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際間熱鬧喧騰了一年之後,《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書的中文版終於付梓。作者孟西士宣稱,鄭和才是發現美洲的第一人,足足比哥倫布早了七十年。不僅如此,鄭和所率領的中國艦隊還到過澳洲、紐西蘭、南極洲等地,被奉為西方航海成就圖騰的達加瑪、麥哲倫、庫克船長等航海家,在孟西士筆下,光環盡褪。
眾聲喧嘩裡,中文版的出版不只讓更多的華文讀者能一窺究竟,本書譯者鮑家慶稱職的翻譯,巨細靡遺地將作者在中文資料引用上的錯誤一一標出,更有助於釐清本書取材與資料蒐集上的種種疑點。二○○五年是鄭和下西洋的六百週年紀念,《1421:中國發現世界》高調地揭開週年討論序幕,也讓讀者提早發想:「鄭和」這個海上傳奇所標示出的是華人歷史輝煌的過去?或是中國海洋觀的侷限?
如果孟西士的說法是正確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在六百年前支撐著中國的水手,冒險遠渡印度洋、繞過波濤洶湧的好望角、前進未知的美洲、越過南美與南極寒冷的交界、到達澳洲與紐西蘭,環繞世界一週後,返抵中國?
「這些水手是為了幫助皇帝完成帝國的大業──『宣德化而柔遠人』,」孟西士說,帶領艦隊的宦官們都是「一把好手」,而大部分的水手則是罪犯,出海探險是代替監禁或流放的方式,在海上有酒有肉,雖然旅程中危險重重,能活下來的人往往只剩十分之一,但若有幸平安回航,除了能重獲自由,還可獲得豐厚的獎賞,是個很好的選擇。

《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書在國際間引起廣泛討論和質疑,但作者孟西士來台參加中文版新書發表會時,即使面對隆隆砲聲,仍充滿自信,舉證支持自己的見解。(林格立攝)
成為王,敗為寇?
坐在台北遠東飯店三十七樓咖啡座裡,這位眼神堅定的英國海軍上校退休艦長,接受本刊專訪。這一年來面對學界、媒體的各項質疑,各種應答他似乎已了然於胸,對於信念問題,他總是滔滔不絕,但當記者細究他論證不可信之處,則避重就輕,常常答非所問。
孟西士大膽假設、也大膽求證的《1421:中國發現世界》,原本只是業餘歷史研究者的著作,經過出版商炒作,在國際間掀起熱烈討論,雖然漢學界對此書的評價毀多於譽,但孟西士仍獲邀前往牛津、劍橋、哈佛等世界各知名大學演講或參與研討會。他還計劃在二○○五年前再加入更多佐證、重寫這本著作,「也不知繁忙的行程裡能不能如期完成,」他說。
相較國際知名的歷史學者,孟西士所受禮遇與熱門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一趟學術航行中,他名利雙收,即使各方詰難蜂擁而至,但就如自己筆下六百年前為中國皇帝冒險犯難的水手,他航行多少也帶著一點「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意味。

孟西士以他在世界各地發現的的禮炮、青銅鏡、銅錢,與石磨(圖右)等中國明朝文物,支持自己的立論。
遙想明成祖
要檢驗《1421:中國發現世界》的成就與爭議,必須從書的內容說起。
一九八○年代末期,孟西士與夫人相偕到中國渡假,參觀了北京的長城、故宮、天壇等名勝,發覺這些重要建築都與明成祖有關,故興起了研究這個古帝國的念頭。孰料未久,他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圖書館中,發現一張一四二四年由義大利人匹奇嘎諾所繪製的世界地圖,這張早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六十多年的地圖,竟已疑似標示出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與瓜德魯普諸島,於是孟西士推想,地圖應是源於鄭和艦隊的經驗。他假設鄭和第六次下西洋後,一定繪製出過一張世界地圖,而這張地圖在明成祖駕崩後的鎖國政策裡遭到銷毀。
此後,孟西士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根據史書記載與古地圖標示,拜訪一百二十幾個國家,查考九百多個博物館,寫成這本以鄭和第六次下西洋的年份「1421」為名的書。
就像千百年來許多對東方懷抱浪漫想像的「中國通」,孟西士也擁有自己的中國經驗:才出生兩個星期大,便隨著同樣也任職英國海軍的父親在中國居住了兩年,帶他長大的褓母即為中國人。數十年後,當他重返這個國家,心中所升起的感動與孺慕可想而知。
《1421:中國發現世界》就是從他心目中這個偉大國家的明朝說起,在他筆下的明朝科學昌明、社會富庶,強盛的國力不只當時沒有國家可與之比擬,中國人達到外交目的的手段也是非常文明的通商、文化影響,以及賄賂,不似歐洲人總是動輒打仗,直接建立殖民地。

