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十四年台北市藝術季,以一出國人自己創作的歌劇「西廂記」為重頭戲。
籌備逾年、動員三百餘人,耗資超過新台幣四百萬的「西廂記」,十一月卅日終於在台北市國父紀念館首演,六天內前往觀賞的人數接近兩萬,成為藝術季中最賣座的節目之一。
歌劇原為西方的產物。往年國內的大型歌劇演出,除了民國六十九年推出許常惠作曲的「白蛇傳」,以及七十年李健創作的「雙城復國記」兩部中文歌劇外;其餘都是觀眾比較熟悉的西洋作品,例如「茶花女」、「浮士德」、「卡門」、「杜蘭朵公主」、「愛情靈藥」、「費加洛婚禮」、「蝴蝶夫人」等。這些歌劇的演出,無形中為國內琢磨養成許多優秀的歌手和專業幕後工作人員,使得藝術季,有了再策畫中文歌劇的信心。

左:屈文中認為音樂創作需要知音,他要寫大眾聽得懂的音樂。(簡永彬)
西廂記因「情」中選
早在七十三年夏天,台北市立交響樂團陳暾初團長,就提出中文歌劇「西廂記」的構想。
「『西廂記』,在中國社會裏傳誦千年不絕,內容早就家喻戶曉,它的人物簡單、性格鮮明,很適合歌劇角色的發揮」,對歌劇推展不餘遺力的陳暾初說:「況且它充滿羅曼蒂克的浪漫愛情,不僅中國人可以接受,即使是西方人也不會排斥,張生和鶯鶯之間的纏綿情愫,不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寫照嗎?」
提起「西廂記」,人們立刻會聯想到元朝戲曲大家王實甫筆下的張生和鶯鶯。其實「西廂記」的故事本源於唐代詩人元稹射影自己所寫的傳奇「鶯鶯傳」。在元稹這篇傳奇中,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使許多讀者惋惜和憤慨,於是後人就有了改寫的念頭。最早改寫的有宋代趙德麟的「商調蝶戀花」,金代有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明以後又有陸採和李日華的「南西廂」,周公望的「翻西廂」,清代則有查伊璜的「續西廂」、周果庵的「錦西廂」、以及研雪子的「翻西廂」,然而王實甫的北曲「西廂記」,卻最膾炙人口。

右:侯啟平雖然是戲劇科班出身,編導有歌有戲的「西廂記」,心理壓力仍很大。(簡永彬)
改編劇本費思量
「西廂記」情節簡單,說穿了不過是個「情」字。故事敘述俊雅風流的張生,父拜禮部尚書卻早逝,自此家業凋零,只好四處遊學。一日與書僮前往普救寺,瞻仰佛像拜謁長老,遇見了花容月貌的崔鶯鶯。當時恰巧有盜匪孫飛虎圍寺搶親,崔母情急之下,允諾許配鶯鶯給解圍壯士,張生巧計向白馬將軍求援解困,沒料到崔母事後反悔,以鶯鶯已許配他人賴婚,從此兩人離恨千端,相思斷腸。
後來鶯鶯的侍女紅娘見憐他倆為情清減,才促成兩人好事。
不久,崔母發現真相,只好首肯婚事,但要求張生上京求取功名。直到張生一舉及第,得了狀元,兩人才得慶團圓,終以喜劇收場。

第一幕「驚豔、寺警」中,動員六十餘名合唱團員充當香客,湧進普救寺拈香拜佛。(上圖):張生(黃耀明)與鶯鶯(朱苔麗)兩人情意深濃。
侯啟平注重留白
雖然「西廂記」情節簡單,但是場景頗多,如不經翦修,就不太適合歌劇演出。
當價碼和時間因素,困擾陳暾初擇取編劇人選時,嫻熟劇場工作、且和市交有多次合作經驗的侯啟平,提出試寫「西廂記」劇本的想法,不但獲得陳暾初應允,並且賦予導演的重職。
侯啟平畢業於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戲劇組,並曾留學美國。在大學時代,他就加入歌劇的幕後工作,近年來也曾經擔任「托斯卡」、「弄臣」、「卡門」,「杜蘭朵公主」等近十出歌劇的導演或舞台設計。
和其他表演相比,歌劇是「綜合性」的表演型態。觀眾在佈景燈光與戲服等視覺背景下,還要同時聆聽觀賞結合聲樂、管弦樂、舞蹈、戲劇的演出,所以劇情主線必須明快進行,才能抓住觀眾的情緒。因此侯啟平編劇時,將孫飛虎率五千賊兵圍攻普救寺搶親、以及張君瑞跳牆二段刪除,分別改用合唱或對白方式交待,避開了舞台上難以呈現的場景。

