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菊貞導演的旅程帶我們入山、看海、聽故事,看見別人的付出,讓我們不相遺忘。----導演王小棣
.她切入人們生命的當下,也重視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每一段記憶。 ----導演黃惠偵
.我用美麗的阿美橫笛和流浪的手風琴,用音樂編織這條鐵路上的旅人和鐵道員共同的生活記憶。----電影配樂陳明章
在黑夜微光下潛行
台灣不大,環島鐵路系統完成後,二十四小時內搭火車繞台灣一圈並不難。
還記得年輕時的夜班車,南部的年輕人往返台北,最常搭乘這種跨夜慢車,彷彿就是為了給盤纏不夠又想省時間的遊子方便,深夜凌晨上車,天微亮時下車。沿途景色,除了城市中的路燈微光外,就只剩下窗外無盡的黑,和車廂內的昏黃。夜車內昏睡的人,多是學生,軍人和辛苦人,那是一個沒有智慧型手機可以上網瞎逛的年代,睡眠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對我來說,火車穿越的不只是行政地圖的距離,也是串連起我們的生活、文化與記憶的時空膠囊。黑夜時分,對拍攝鐵道紀錄是很重要的場景。
雖然常搭火車,但身為乘客時,接觸到的鐵道員多是與票務有關的人,售票員、驗票人、列車長、車上服務人員等,至於是誰開火車?修鐵道?火車壞了誰修理?彷彿都不存在我的記憶中。
早期的田野調查和前幾次的拍攝工作,我幾乎把鐵路局運務、工務、機務、電力的工作現場都跟了一遍,其中工務和電力人員的鐵道維護工作幾乎都是晝伏夜出,因此去理解夜行客們的任務,也是我的功課。(當時是老老實實的跟著他們上大夜班呀)
當我開始接觸更多鐵道員的故事後,才知道許多前線鐵道工作是從晚上最後一班載客列車通過後才開始,然後必須在清晨第一班火車通過之前,把安全的鐵道交出來。不能有時間差,不能耍賴拖累。
所以我慢慢可以理解第一次和張統明大哥講話時,他的目標清楚和快速完成的性格真是工作上訓練出來的。
一個人的孤單,一群人的不寂寞
台東人的純樸和熱情,讓我的鐵道故事開始長大,他們會熱心地幫我介紹朋友,關於南迴線的線索從鐵道員開始向外延伸,最後我們不只是拍攝到了維護鐵道的人,開火車的人,還找到了興建南迴鐵路的人,甚至是家裡土地被徵收的人,和追火車的南迴鐵道迷……
此時原來的片名已經難以涵蓋這部紀錄片的主題,於是我又開始煩惱,幾經掙扎後,《南方,寂寞鐵道》成了最終的片名,英文片名則是《On The Train》。
《南方,寂寞鐵道》是取自我拍攝時候的感受,這條鐵路一直瀰漫著一股很特別的淡淡感傷,是美麗的孤獨,而非憂愁。
這鐵道沿線上的居民和穿梭工作的鐵道員,有著難得的樸實情懷,這樣的人情味在都市化的大城市裡已經少見。
五年多的拍攝期下來,我常想這條鐵道上的故事是那麼美那麼特別,而乘客和政客們卻多是著眼於追逐著短暫的觀光效益,和快速省時的交通時間,是否遺落掉了一些珍貴美好的東西呢?
「一個人的孤單,一群人的不寂寞。」是我在回應海報設計師需要一句導演的心裡話時,浮現出來的。一個人獨處的火車時光,一段歷史被遺忘的失落,一群不被瞭解的鐵道員,當大家同在一起時,就像點點螢光匯聚,應該可以溫暖這條寂寞的鐵道呀!