孟西士以他在世界各地發現的的禮炮、青銅鏡、銅錢,與石磨(圖右)等中國明朝文物,支持自己的立論。
想像越過好望角
在《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書中,讀者會先了解鄭和所造船艦的實體結構,知道這些船為何能勝任遠洋航程。隨著一四二一年鄭和六下西洋的艦隊出發,讀者會先到達東南亞、印度洋,以及非洲東岸等漢學界已確認的航行領域。
接下來,一幅古歐洲地圖讓孟西士想像中的鄭和艦隊越過了好望角。孟西士大膽假設,這張古地圖繪製者「極可能」從某位「曾可能」參與中國艦隊航行的歐洲人那裡,得知鄭和艦隊的航行經驗,而繪製出好望角的地形。
繞過好望角後,鄭和艦隊循著大西洋洋流,在星象與羅盤的指引下,經過一些大西洋中的島嶼,然後抵達巴西海岸。在這時,孟西士感性起來,他猜測,當這群中國水手第一次看到中南美洲的龍舌蘭植物時,可曾聯想到中國南北朝古籍有關「扶桑國」的記載?古籍中,扶桑國食、衣、住、行不可或缺、名為「扶桑」的植物就酷似南美洲的龍舌蘭,那麼當艦隊見到這個酷似扶桑的國度,心中是否也會興起騷人墨客式的浪漫情懷?
航行到美洲的南端,想像中的艦隊可能一分為二,一隊回航,一隊繞過麥哲倫海峽,到達紐西蘭與澳洲,最後回到中國。
想像中的艦隊,曾經在各島嶼和新大陸立下今天已經字跡難辨的石碑,中國的稻米也隨著艦隊到達美洲,南美洲的甘藷傳至澳洲與紐西蘭,美洲的玉米則回到水手們的祖國,進駐帝國裡尋常的農家。或許有些中國水手選擇留在南美洲,今天印地安人DNA裡與中國人相似的基因,就標示了艦隊的足跡。艦隊在各處因為未知的危險而折損,新大陸各地遺留著疑似中國船艦的殘骸,甚至還有中國人的屍體等遺物,這些未曾得到學界認同的證據都讓孟西士認為:主張鄭和艦隊曾經環繞世界一週並發現新大陸,「並沒有不合理之處」。

孟西士以他在世界各地發現的的禮炮、青銅鏡、銅錢,與石磨(圖右)等中國明朝文物,支持自己的立論。
科學推理VS.歷史證物
不可諱言地,在孟西士旁徵博引下,讀者很容易走進資料叢林所構築的迷宮裡,可信的與不可信的資料,隨時如鬼魅出現,攫住讀者的想像,鄭和下西洋成為披著真實歷史外衣的《金銀島》歷險記。
尤其膾炙人口的是,孟西士以科學方式告訴我們:仰賴季風航行的大型中國帆船如何能擺脫季風的限制;當艦隊到達南半球,中國人仰賴指引方向的北極星因星體角度消失於天際線時,水手可能改以老人星和南極星導航。他也教導讀者,在拿到一張古地圖時,如何根據最初航行者的速度、航向等變數,解釋製圖者為什麼會將山頭畫成島嶼,為什麼今天的淺灘、珊瑚礁和島嶼,在當年地圖中卻是一大片土地,以及為何有些陸地會被畫成特別的大。
孟西士並不是提出「鄭和環繞世界」假說的第一人,但他卻最受矚目,原因就來自於他龐雜的資料佐證。然而必須要注意的是,歷史研究裡可以使用的五種證據:文獻、地圖、考古遺跡、人類學工具(植披、DNA等)、社會制度與語言等,只有文獻與地圖兩項,因有確切的年代可考,可以直接判定史實,其餘三種資料都只能參考。
海洋大學海洋學系客座教授蘇明陽在指出孟西士的謬誤時強調,孟西士並未發現新的文獻與古地圖,甚至因為他不懂中文,書中出現大量中文古籍的錯誤引用,譯者鮑家慶在中文版中已用譯註一一標示。至於書中大量出現的考古遺跡、植披、人種DNA等難以細究的資料,則「不能以『量』強充可信度」。

孟西士所假設的鄭和艦隊航線圖,標明四個支隊的不同航程。
尚未蓋棺論定
一本疑點重重的書,一篇又一篇指責的論文,但閱讀《1421:中國發現世界》最大的價值,並非在於作者推論的可信度有多高。女王海上疆域的守衛人、出身英國海軍上校的孟西士,令人驚訝地對西方人眼中偉大的航海家與航海成就大加鞭撻:達加瑪成為殘酷的謀殺者、最初到達美洲的歐洲征服者野蠻至極,他念念不忘早於哥倫布等人數十年的鄭和艦隊、「宣德化而柔遠人」的偉大帝國。
孟西士在不知不覺中賦予這本書歷史詮釋的「政治性」,在鄭和下西洋六百週年前夕,中國大陸的學者們獨排國際眾議,對孟西士假說的熱烈歡迎,更將這樣的政治性推向高峰。
然而當孟西士大力讚揚中國的外交和平作風時,不妨也讓我們發想:討論鄭和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中國這個素來對廣袤海洋有所疑懼的國家,顯然並未因鄭和的曠世旅程而打開視野與胸襟;而今日台灣強調「海洋立國」,又如何將海洋的重鎖,化為擁抱世界的起點?
就如譯者鮑家慶所言,《1421:中國發現世界》並非蓋棺論定之作,我們的思索也尚未蓋棺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