暗地裏留下了原來的分數,然後再拿我們自打的分數對照呢?沒有動過手腳的人固然慶幸,動過手腳的人又面臨新考驗了——要不要在週記上坦白?要不要自我招認?誰都不願意一開始就給新導師壞印象,怎麼辦呢?沒有困擾的人幸災樂禍,有困擾的人真正憂愁了。
我們開始覺得這位新導師非常「可怕」,在她面前不能不乖乖地認真聽課,也不能不乖乖地做個誠實的人。但這正是堂堂正正做人的基本原則,我們心服、口服,真正信服她了。
而更意外的是,我們發現她雖然不多話,但百分之百關心我們。不管是早自習、晚自習、勞動服務或吃飯、睡覺,她都會來巡視一圈。尤其自習時間她繞著座位間的通道走,偶爾停下來,順手拿起我們擱在一邊的課外讀物,一翻看就是十幾、廿分鐘。我們彷彿能感覺到她心中正跟自己起著同樣的共鳴,我們好想跟她談談書中的情節。但我們知道自習時間不能說話,就把滿肚子想說的,留到週記裏去寫。
而最叫人興奮的是,我們寫的東西她一定仔細看,而且給我們貼心的評語。有時幾句評語不能回答我們提出的問題,她會下張條子,約我們去個別談話。因此很快地,寫週記變成了我們最熱中的課題,大家爭著寫心事、寫煩惱,因為心事煩惱越多,老師越關心我們。大家都想辦法吸引老師的注意,希望挨近老師個別談話,享受那「只關心我一個」的特權。
她尤其注重「讀書心得」一欄,我們為了要得到老師幾筆紅圈圈眉批,不能不逼自己多用功、多看書。而「生活感想」一欄,也要多思想、多分析,才能寫出東西。也許我們的情緒有週記可以發洩,幾個刺蝟般喜歡找人作對的同學,漸漸變得乖順,班上氣氛變得和諧,也懂得團結合作了。
可惜光陰無情,一年很快過去,升上三年級時換了導師。雖然新導師很好,但我們的心離不開舊導師。畢業後聽說她離開學校,進入師大教育研究所進修,又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後來當了師大教育研究所所長,又成了最年輕的考試委員。
這中間我們同學各分西東,各奔前程,很少有機會相聚。我更因婚後為照顧家庭和孩子,早早就辭去教職。我一直不敢去見她,以為她會罵我沒出息。沒想到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去見她,她不但沒罵我,還誇讚我對家庭孩子負責。她說:好好栽培你的三個孩子,你的一份力量會化成三倍。
我由此去除了「純家庭主婦」的自卑,肯定自己,努力探索教育孩子的方法。並且把心得寫出來,在報章雜誌發表。沒想到發表在信誼學前教育月刊的「和年輕媽媽聊天兒」專欄得到熱烈的反應,很快地出了書。出書時她給我寫了一篇評介,正式肯定我教育子女的方法。
後來看我致力於兒童文學和家庭倫理小說的翻譯工作,她嘉勉我,說我這是另一方式的教育工作。我覺得沒有白吃三年師範教育的公費飯,內心寬慰多了。只是從事寫作很苦,寫得越久越覺得學問不夠,常常不知自己說的話對不對。
幸好我有一位永久的導師,我知道她暗中留意著我,隨時注意看我的塗鴉,並經常給我指點。
無時無處無師
文.劉靜娟
之一
因為年輕,所以有勇氣有權利把傷腦筋的事,推到別人頭上。在一篇稿上,我附語不曾見面的編者:
「如可用,請代擬一個題目。我已想了一天一夜了。」
誰知稿子寄回來,附言曰:
「為了一個好題目,再想三天三夜也應該。編者。」
從此,我對題目不敢偷懶,不敢掉以輕心。我開始享受到「用心」思考之後,獲得一個既適切又脫俗題目的快樂。
他要我去報社看他。那年頭,編輯是很神秘的,膽小如我,更從不曾想去「窺探」編輯臺後的人。過了好一陣,才提起勇氣去見他,拘謹地聽他談寫作。
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他撥出時間與後生小輩面談,是一種對後進有力的提攜,給了我很大的榮耀與鼓勵。
