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兄弟睽違,徒嘆英雄末路
民國卅八年初,李桐春在上海天蟾舞台為蓋叫天的「武松殺嫂」配西門慶。蓋五爺開打,除神氣、技巧外,還講究「品局」、「風格」,也就是從開打,得表現出角色的人品、背景、身分來。
這時已年過六十的蓋五爺給李桐春說戲,細細分析開打套式,還叮嚀說:「武松原是個粗人,論拳腳工夫,絕對及不上西門慶的實力與智謀;西門慶輸在好酒貪色,換句話說,是氣短。上了台,咱們就得打出這神氣。」
下戲之後,這位李桐春喊作「五叔」的蓋五爺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這孩兒可別懶,下回咱們再來『惡虎村』!」
可惜的是,此下不到半年,李桐春在卅八年五月間,隨王振祖(前復興劇校校長)的劇團到台灣演戲,預計停留三個月,不想大陸淪陷,此後兄弟睽違、天各一方。到了文革時,李萬春下放內蒙,年近九旬的蓋叫天被更名「狗」叫天,直是英雄末路,徒喚奈何!
麒麟童「把舞台給拿住了!」
李桐春對當年上海麒派祖師麒麟童的舞台藝術,也留下深刻的印象。麒麟童演戲直抓住角色心情,緊扣觀眾,這在北方京朝派的眼裡,認為過於火爆,以「灑狗血」形容他的表演方式。李桐春則深為他的舞台氣勢折服。
他在上海看過麒的「斬經堂」,說麒麟童人未出場,已經跟著鑼鼓點子「隆冬格得倉」,在側幕做起身段,灌飽了一身戲;等到出場亮相,渾身散出的勁道,讓人兩眼一醒——梨園稱作「把舞台給拿住了」。
李桐春表示,小時候名角宋遇春給說「鐵公雞」這齣戲時,告訴他們「要拿住跟斗,別給跟斗拿住」。即如翻跟斗這麼件事,看來不難,但能翻得漂亮、隨心所欲,也得一小暑汗寒瘡、磚上練功,才能「拿住」它;而要在亮相前短短數十秒間「拿住舞台」,其間為追求藝術境界所付出的心力,在坐過科的內行人眼裡,就更因深知其中滋味,而心生敬意了。
三分唱料,七分扮相
談到演員在舞台上的「氣勢」,李桐春以為除了功柢下得深,天賦、絕活兒、時運三者不可缺一。
「咱們北方人吃麵食,說『三分面,七分碼(配料)』,演員上台的氣勢,實則也是『三分唱料,七分扮相』」,他說,歷來好演員多半是「祖師爺賞飯吃」,天生醒眼。
其次是絕活兒,或說個人風格。李桐春表示,同樣是四進士埵捁挐`算、為友洗冤的宋士傑,馬連良演來「險、奸、損、壞」,麒麟童唱來則「乾、耿、倔、藏(音葬,北方話彆扭之意)」,於是「南麒北馬」,皆成一代宗師。
他又舉猴戲為例。楊小樓別號「小楊猴」,他的猴戲稱絕一時,做表之靈活俐落,李桐春形容為「北派猴兒」——標準的猴學人、大聖氣派;另有「賽活猴」——昆淨猴王郝振基,他在家中養了一群小猴兒,朝夕觀察、心領神會,演來跳躍活潑,戲台上儼然「活猴兒」,也稱霸當時。
和點「傻勁」,帶些「時運」
後來上海又出了個鄭法祥,集兩家之長而獨尊。尤有甚者,鄭家做買賣的鋪子裡,還供了個猴將軍,朝夕參拜。碰到沒心眼兒的顧客上門,不意說聲:「嘿,供猴兒啊?!」別說東西甭買,還給轟攆出去,鄭老闆更是氣急敗壞:「誰告訴你這是猴兒?大——聖啊!」
絕活專工之外,有那麼點「傻勁」,多少也增添了幾分舞台魅力。
至於時運配合,以「霸王別姬」闖出名號的「金霸王」金少山恰是一例。李桐春又說了一段梨園軼事。
當年金少山在南方猶是個二、三路的花臉,不想梅蘭芳南下上海,一時想唱「別姬」,找不著聲名等量,又願意陪唱的角色,只有退而求其次,臨時拉來金少山。
三天唱下來,觀眾初時自為梅大老闆而來,但金少山的包銀,卻由頭天一百八、再而三百六、直升七百二,第四天後,「金霸王」之名不脛而走,從此一步登天。
這位先前沒沒無聞的金霸王,原也身架魁梧、唱工平正,但時運一直不濟,連科班媟礄a花臉也沒輪到,誰知道「唱得好不如運氣好」,時也,命也。
鳳眼虛睜活關公
說起來,家學淵源、見識廣矣的李桐春,早在廿出頭,也就在天蟾舞台和蓋叫天、李萬春、高盛麟、李仲林、曹慧麟,六人同掛頭牌,輪檔演出。廿三歲來台後,他多半在軍中虎嘯、大宛、明駝劇團,擔任要職,也一直是菊壇頭牌名角。他的「鐵籠山」姜維、「豔陽樓」高登,和霸王戲最為叫好,復以「老爺戲」為獨門絕活兒,人稱「活關公」。
李桐春十四歲開始學關戲,初由大哥——「小老爺」李萬春親傳,也曾由程永龍、李洪春給說過戲。大幕啟落之間,「華容道」、「斬華雄」、「古城會」、「走麥城」……,一路唱來,忽忽已近半個世紀了。四十餘年與關老爺合契同情,李桐春自也唱出了獨特的品局。
已故話劇藝人蘇子,有回看了李桐春的「華容道」,下戲後不解問道:「人說演關公不能睜眼,怎麼您的關公不單睜眼,還瞧得我莫敢正視;偏台下還叫好呢?」
李桐春聞言捉狹道:「觀眾叫好啦?!簡單,你沒見我摔趴嗎?」
「摔趴」是國劇丑角四腳趴地,常用來逗觀眾開心的特技;關老爺當然不能摔趴,只是李桐春運用了眼神功夫得彩頭。他認為,所謂關公不睜眼的成規,並非規定你閉著眼不許動,最終還是為了顯示關老爺不怒而威的儀態。
關公打「哆嗦」,林沖喊「啊嘿」
根據李桐春的心得,關公出場時闔著眼,顯得「瘟」;睜開眼,又看來「傻」,於是他練就一套「虛睜」的功夫,亮相之後,再慢慢闔起,更顯神威,「才有『戲』啊!」他說。
李桐春表示,其實平劇的所有「規矩」都來自歷代藝人的體會琢磨,然而「五祖傳六祖,愈傳愈糊塗」,成規最怕「墨守」,總要再三體會、求其合情合理,才能拿住角色、拿住戲。他指出,過去有人唱關公,一出場就持著髯「打哆嗦」,無非是想藉這特技拿住觀眾,然而這個動作在此時全無心理背景、情緒來由,「抖」得再好,只讓人一頭霧水。
關公如此,其他的角色也是一樣。他又舉「夜奔」裡的林沖為例,他說,武生常常習慣性地「彈千巾(武生帽沿象徵鬢髮的黑布條)」、喊「啊——嘿」,但很少人能留意到「夜奔」裡的林沖可不得如此。因為這時候的林沖乃是發配滄州的殺人犯,兩頰既有刺青,豈可隨意彈起帽帶、暴露身分?而一般武生,像「豔陽樓」裡一行人摸黑走夜路,為了表示人多勢眾,於是「啊嘿」壯膽;但林沖夜奔,打草驚蛇猶且不敢,遑論「啊嘿」!
戲好便是角兒,何必論新舊