下圖):張生連在夢裏也都盼能比翼雙飛。(林少岩攝)(林少岩攝)
主角三分劇情底定
在平劇「紅娘」中,丫頭紅娘的花旦戲太被突出,戲份大多集中在她身上,並不適宜歌劇的表演。因為在西洋歌劇中,演員唱腔高、中、低的變化,代表劇中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地位,音調的多樣化,也可以豐富樂曲的旋律避免過於單調。所以在侯啟平的新編劇本中,男女主角各擴張成三人,希望藉著角色不同的性格,來豐富整齣歌劇的生命。
男角中,張生(男高音)、書僮(次男高音)和白馬將軍(男中音)分庭抗禮。劇中張生不僅是位多情種子,還被重新塑造成富有正義感,對眾人有擔當的性格;書僮憨厚忠實;白馬將軍則是驍勇善戰,能為朋友挺身卻敵的英雄。
女角則由鶯鶯(抒情女高音)、紅娘(花腔女高音)、崔母(女中音)各擅勝場。鶯鶯外表端莊靜雅,內心裡是愛憎分明;紅娘有見義勇為的個性,是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物;崔母徬徨於夫命與張生救命之恩間,內心的掙扎、矛盾,都將在劇中表現出來。
「為了尊重觀眾有自己想像回味的空間,處理劇情結束的方法,我採用留白的效果。」所以歌劇「西廂記」的結局,在十里長亭、鶯鶯送別張生赴京應試的場面中,戛然而止。

(上圖):張生(黃耀明)與鶯鶯(朱苔麗)兩人情意深濃。(簡永彬)
作詞「文」、「白」兼顧
一般的戲劇,在劇本底定之後,便可開始作業,但是「歌劇」少不了「歌」,所以音樂的部分格外重要;歌詞也非常講究,必須顧及劇本的特色,以及歌者的習慣。例如西洋歌劇在演唱時,習慣「以腔托字」,中文歌劇則是「以字行腔」,唱腔的旋律由語文來衍生,什麼樣的語文就有什麼樣的旋律。此外中國文字的四聲發音變化,給受西洋聲樂發聲方法訓練的歌手,帶來咬字發音上不小的難題。如何使唱者、聽者各得其所,責任就全落在作詞者黃瑩的身上。
黃瑩對中國地方戲曲有深入的涉獵研究。他認為「西廂記」優美動人的文詞,配合劇情的進展,本身就充滿高度的音樂性。在詞彙的運用上,他打破「文」、「白」的界線,各取「雅」「俗」之長。
「經過數百年生活習慣和語言用法的變遷,必須為適合現代的歌劇演出重新填詞。」黃瑩採用:「能同時兼顧歌手演唱、觀眾聽力和詞彙意境,達到『通俗的文言,文雅的白話』的境界。」
比如,他將「一個絲桐上調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改寫為「一個在琴上彈出離恨譜,一個在紙上寫下斷腸篇」抽離原文中艱深詞句,讓人更容易瞭解,但意境仍存。
侯啟平的劇本、黃瑩的詞陸續完成後,就等著屈文中的曲子了。