這十幾年來,我仍繼續向他主編的刊物投稿,也偶爾見面。有一回應某單位邀請南下參觀訪問,我又聽了他二小時的課——因為火車上坐一起。這回,談的不是寫作,而是「說話」。
我的口才極差,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無措。他教了我幾個要點,特別是事前充分的準備。隔一個禮拜,有電臺訪問我,有了準備,果然好些,至少不致於語無倫次了。
要克服當眾說話的恐慌在我是很難的,尤其我「心虛」,總覺得自己又有什麼可「教」人的?與其說一些空洞無益的話,何必浪費別人的時間?他說:「你一直很謙虛,這是好的。但是過度的謙虛會使人失去信心。」我不覺得自己「過度的謙虛」,但他這話使我想了很久,得到很大的啟發。
回來後,他拿了一本談修辭的書給我讀。說實話,那書我不大讀得下去。我的寫作一向不管理論,但是寫作廿年,出了幾本書,仍有前輩願意指導我,在我是一種很大的福分。並不是常常有人樂於浪費口舌,去指導一個可塑性已減少的大人的。
之二
他是極有名的出版家,他要我在他當時數一數二的雜誌上寫散文。那時我才寫作兩年,這樣的賞識使我受寵若驚;心理壓力太大,反而寫不出那種以前一揮而就被他欣賞的文章了。那些文章其實不算好,不過表現出一個少見多怪的少女天真的世界罷了。少見,所以芝麻綠豆大的事都可以讓我「驚豔」,都有勇氣拿來當題材。這種文章他竟然要我繼續寫,竟然要為我出版。
在「西瓜大王」冰店裡,出版家告訴我,我給他的剪報他全部親自看了。某篇中的某段和某篇中的某段重覆了,他用紅筆畫掉;某一篇較弱,他抽出了。那麼仔細地一篇篇和我討論,告訴我它們的優點和缺失,令我驚訝。他主持的那家出版社人才濟濟,名家書稿也多,他大可不必親自審閱一個「小孩」青澀的作品。
我像個小學生,聽他一字一句的教導。他告訴我,「你的文章當然還不成熟,但你有獨特的觀察與風格,別人未必寫得出來;過了一、廿年後,你自己一定也寫不出這種清純天真的文章了。所以,儘管寫,寫作不必非寫正經八百的事不可。能把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寫得有特色、有趣味才是高手。」
這段話多年來一直存在我心中。我是平凡人,過平常日子,如果不寫平常小事,寫什麼呢?重要的是把自己觀察、思考得來的智慧,溶入尋常生活、尋常小事中。現在,有年輕的作者問我選材問題,我也像當年出版家教我那樣的告訴他們。
有趣的是,我仍記得當年出版家指導我的另一件事。他教我如何吃西瓜。
那時的水果店習慣把一片西瓜豎在搪瓷盤上。我把它擺平著切。他告訴我豎著切,小心叉起來吃比較好;因為盤子未必是很乾淨的。
這樣微末細節的教育,我也牢牢記住了。
之三
我一直認為寫作最大的快樂是得到讀者的共鳴,陌生讀者的函件便是最具體的共鳴。寫作多年,這樣的信很不少,有些讚美還真能教我樂得「忘了我是誰」。
唯一讓我醍醐灌頂的信卻是這樣寫的:
「劉某是你的什麼人?為什麼你常用他的文章?如果它們是我寫的,你會採用嗎?」
我一向避免在自己編的刊物上寫稿,那專欄卻是奉報社社長指示開的。每週一篇,每篇五六百字。
那些文章我寫得很用心,而且因為短,頗得忙碌現代人的迴響。老實說,我是有幾分志得意滿。所以收到這樣一張明信片,我笑起來,跟同事說:「這個人一定常被我退稿,氣不過。」
可是過後,我狠狠地反省了一番,再也不敢對它等閒視之了。也許那是一個被退稿「氣不過」的人,但即使如此,他的話仍有足以教我的地方。我知道文章再完美,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叫好,但做為一個編輯,這個人提醒我,看自己的文章必須格外嚴格,要站遠一些來審視自己的作品。