尤其時當南迴電氣化通車前夕,藍皮普快車停駛前一個月,整條南迴線湧進了好多人來追火車、搭火車,不只年輕人,還有很多攜老扶幼的一家人,他們都來跟記憶中的老火車告別,並且在火車上重新跟自己的青春相遇,那一刻我更清楚的回到了我最初想拍鐵道紀錄片的原點,這是台灣人的共同記憶。
挖隧道的人
有段時間,我和團隊常在大武車站、大鳥部落、古莊號誌站之間穿梭,那是個炎熱的夏天,台東藍暈染的的天空和大海,開闊浪漫,湛藍的層次豐富,就是和北部的海、西部的海不同。那段時間,我們在山邊、海邊四處聽故事、拍火車,附近的民眾很古意,很容易就能聊起來,有時還會遇到騎著摩托車經過的老人,第一圈多看我們一眼;第二圈問:你們在這裡做什麼;第三圈繞回來,竟然說:想去看隧道的斜坑嗎?我知道在哪裡……
有一回,我們在一家原住民開的小麵攤裡吃著高麗菜炒飯和肉絲炒麵時,隔壁桌的兩位大叔一直盯著我們看,可能是我們桌上放了很多攝影器材,這對純樸的部落來說,應該是少見的東西,他們邊吃飯、邊喝酒,也邊聽著我們討論拍火車的行程。後來其中一位大叔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這邊的隧道很多都是我們原住民去挖的,那個時候做一天一千五百塊!」
一天一千五?我聽了嚇一跳,心想民國七十年一天工資一千五,那是很高的工錢,這位大叔不知是不是喝醉了……
「所以你有去挖隧道嗎?不然怎麼知道的」我問。
「我沒有……是我叔叔他們都有去做。」
「那你可以帶我去找你叔叔嗎?」這位大叔聽到我這樣要求,突然就猶豫了起來,開始推說人不好找,不要被拍攝等等。
那次的巧遇,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也提供了我們一條線索,當時南迴最艱困的工程就是長隧道多,如果在地的原住民有參與,那肯定還能找到人。於是我們開始往鄉公所,和在地社團四處打探消息,最後終於讓我們找到了兩位當時曾經參與南迴工程的隧道工人。
其中一位潘茂增老先生,他參與的隧道工程經驗很多,照他的說法,他們有經驗的人當到工頭,一天工資甚至可以高到兩千五,這在那個年代是高薪啊!我乍聽時忍不住驚嘆。
「挖隧道賺錢是比其他工作多很多,可是很辛苦,要輪班,二十四小時都不能停下來,有時候白的進去黑的出來,有的時候還會躺著出來,被炸到啊!有的人怕,有的人不怕,像我們這種比較窮的,孩子要讀大學沒有錢,為了給小孩子讀書就要做苦工。其他的年輕人不喜歡做那種工作,因為很髒,而且怕危險,那我們是習慣就沒有什麼了。」老先生現在回憶起來,話說得雲淡風輕,但想想當年的工作環境,真的是用命去換來的收入。
當年參與南迴工程的原住民,以花蓮阿美族最多,他們是參與了北迴鐵路工程後,再轉移到這邊工作的人,另外還有台東的排灣族人,多是附近部落的居民,因為捕魚收入不穩定,所以為了更好的生計,才參與隧道工程。在他們的回憶中,提到金崙隧道施工的記憶最為生動,因為隧道施工打穿了溫泉水脈,所以湧水都是溫泉,施工難以進行,包商甚至落跑不做了,後來只好找這些有經驗的人去支援。
「那個時候裡面很熱,都是四五十度,我們在裡面都只穿一條內褲,還要從外面拉冷水一直沖在我們身體上……還好最後我們是完成了。」
聽到他們說起這些舊時回憶,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這種施工方式在現在是不能想像的。湧水、坍塌,是隧道工程最危險的部分,還有埋炸藥時,一不小心也會有死傷事件,南迴全線因為工程事故而罹難的人員高達二十一位,其中原住民比例最多。
詩人的大武情懷
見證南迴通車典禮的人,還有一位台東詩人徐慶東老師,當時他在大武國中任教,通車典禮當天,他就是帶著全校學生到月台迎接火車的訓導主任,回想起當天的熱鬧讓他至今難忘。後來他帶著家人第一次搭南迴線時,也非常驚喜,「因為光是窗外的景色,就迷死你了,一邊是山,一邊是海,那個真的是覺得說人間仙境,太美太美了。 」
當時他心裡覺得:火車來了,我的家鄉終於要現代化了!