「小心啊!可別摔著了」,後台搭景人員在短短廿分鐘內,拆卸普救寺,「脫胎換骨」成西廂。
屈文中要「曲親和眾」
市交當初決定邀請旅港的屈文中創作「西廂記」時,曾引起國內作曲界強烈的抗議。而市交堅持的理由,是他的管弦樂作品在國內極受歡迎,而且流暢好聽,適合表現傳統題材;此外,他是專業作曲家,寫作時間較充裕,在時間相當緊迫的情況下,能在時限內交出作品。
文化大革命時,屈文中曾被下放到農村勞改,與著名劇作家曹禺仳鄰而居,使他接觸了文學、戲劇。鄉下沒有鋼琴,屈文中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作曲的希望了,就趁著休息的時候,跑到草堆堨h寫劇本。這對他日後的創作,有意想不到的助益:「往後,我在作結構比較大的交響曲時,腦子奡N會有文字邏輯的排列,也有畫面的概念。」
那麼,對於「西廂記」這齣歌劇,應該用什麼音樂語言來表現較好呢?
「我的創作根植於中國民族音樂,採擷各地民間音樂的特質,來錘煉作品的內涵、氣質和風格。」屈文中在研究分析平劇、粵劇、紹興劇、豫劇……等傳統戲曲和西洋歌劇的演出後,決定以西洋配器和管弦語法,來表現中國風味音樂。「鋼筆既能寫英文也可寫中文,音樂也是一樣」,他說。
七十四年二月,屈文中開始寫曲,十月,他交出了總譜超過六百頁的作品,比他以往的「帕米爾綺想曲」、「帝女花幻想序曲」、「民俗喜樂」等作品規模都大。
「西廂記」演出的前一個月,話題轉向演出的歌手。

換景空檔,救難英雄白馬將軍(陳榮貴)趁機練練嗓音。(簡永彬)
中文不靈光的男主角
「十月底,朱苔麗在義大利唱完八場莫札特的『安魂曲』後,隔天便啟程返台。」
「九月才負笈維也納深造的男高音李宗球,專程回國參加『西廂記』演出。」
「簡文秀通過試唱會,獲得演出紅娘的機會。」
「旅日優秀男歌手黃耀明逐字請教別人解釋,因為他不太能領會詞義。」黃瑩表示,他從小在日本受教育,中文基礎較薄弱。
「西廂記」的演出,確實集合了海內外優秀的華裔聲樂家。兩組演員的陣容,包括黃耀明、李宗球演的張生,朱苔麗、范宇文扮的鶯鶯,徐以琳、簡文秀飾的紅娘,曹繼怡與劉弘春的崔母,曾村牧、白玉光的書僮,還有陳榮貴、蔡正驊、呂紀民、成明遠航合唱團飾演其他角色。
早在排演前幾個月,歌手就開始準備。對他們來說,每個新角的演出,都是畢生的承諾。
演唱行程一直集中在歐洲的朱苔麗,十七歲就赴義大利學習聲樂,多年來國外獨立的生活,練就她乾脆明快的性格。這次飾演鶯鶯對她是很大的挑戰。
「屈文中的樂曲演唱難度不高,但越唱越有韻味;倒是揣摩鶯鶯使我費不少功夫。」因為朱苔麗實在無法認同古代女子溫馴、沒有自我的一面,所以她不斷地從原著、劇本、詞、樂曲揣摩鶯鶯,學習如何把握她的個性。