我把那張明信片放在案頭。每當我看到它,就念它一次。我喜歡在聽到掌聲之外,有人潑我一些冷水,讓我清醒。
之四
他是一個相當用心的編輯,只要是他認為「尚堪造就」的作者,便不憚其煩地為他「改作文」,像個國文老師。我的第一篇小說,兩萬多字,他擇要分析,讓我重寫了兩次。他曾在退我的稿上附言:
「這篇稿子夠我們的水準,可是不夠你該有的水準。」
我曾以為那不過是一個編輯退稿的委婉之詞,在「只求文章見報」的熱潮過去後,我終於明白我的幸運。他教會了我「盡力而為」和「愛惜羽毛」。
他認為我可塑性強,介紹我看某些書,其中有文學名著,也有只談標點符號的應用。我不是很用功的人,有些書只隨便翻翻,有些書的精髓倒也吸收了一些。我曾以為離開學校之後就不會有老師了,誰知我卻碰到一個這麼細心的作文老師。
後記
離開學校後,我寫作的老師太多太多了。編輯、出版家、文藝界朋友、讀者……,一封信、一句話,或者一篇文章,只要觸動了我的心靈,讓我深思,我便得到了益處,便在心中說:謝謝你。
我這樣說,倒沒有「過度謙虛」的意思,相反的,我有一種自豪。
我的自豪是:我的父母給了我不壞的領悟力,使我能吸收別人的智慧,使很多人樂於教導我。
我的自豪是:雖然已不再年輕,我仍然願意像海綿,一點一滴吸收別人有意或無意的教導。我常可以享受做學生的幸福。
說得廣泛些,何時何處沒有老師?學者專家是老師,農夫工匠也是老師。
年老的人有歲月累積的智慧,稚齡幼童也有未被世俗汙染的天生稟賦。
我跟形形色色的人學習寫作、生活。我把很多很多人當做老師——教科書以外的。
一盞明燈
文.張堂錡
人生是一條漫漫長路,而我已在這路上涉行廿三個年頭。偶然回首,總覺得自己這段路,雖然也有挫折、打擊,但每當急需幫助時,總有人或鼓勵我,或暗中拉我一把,助我安然走過歲月的滄桑歷練。他們就像一盞盞明燈,照亮了我的生命;而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給予最多的,是陳郁夫老師。
結識郁夫師,是在大二的「散文與習作」課上。他不高,方形臉配上一副黑框眼鏡,很有書生氣質;四十出頭的年紀,看來充滿自信與活力。我們興沖沖地準備上這門每週三堂、須修兩年的課,孰料第一次上課,他就兜頭給我們一盆冷水。
郁夫師對國文系學生不爭氣、不用功大加撻伐。而當時我們仍有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與豪情,因此下課後,紛紛議論起這位「好兇」、「好嚴」的老師,大家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不喜歡」,程度一如他對我們的「失望」。
所以,此後「散文」課的氣氛便冷漠而無生氣。每回他在臺上責備我們,我們心中也在暗暗咒罵。僵局持續了三個月,直到有一位同學與他懇切交談後,使彼此有進一步的瞭解,才把雙方距離拉近。
現代的大學生,其實也並非只知郊遊、烤肉、逛街、看電影,對大時代依然有滿腔的奉獻熱忱。而老師亦非那麼嚴峻與不近情理,只是不忍見年輕人墮落、不長進,內心憂急,在「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下,才對學生嚴格。有了這次溝通後,我們開始喜歡上他的課,他也開始鼓勵我們做學問、讀書、寫作,師生間逐漸產生了一份溫馨穩厚的相知相契。大二將結束的日子裡,我們竟然扳著手指頭算還有幾堂「散文」課,還有幾個小時可以和老師相處。
