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花季一到,阿里山穠芳艷蕊,群花競妍,賞花遊客萬頭鑽動,日據時期引進的櫻花更是引領風騷,卻鮮少人知道阿里山珍藏著台灣特有的野生一葉蘭。
相較於時下花市、庭院四處可見的國蘭、洋蘭,與曾被高價炒作的「達摩」、「霜雲素」等蘭花品種,百年前台灣首座林場阿里山伐木不久,外來櫻花尚未據地逞嬌,原生一葉蘭已風靡中外愛花人士,堪稱阿里山前任「花魁」。在銷聲匿跡多年後,近來一葉蘭聲勢更有翻轉跡象,儼然阿里山花中新貴。
春假後,阿里山連下幾場大雨,抖落滿地花瓣,枝頭春意略顯蕭條,唯林務局舊阿里山工作站前,幾棵高大櫻花樹下,開滿了一朵朵粉紅、紫紅的一葉蘭,倚著斜坡輕啟唇瓣,微沾朝雨。在多日未見的陽光透過樹蔭映照下,花兒朵朵鮮嫩動人,不因雨打而失色,吸引了許多遊客品頭論足。
春風春雨洗妙顏
在眾多花花草草中,蘭花已經成為現代人工育種最專業化的花朵,各種親代雜交下,同一種蘭花造型百出,花出十色。只是,玩育種遊戲,大自然更是箇中高手,百年前,就因為造物主巧弄天機,野生一葉蘭花色、球莖多變,給植物學者帶來分類上的極大困擾。
一九○九年四月天,日人已在阿里山林場大肆砍伐檜木,林場豐富的植物吸引來許多日籍人士,台灣一葉蘭就在阿里山首度被紀錄、發表。頭一回躍上國際舞台的一葉蘭,花莖高二十公分,花開兩朵,花色鮮紅,唇瓣上突出四條龍骨(引導昆蟲採蜜的皺褶)。
一九一二年冬天,為英國皇家植物園四處蒐羅奇花異草的卜萊士來到寶島,也在北台灣宜蘭採到一葉蘭球莖,待送回英國開花後鑑定,發現花莖只有五公分,一株只開一花,花色有紫紅與粉紅兩種,唇瓣上兩條龍骨,外型與首次紀錄的一葉蘭迥異,被斷定為不同種。
又過二十年,日人福山伯明也在新竹霞喀羅大山採集到一葉蘭,這回花朵純白冰清,不帶一絲雜色,洋蔥般的球莖油綠發亮,與過去被發現的紫紅色球莖不同,福山喜出望外,將之命名為雪白一葉蘭。
但台灣各地陸續出現一葉蘭,也讓學界心生懷疑,開始了長時間的標本研究與比對。
一枝青玉半枝妍
全世界野生一葉蘭有二十幾種。它們共同的特徵是有個供貯水與儲藏養料的「假球莖」,一個假球莖只長一片葉子,通常也只開一朵花。
雖然只開一葉一花,但在眾多蘭花中,一葉蘭花朵寬五到六公分,三片花瓣中,特化成喇叭狀的唇瓣,長著蕾絲般的鬚邊,外層圍著三片長杓形萼片,顯得大而出色,可以比美嘉德麗雅蘭,一直是植物採集者踏遍千山急欲尋覓的對象。
隨著十九世紀殖民帝國在各地廣泛搜刮標本,人們發現一葉蘭只分佈在亞洲地區。從喜馬拉雅山麓、印度、尼泊爾到大陸雲南、四川,一葉蘭花色多變,部分品種具有獨特香味。
在伐木與採集的腳步踏遍寶島山林後,人們也在台灣看到不同花色、花莖、唇瓣的一葉蘭同時在一隅盛開,雪白一葉蘭則混在各族群裡偶爾現身,植物界因此斷定台灣只有一種一葉蘭,只是花的變異太大,不時出現生理上稍有差異的「中間型」;加上台灣地形崎嶇多變,在高山、溪流阻隔下,各地的一葉蘭往往自成一系,混淆了植物學者,才讓台灣一葉蘭的分類拖了近百年方能定案。
「千面女郎」般的台灣一葉蘭,一出山就揚名國際。一九一一年台灣一葉蘭被命名後,一九一四年已是英國皇家植物園貴客。一九二○至七五年的半世紀間,台灣一葉蘭在英國得過六次蘭花大獎,是一葉蘭屬植物中保持得獎最高紀錄的一員。
由於歐美對一葉蘭的鍾愛,台灣一葉蘭的出口歷史也頗為悠久。太平山一葉蘭就因為球莖與花朵遠大於阿里山等地區,曾遭蘭商大量採取帶苞種球外銷,每年數量高達上百萬個。
相較於原生蝴蝶蘭,台灣人對自己土地上被大量出口、揚威國際的一葉蘭一直很陌生。
爬岩高手,餐霞飲露
台灣有四百多種野生蘭花,一葉蘭主要生長在一千五百至兩千五百公尺中海拔山區。在野外,一葉蘭常出現在陡峭的岩壁上,農委會特有生物中心研究人員姚正得首次巧遇一葉蘭,正是在調查鳥類的工作中,忽地抬頭遠望對面山壁,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紫紅小花,拿起望眼鏡仔細一瞧,竟是成片的一葉蘭,豔麗壯觀,害得他飄飄欲仙,為文大談此行豔遇。
光復後最早研究野生蘭花的台大森林系教授蘇鴻傑,將台灣一葉蘭歸為「岩生演替序列」中的初期植物。在台灣大自然裡風化裸露的岩壁上,常因雨水、苔蘚、枯枝落葉堆疊,累積成厚厚蓬鬆的腐質層,就是孕育一葉蘭的溫床。除了藉苔蘚安身立命,一葉蘭對陽光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畏懼強烈日光照射,岩壁上層還必須長有大樹遮蔭。
在千百種大樹與草本植物中求存,蘭花的生活方式變化多端。為了避免地面的強烈競爭,一葉蘭因此演化成爬樹與攀岩高手。過去在新竹司馬庫斯古道沿線,一葉蘭就著生在參天古木上,古道一路走來,只見一葉蘭沿途相迎相送。
一葉蘭不落腳泥土,除雨來可以短暫得到水分,大部分時間依賴空氣中的水氣,因此它們偏愛生長在雲霧瀰漫的中海拔檜木林帶,葉片上還長有可以攔截水氣的皺褶。
不幸的是,檜木林一直是台灣最主要的伐木區,伐木後,林務人員順帶清除林地以復舊造林,林內豐富的植物遭一掃而空,一葉蘭也隨同檜木成為稀有植物。
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
一葉蘭的殺手,除了人類伐木、開墾林地與外銷,最令人防不勝防的,還是國人「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的習慣,山區一葉蘭因此被遊客、花商地毯式採搜一空。