但事實卻正好相反。
其實鐵路對大武或是南迴沿線,可以說成也鐵路敗也鐵路。因為早期沒有鐵路,只有公路,公路站在大武老街曾經是非常的興盛繁華,光是一條街上有二十多家茶館和大小旅社,甚至還有「小北投」的稱號,就可以知道當時的熱鬧。
但南迴通車後,大家都坐火車,速度快又不暈車,東西往來的人不需要在大武下車了,於是繁華榮景也就沒了痕跡。
「鐵路我們講,就是一種進步繁榮,以為是繁榮,結果竟然是剛好相反,讓整個村莊沒落。再提一個最好的例子,那個金崙那邊有一個很漂亮的天橋,當時大家認為說,哇!好期待喔,這麼漂亮的天橋,一定可以吸引很多人。結果沒有想到天橋開通之後,整個的金崙部落,就漸漸沒落了,因為現在人追求快速,它如果可以在一個小時可以到達的,絕對不會想要拖延,旅客的目的地就是台東,所以它咻地就過了,再也不會經過部落,那個部落裡面的7-11,生意曾經非常好,沒想到當那個天橋通了之後,它整個生意也一落千丈。」
徐慶東老師談起南迴鐵路,總是百感交集,交通的快速便利,與家鄉的繁華不再,兩樣情他同時見證了。
在南方時光列車上,我們相遇
很多人聽到我拍南迴鐵道的故事,總會直覺地說,「妳去拍藍皮火車喔?」再加上鐵迷說它是小叮噹,作家劉克襄形容它是解憂列車後,藍皮普快車更是爆紅。若是你看過紀錄片,或是這本書看到這會兒,應該可以幫我回答,蕭菊貞拍的不只是藍皮火車。
經歷過這五年多來南迴之旅的淬鍊,我更喜歡的說法是,「在南方時光列車上,我和我的青春相遇。」面對即將改變或逝去的東西,惆悵感嘆之餘,我們會更想去留住一絲記憶。在南迴電氣化前夕,我深深的感受到這一點。
停駛的豈只有藍皮普快車,在我們的製作過程裡,復興號、柴聯自強號,甚至是部分的莒光號列車都已走入歷史。我想留下的也不只是老火車的最後身影,不只是南迴鐵路樹立電線桿前的美麗地景,更多的是我想找回我們和火車之間的故事,找回台灣集體的鐵道成長記憶。這部分的急切感,我在同為紀錄片導演的曾吉賢老師身上找到共鳴,他除了在南藝大教授紀錄片創作外,也是道道地地的鐵路文史工作者,尤其他對糖鐵文資保存所投入的心力更是我所佩服,而這一切的因緣都來自於他的父親。
曾吉賢的父親曾文山先生是臺鐵四十多年的退休站長,吉賢從小就是在充滿鐵路故事的環境裡長大,「家庭有一個人在鐵路局,那相關的親朋好友很容易就進來鐵路局。因為長輩就會談這些鐵道的事情,或者是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那你浸淫在那樣的環境裡面,你感覺好像自己也在鐵路局上班。」吉賢和爸爸的感情很好,在他小時候父親在一人車站守夜時,他還會去陪爸爸一起睡,長大後甚至也想投入鐵道工作。對他來說,無論是父親穿著制服執勤時的身影,或是他沾染著來自火車上的味道,亦或是瘦弱的母親必須為了貼補家用而去賣木炭,這都是鐵道文化記憶裡的印記。
有一次我和他聊起想藉由紀錄片放映的過程,徵集大家的火車站老照片和火車記憶,沒想到他竟然也在之前提過類似計畫,有志一同談起來甚是愉快。
「以前搭普通車是非常庶民的,包括有相親座、情人座的那種概念,然後高中通車就故意把包包壓得很低,情人座就會覺得看看可不可以坐在女生旁邊,都是很有想像力的一個空間,現在沒有了。我們失去的不是只有這些老火車不見了。我覺得是人跟人之間的距離跟關係不見了。」
怎麼重新找回這份溫度?
說真的,我在拍攝藍皮普快車的經歷裡,最開心的時光是在那個火車空間裡,人和人之間的相遇,可以那麼靠近,彼此信任。例如,平常車廂裡人雖然不多,但遇到都可以隨意聊天,甚至我們還會互相分享包包裡的零食(完全是郊遊的心情),說著自己來自何方,要去哪裡……所以我也很喜歡曾吉賢老師說的一句話,「你用什麼樣的速度坐在火車上,就是用什麼樣的速度看台灣。」
普通車很慢,好像也能把我們混雜焦躁的心拉回來一點;普通車很慢,好像也能讓我們找到縫隙回到過去,與我們的青春記憶重逢。
拍攝南迴的故事,我想……不是難回,而是給我機會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