大三時,校內舉辦「第一屆師大文學獎」活動,我寫了兩篇小說參加,僥倖得到小說類的二、三名。郁夫師是此次比賽的評審之一,他一直不知我也喜歡寫作,因此當入選名單揭曉時,不免大吃一驚。於是,他找我談話,這一談,便談出了以後亦師亦友的知遇之情。
我拜讀郁夫師的短篇小說集「漁歌子」(白雲文化公司出版)後,深為其中人物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所感動,也對成長的艱辛有更深刻的體會。書的扉頁上寫著:「成長是一種痛苦的過程,記憶所及的每一次成長,都像是脫了一層皮」,令我感喟良久,對這本書,也頗覺「相見恨晚」。因著寫作,我與郁夫師成了無所不談的知己。
大四時,郁夫師擔任寫作協會的指導老師,我是小說組組長,每週一中午,郁夫師都與全體組員暢談寫作經驗、讀書心得及小說理論,那段充滿理想與豪氣、意興風發的時日,至今仍令我懷念不已。
郁夫師也是個嚴謹、執著的治學者。近幾年來,他致力鑽研易學及宋明理學,出版了「呂氏春秋撢微」、「邵康節學記」、「明陳白沙獻章年譜」、「江門學記」等書,成果豐碩。
在生活上,他則處處流露赤子的真性情。雖然已屆中年,且如胡適所形容的:「略有幾莖白髮」,卻仍有浪漫情懷。尤其是幾杯黃湯下肚後,言語機趣橫生,妙韻無窮。和他相處,完全不須設防,只要待以真純,自能打成一片。讀書之餘,他喜歡打乒乓球、下棋或騎摩托車到郊外旅行,精力與衝勁不亞於年輕小伙子。
他也喜歡吹笛,偶爾亦填詞譜曲。只要完成一首新曲,便拿給我看。我們一起哼,一起唱,歌聲與心聲交會,匯成動人心弦的旋律。
有一首「關情」,真摯動人:
園裏的槴子花開放了沒?
今年的春茶香透了沒?
老屋的那一角會不會漏水?
我關情我關情這些——
茫茫的宇宙,我將何去何歸?
百代的過客,要問到底是誰?
我放走的那隻鳥回巢了沒?
被剪的翅膀長好了沒?
這雷雨黑夜裏能不能入睡?
我關情我關情這些——
病痛的人們,漸可安寧入睡?
聖賢的心靈,正在遙夜相催?
我真關情關情這些。
認識郁夫師三年,我真正感到他是一位性情中人、學問中人;如果我這平凡的生命能在未來的日子裏綻放出一點光或熱,必得感謝郁夫師的潛移默化,諄諄教誨。
泰戈爾有句名言:「我將自己的影子拋在路上,因為我有一盞沒有點燃的明燈。」我願用這句話真誠地表達出對郁夫師的感念,也藉此勉勵自己能在為人師表的粉筆生涯裡,像明燈一般,照亮需要指引的學生。
師恩難忘
文.胡坤仲
自小我們只靠父親種的四分田過活,而家中兄弟卻多達六人,因此雖然我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但絲毫沒有喜悅感——我怎麼可能再升學?
五年級時,簡靜男老師擔任我的級任老師。當時小學就有惡補,每天放學後,留下來上課到六、七點,每月補習費十元。雖僅十元,我卻繳不出。
連續幾天,我都沒留下。他問我原因,我起初不說。在他一再追問下,我含淚和盤拖出。聽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傻孩子,你儘管上課,不必交錢。」
我是愛面子的,頻頻搖頭說不。後來,他替我想出一個方法:每月他先偷偷給我十元,再由我在同學面前交給他。
我這才參加了補習。
其實,每個月他豈只給我十元?!他常到我家,總隨身帶來大包小包的食物、書籍和文具。父母一再婉拒,推辭不掉時,只得不斷致謝;而他總淡淡地說:「沒什麼,不值錢的。」
小學畢業,他出錢替我報名參加中區聯考。考試當天,他大清早就到我家,為我找齊必備東西,然後帶我搭車上臺中,看來比我還緊張。
車費當然由他付。休息時,他又掏腰包買汽水給我喝,中午還替我買了一個香噴噴的、我以前從沒吃過的飯盒。
我沒辜負他的苦心,順利考上臺中一中。
新煩惱接踵而來,註冊費呢?以後的費用呢?