可惜一葉蘭來到平地,「愛花人」雖朝朝頻顧惜,球莖未經過低溫休眠,過了花時,卻是花苞也無一個。民國七十年後,人工栽培的一葉蘭上市,花兒依然「本性」難改,在亞熱帶台灣平地,過了開花時節,若不將一葉蘭送回山上,第二年假球莖即逐漸萎縮枯死,因此花市裡,只見各色蘭花花枝招展,卻難尋一葉蘭芳蹤。
所幸一葉蘭雖由過去分佈全台中海拔,到如今只剩少數山區零星可遇,阿里山卻因為人類的無心插柳,一葉蘭尚能與櫻花、杜鵑爭春。
早年日人為了採集檜木林,興建了阿里山眠月線鐵路,沿線開挖岩壁、穿鑿隧道,出現大面積裸岩與峭壁,岩壁上方林木茂密,無意中提供了一葉蘭絕佳的生育地。
民國八十一年,林務局調查眠月線鐵路沿途一葉蘭的生長情形後,依據文化資產保存法公告了「台灣一葉蘭自然保留區」,並將之規劃為景點,提供遊客賞花,台灣人也才知道寶島還有這一片空谷幽蘭。
為進一步瞭解一葉蘭的生長週期與生活環境,林務局嘉義林管處副技師鄭美麗花了六年多時間,觀察與監測一葉蘭的生長。
清風明月伴幽蘭
在眠月保護區,一葉蘭訴說著台灣中海拔四季的流轉。五月,一葉蘭花朵逐漸凋謝後,時序進入夏季,日照充足、降雨增加,葉片即加緊腳步成長,好大量行光合作用,製造充足養分,儲藏養分的假球莖也快速增大,明年的花芽同時分化完成。
入秋後,一葉蘭葉片不耐秋霜侵襲,陸續轉黃,「它們的生理時鐘隨著季節調整,何時開花、長葉、落葉都有一定時序,從不遲到,」鄭美麗說。冬季,阿里山氣溫在十度以下,夜間時而薄蓋霜雪,此時一葉蘭葉子凋零,球莖萎縮,進行休眠,足足四個多月,球莖埋在厚厚的苔蘚中,既保溫又保濕。
當春天氣息一近,沈潛土壤中的球莖也在春寒料峭中蠢蠢欲動。有別於其他蘭花悄然獨放,一葉蘭日暖風和次第開,千百朵齊發,冬天看來枯萎的岩壁霎時春意盎然,引來無數蜂兒作媒。
授粉成功的花朵,迅速乾萎,子房膨大,發育成紡錘狀的蒴果,每顆果實藏著十萬粒種子,果實成熟裂開,種子隨風飄散至適當的生育地發芽,新的生命就此展開,直到開花,又要花上四年時間。
「只要不破壞生育地與採擷,相信一葉蘭必可在阿里山長久繁衍,」過去阿里山曾是檜木的故鄉,如今鄭美麗希望阿里山永遠是一葉蘭的故鄉。
山愈深,蘭愈盛
「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栽,不如留與伴煙霞。」清初鄭板橋在詩中希望蘭花回歸野地的心聲,雖是詩人對自己精神自由的吶喊,但從現代生物學上而言,溫室千百的蘭花,往往經不起環境摧殘,本色盡失,不如一朵野地蘭花草堅強,保留著重要的自然基因。
對於真正的愛花人,野地幽蘭也當與私人花園裡碩大豐腴的國蘭、洋蘭一樣珍貴。相信愛花人一定期待空谷幽蘭也能與身價不菲的「達摩」一樣,總有它立足的一方角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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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紅豔露凝香,一葉蘭唇瓣輕啟,嬌豔欲滴,不僅招蜂引蝶,也引來愛花人士覬覦,以致花兒幾從寶島山中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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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處阿里山的「眠月保護區」已成一葉蘭最後故鄉。從阿里山沼平車站遠望,雲霧氤氳處便是眠月保護區所在的大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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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至右)一葉蘭四季變妝,面貌多重:春天開花;夏天葉大而肥;秋風一起,葉片轉黃、凋落,只留藏在苔蘚中的假球莖過冬,待來年春天,又是百花齊放,生機盎然。(鄭美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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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愛雨露的一葉蘭多長在苔蘚叢密的山坡上。圖為阿里山總統行館旁的一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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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務局副技師鄭美麗以六年時間觀察、研究眠月保護區的一葉蘭生態,並為一葉蘭出書作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