前幕後,一樣精采——準備上台的演員,臨陣磨槍,不亮也光。(簡永彬)
服裝、佈景學問大
這次演出,除編劇、作曲、作詞和歌手之外,連服裝和佈景也特別用心。
在不妨礙歌手的原則下,去追求真實性和舞台效果,是服裝設計林璟如的心願。
為了瞭解唐朝人的面容衣貌,林璟如特地到故宮博物院和歷史博物館研究唐代畫冊、陶俑。這些氣度嫻靜的藝術品,讓她沉浸於古樸的氣氛中。她決定除了主要角色的戲服之外,合唱團的衣服以天然的棉麻、甚至窗簾布縫製,並自己親手染色,統一整個舞臺上的色調。
此外,戲服的樣式也讓她花費許多心思考證。現存唐朝仕女圖中,衣服款式近似日本和服和韓國傳統服飾。為了避免差錯,林璟如蒐集近百部中、日、韓人物畫冊,甚至親往日、韓兩國的博物館參觀,不斷地請教專家,畫了無數設計稿,最後才定案。
擔任佈景設計工作的張一成只有廿六歲,「西廂記」是他從事設計以來,最大的一件工程。
「國父紀念館的扇形舞台後窄前寬,不太適合寫實佈景」,所以張一成的第一張設計圖,較為抽象。可是陳暾初認為,「西廂記」是國人相當熟悉的作品,抽象佈景容易引起觀眾的疑問,主張以細部描繪的手法,來表現盛唐的普救寺、西廂和十里長亭。
所有的設計稿都由張一成親手繪製,在整體色彩上,他選擇了木質渾厚樸實的原色。
設計稿底定之後,進入工廠建造佈景。由於木匠師傅往往誤解設計的原意,做出來的佈景,常不合理想,他就必須花費許多唇舌解釋,說服師傅重新修改。

小沙彌」的雙親歡喜地跑上台和「明星」合照。
檢討成果大家一起來
不過一切都有代價,對「西廂記」的演出,大部分的觀眾,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全體的工作人員努力成果,也得到肯定。
但是藝術界人士感覺這次演出仍然有不盡理想之處。缺失之一,是「戲」的不足,影響了「歌曲」的效果。文化大學戲劇系講師劉效鵬認為,「西廂記」迷人的地方,就是在一個「情」字。可是以這次演出的表現方式,若非「西廂記」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觀眾根本無法體會鶯鶯與張生何有至死不渝的情感?劇情的疏漏,讓人無法領會「情」的可貴。
另方面,刪除兩人之間徬徨於禮教和情慾之間的內心掙扎,也減低了戲劇性的衝擊效果,間接影響到作曲者所能達到的意境。而部分演員的表現仍較生硬,也是美中不足之處。
至於佈景設計,雖然也是許多人的心血結晶,在一些藝評人的眼裡,卻嫌留白不夠;他們認為,觀眾對於劇中細緻的舞台設計,心裡想的可能只是製作佈景的手藝不同凡響,卻不是設計者的巧思出眾。填得滿滿的舞台空間,讓觀眾失去了想像機會。
至於一般的觀眾,大多認為「西廂記」的樂曲、唱腔、佈景、服裝、燈光等,比起以往的「白蛇傳」、「雙城復國記」進步了。對細膩精緻的佈景,尤為讚賞。但也有部分觀眾,對於「是否應該打字幕」的問題,表示不同的意見。有的人認為,若能知道演唱的內容,應該有助於情緒的投入;但是也有人表示,歌劇和舞台劇不一樣,以音樂詮釋情節的流動才是最重要的,若只是想把字句聽清楚,卻忽略了整體的感覺,是一種偏差的欣賞態度。
落幕只是起點
無論打字幕的爭執如何激烈,「西廂記」落幕了。
從民國七十年北市藝術季,推出國防部製作的「雙城復國記」之後,相隔四年,市交重提製作中文歌劇的構想,不只因為國內有現成的人才,最重要的是市交有較充足的經費。
動輒四、五百萬的經費預算,對許多有心從事中文歌劇創作的藝術界人士來說,是一筆難以籌措的數目,既然市府有固定的預算,陳暾初說:「我們就應責無旁貸地負起推展中文歌劇的任務。」
而且歌劇演出,也算是國家藝術水準的指標。在台灣聲樂家、作曲家、演奏家、設計家都達到相當程度時,中文歌劇的推展,可以帶給他們更多進步的機會。如果只是改編西洋歌劇,無論在唱腔、服裝設計、舞台設計、導演手法都有外國現成的藍本,能夠汲取的經驗就少了。自己創作的作品,有困難、有問題的地方,全得由自己解決,這樣刺激成長的動力就更大。
但是不論是過去的「白蛇傳」、「雙城復國記」、或者是現在的「西廂記」,都只能算是中文歌劇的起點。幕落不是結束,下一步在那裏呢?——也許可以讓我們好好地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