沒容我多煩惱,他竟已完全替我設想好:註冊費都由他負擔,以後還每月給我一些錢做雜費支出。
我再三推辭,沒用。他告訴我,不接受,就等於不承認他是老師。他又說,若過意不去,就當是借的好了,以後會賺錢時再還。
我只有含淚接受。
他也是夠苦的,我上初中時,他上臺北進輔仁大學就讀,恢復了學生身分,經濟已不寬裕,還要供我念書。所以他擔任了兩處家教,這是我後來得知的。
初中畢業,我想報考師專,他卻告訴我,讀高中較有前途,否則可能會像他一樣多走冤枉路。
我說,兄弟個個都上學,家裏根本無法負擔。他仍告訴我,不必擔心。於是,我直升高級部。
他不但在經濟上幫助我,而且一有空就回南投查問我的功課,為我講解數學、物理。
我深知責任重大,也不敢怠忽,更不敢放縱自己。然而,大學聯考,我還是考壞了,只考上私立大學。
他沒有責備我,反而勉勵我,只要肯念書,公私立學校沒有什麼分別;他會永遠在我身邊,幫助我、支持我。那時,他是輔大的研究生,已在財政部工作,也結了婚。
大學四年中,我頗勤奮,工讀、家教、獎學金,錢的問題大致都能自己解決。他仍時常來看我,或邀我到他家去。一去,就要師母準備豐盛的飯菜,為我「打打牙祭」。師母也待我極好,從不發任何怨言,還要我有空多去。
我順利讀完大學,當完兵,找到工作。
第一個月我拿出一半薪水要還他,並聲明以後再分月攤還,他卻拒絕接受。他說,他只是「惜才」,不願我成為一個農夫;他所費並不多,卻替國家造就一位人才,收穫已多,還奢求什麼回報?若真認為該還他什麼,不妨就用來幫助其他需要的人吧!
一面羞愧自己不是「人才」,一面為他的胸襟感動,我淚眼迷濛,在心裡說:老師,我會永遠記得您,也會照您的話去做,把這「薪火」傳下去。
也從艱難念吾師
文.詩凡
大學畢業後,我續念了三年森林研究所,然後在林試所做了一年研究助理,娶了大學同窗,一起負笈維也納。
但當我再回到這個教育我成人的環境裡,已較能從各角度、層面來理解國內的教育現象。
看法上的改變,使得幾位對我有過相當影響,卻因整個升學環境而湮沒光彩的老師,重新在記憶裏鮮明起來。其中一位是我小學五、六年級的級任老師林鷺生。
林老師的綽號叫「雷公」,嗓門之大與脾氣之暴烈從他的綽號不難得知。我們都很敬畏他。我覺得他也的確和別的老師不同,他顯得較有能力和威嚴。
五、六年級的學生成天要準備初中聯考。那時只考國語和算術兩科,常識及其他副科統統不排在課程裡。但五年級時,林老師還親自給我們上美術課,這大概和他很愛畫畫有關。在那段補習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裡,這幾節充滿色彩的課到今天還印象深刻。
他對於提高我們作文能力也下了很大工夫,要我們多讀多寫,不斷磨練。同學的習作有寫得好的,他會一篇篇讀給大家聽,並且仔細分析。他還要同學把自己的故事書帶來,將教室變成一個小小圖書館,讓大家在午休時間閱讀。這個構想與其說有助於聯考作文得分,不如說成為我們緊張的高年級生活裏的重要調劑。
高中時期在建國中學有幸得到三位良師的教誨,為我頑冥的心智敲開了靈竅。
教國文的楊文煥先生擔任我們高二的導師,他肄業於北平輔仁大學,抗戰軍興時投考黃埔軍校,政府遷臺後以少將退役。他是吉星文將軍的左右手,長得魁偉威武,加上滿腹經綸,頗似軍帳下夜讀春秋的關雲長。