總之,平劇雖是抽象舞台,卻講求「看山如山在,見水如水流」的實在,李桐春強調「心裡非得要先有那麼回事兒」、「扮誰是誰」,才不致離了譜兒。
「我們常說某一老演員如入『化』境」,他進一步解釋,「所謂的『化』字,正是掌握要領、理解規矩之後,是要消化吸收,才能化解成規,創出新的風格。」
有人喜歡把目前菊壇強分新舊,新派改革、老派守成,一刀劃開,水火不容。李桐春對時下年輕平劇演員勇於嘗試,倒抱著樂觀其成的看法。
他認為每個演員都有責任為角色、為戲劇再創新機,當年,他的兄長李萬春在伶界即以富創造精神馳名。李門本派新創的把子、把式,不知凡幾,新編劇本,就李桐春的記憶,也有「滿滿一屋子」。
至於他本人,年輕時不但遍看機關佈景、在上海與小白牡丹演過「移山倒海」本戲,還唱過「燕子盜」、「捉拿康小八」之類的改良戲,穿大掛兒,帶真槍上場哩!不過他也勸年輕人多看多學,採得百花釀成蜜,不必排拒老角兒,「年輕人出頭唱紅了平劇,咱們也跟著沾光呀!」他說。
漸傳漸少可堪憂
目前李桐春任教國光藝校國劇科,負責訓練由小陸光、小海光、小大鵬三個劇校合併的孩子們。今昔不比,拉腿、下腰、毯子功依舊;「不打不成材」的科班棒頭,使起來卻沒那麼理之必然了。但李老師心急起來仍要使棒子。
「練功得早,得紮實」,他感慨地說:「唱戲這玩意兒,實在不容易,年輕時候有體力,能卯足勁演,但歲數不到、體會不深;及至年齡到了,入戲深了,體力又不繼了……。」
李桐春今年六十,他出道早、見識廣;扮了一輩子的武生淨角,更是心機少、肚量寬,如此這般,也就方頭大耳地挺出了九十公斤重的大肚子,台上的靠把功夫,自不比年輕時候。但他真正掛心的是劇本失傳的問題,他表示,目前此地現有的戲本約莫四千,常唱的不過上百,許多好戲漸傳漸少,他呼籲,「記得的人,得趕快給說下來。」
提起當年老家廂房媦々d劇本加上李門本派戲,他搖搖頭說:「我呀,年輕時候是個眾人捧著公子哥兒、少班主,總想著自家有班子,一輩子不用愁,又愛喝兩杯,如今想來,當時若多用點心、多記些本子,現在八輩子也吃不完!」
笑堸搘L是「當真後悔」,或只是一時的玩笑?李二爺使出紅淨丹田——「真後悔呀!」
連著四個小時的軼聞掌故,李桐春始終神采奕奕。談笑間,李二爺爽爽颯颯的氣度,仍是大德不逾、細謹不問的武淨本工、好漢本色。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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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臉、綠靠、夫子盔,李桐春鳳眼虛張的活關公,在台灣是獨門絕活兒。(李桐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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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至花甲,李桐春仍灌注心血於國光藝校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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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懷絕藝,傾囊相授,菊壇劇藝就這麼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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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李門本派」。可惜只有李桐春(勾臉者)、李環春(後排左二)仍稱霸菊壇。李桐春次子李藝民(後立者)原為武生,已轉入影劇界,而環春子李志奇(後排紅衣者)也為電影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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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李桐春最大的兩個人——父親李永利(右)、大哥李萬春(左)。(張象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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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下的李桐春俐落爽快,仍是武淨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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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了臉,千人一面;上了台,人各一型;李桐春強調演員「扮誰須是誰」,在後台心裡就要「先有那麼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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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關公」正在穿戲服。接下來便要「頂碼子」、戴頭盔,然後就得正襟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