他講四書時旁徵博引,非常精彩,使我們這些愛讀胡適、李敖,以為何妨鄙薄孔老夫子的狂妄後生,都多少居仁由義起來。往後的時日裡,我每次遭遇事理人情上的困惑,都能在四書章句中得到印證或開解,這都是楊老師授課時奠下的基礎。
楊老師不獨長於解經,對古典小說也很有研究。一節「景陽崗武松打虎」講下來,施耐庵的筆花就在授課中顯露。他能把一向偏重死記的國文試題出得很有創意,學生都以能在他出題時拿到高分為榮。他對作文成績打得尤其嚴格,第一節課就對我們說,要讀到絕佳的文章才給九十分。
我由於較遲鈍,需花長時間思考,對每門功課也都抱著不求高分的心態。而卻獨獨在意楊老師給我的國文成績。這一年也正是我建立自己個性與興趣的關鍵年紀。楊老師的正直剛強與博於文采,給予我仿效的直接典型。那一年裡,我的心情一直處在暗中與老師較勁的興奮中。
高三教我們三民主義的趙毅老師,個子瘦小,冬天一襲藏青長袍,給人的感覺卻是頎長的。他教授國父思想,說話清晰流暢,措詞文雅,對學生都以尊重的態度傾聽。
建中有幾位在補習班名氣很響的三民主義老師,我也去旁聽過他們上課,覺得那些答題技巧固可在考場上取分,但是對學生並無絲毫啟發。趙老師的講授則不然,他是一位謙虛廣納,有思想、又懂得如何觸發思辨的老師。他從不照本宣科,總舉許多故事和史實,試為印證;對於容易滋生疑義的政治名詞,則指導同學溯查流派,用心明辨。
趙老師的學問也許應到大學講堂上發揮才是,因為同學很難從他的教法中得到攫取高分的保證,聯考的日子越近,他的課就越少人上。但趙老師並非不重視聯考,他也特別撥出時間為我們抓重點,整理答題的頭緒。然而市面上充斥著各式三民主義題解,趙老師的心血顯然未能引起同學的共鳴。
四年前我接到建中校友會發的訃文,說趙老師因積勞成疾而病故。老師身後蕭條,如何撫卹其妻小乃成為大家表達對他尊敬與懷念的唯一方式,實令人痛心。
高三時我編入丙組班,楊耐冬先生初到建中執教,擔任我們班的英文老師兼導師。楊老師中、英文造詣均佳,對於現代文學流派及哲學思想,都有豐富的涉獵。他是破建中歷年紀錄的績優老師——那年我們班高中臺大醫科者十名,加上考取北醫、高醫醫科者,總計造就的準醫生就有廿五名之多。
其實這個成績在他看來一點不足為奇,當年他以未受過完整高中教育的離職警員,憑著堅強的毅力和獨特的自修策略,差點就摘下當年聯招乙組的榜首——若不是數學只考七分的話。
楊老師第一天給我們上課,就先說他如何只吃香蕉,喝牛奶,以冷水泡腳,租一間小屋,用三個月時間突破聯考這一關。接著提出「聯考第一」的口號,明白昭示凡有礙聯考前提的升降旗等活動,一律以輪流方式參加;凡為K書而請假者無不照準;翹課亦不追究,教官如果查辦,由他擔當。
若不從應付聯考的功利觀點來看,楊老師的作法可謂符合「個人對自己前途負全責」的自由求學精神。再者,儘管他採取自由放任的管理,但對自己的教學本分卻不含糊,興致好時,還岔開正題說到英美文學領域裏的廣闊天空。同學們反正有各取所需的自由,對他的教法也少有不滿。
楊老師是引領我對現代文學發生興趣的啟蒙師,雖然他並未特別對我灌輸什麼。
進入大學以後,我對「良師」的看法是治學態度嚴謹、服膺學問真理,能引領學生進窺科學堂奧的老師。其實這個標準如果推到形面上的極致,也就是能究天人之際的經師境界了。
在我印象中,能兼究志行的有物理系的張國龍老師。
張老師是留美高能物理博士,我選修第二學期的普通物理時,他是物理系的客座教授,普物每週只有兩堂課,一學期不到四十個鐘頭,但張老師卻能在這個導論的課程裡,以有限的時間,將一門學問的體系講述得非常引人入勝。
大學課程但凡冠以「普通」、「原理」、「概論」者,都是最不被授課者所看重,所以不是經常用來填補鐘點,就是用來磨練代打者。其實這些課程正是教授學問是否深、廣、約、達的試金石。
張老師還具有強烈的社會感。課堂外他常和同學談論國家社會的種種現象,分析事理人情,顯見他對社會科學也有涉獵。他有切膚之痛的,是學術研究機構的僵化和急功近利的學風,提起這方面的話題,他的臉上便自然流露為天下憂的神色。
現行教學的缺憾在於只有單向的傳授,學生無從親近老師,當然也談不上回饋。我因喜歡音樂,十年前從作曲家遊昌發先生學聲樂,才有幸建立了一份難得的師生情誼。
十年前他剛獲得維也納音樂學院作曲文憑,返國任教於國立藝專時,我參加他的合唱團而幸列門牆。第一次與他接觸,我很擔心自己是否能適應這樣的老師——他年輕而充滿自信,第一句話就指出我的發聲方法是最難矯治的。在這以前,我所接觸過的師長朋友在表達意見時,常常保持可以轉寰的禮貌,像遊老師這樣率直指陳,簡直令我手足無措。
我跟隨遊老師學聲樂大約兩年多,不過聲音上的改造並不是我最大的收穫。他影響我的不只是對音樂,而是對所有藝術形式的品鑑與分析,這在後來對我寫作有直接的影響。他一直鼓勵我學音樂,慫恿我從音樂史和音樂社會學下手,然而我一直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氣。
從我進小學開始,到今天都快卅年了。在這段成長的過程,升學一直扮演著主宰的角色,也遮蓋了許多老師的光輝。其實他們很多人是值得感念的,特別當我們體察在聯考的大環境下,老師的諸多艱難時。
我的老師席慕蓉
文.楊望遠
「席慕蓉是我的老師!」數年前,每當有人提起老師,我便很驕傲地如此宣稱;並盡可能把所知的一切,包括聽來的及自己幻想的,去滿足那些想要瞭解她的人。如今,老師已是名人,我也不敢再招搖,免得別人用「我的朋友胡適之」來消遣我。
我心中所嚮往的,是一種超越「長官與部屬」式的師生關係。在當時,以一個初中生來說,正是充滿疑忌和反叛的年齡;但因她年輕平和,沒有師長的威嚴,就像姊姊一般,很輕易進入我們心中,和我們打成一片。
上美術課是我的頭痛時間,因為畫什麼不像什麼。有次要畫一座石膏像,我卻毫無章法地畫了一大堆「怪頭」,再由縱橫交錯的線牽連起來。畫得渾然忘我之際,猛然發現老師站在面前,心想糟了,卻看到一朵綻開的微笑,使我如沐春風……。
「真有趣,能不能告訴我畫的是什麼?」
「這是一種感覺,我想把它表達出來。」
「構想很好,不過,不論繪畫、文字、語言、音樂,都是用來表達的工具,某些情況可以用自我的方式隨興發揮,有時則必須先接納公認的方式,才能與人溝通,然後再從裏面突破、創新。」
從那時起,我對文藝作品表達的原理原則有了領悟,也接納了老師,並期許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老師一般——樂觀進取、熱愛生命。
當時,老師義務為我們做了許多事,由於大家年輕不懂事,多認為這是導師應該做的。經歷豐富了以後,我終於體悟出她對我們所付出的一切,用心良苦,真如父母對兒女之情。至此,愈發珍惜那短暫相處所留在心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