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台灣的陶製品沒有鮮明的藝術動機,純粹是實用生活器皿,直到民國七十年元月,在台北歷史博物館舉辦的「中日陶瓷交流展」,對照出台灣陶藝的保守、落後,才啟迪了台灣現代陶藝的發展,帶動習陶的風氣,個人陶藝工作室亦紛紛設立。
隨著歲月的流轉,目前台灣現代陶藝創作的進展也遇上另一急待突破的新瓶頸——如何掙脫傳統窠臼的限制,重新引領國際潮流,恢復中國「瓷國」的光彩。這其中掙扎煎熬的藝術創作歷程,很難為外人所想像,但台灣仍不乏孜孜不倦的陶藝工作者,願傾力一試,土生土長於台中市的徐崇林,即是一例。
「『陶』是一種很單純的藝術表現媒介,以有限的材質,可表達出無限的創作概念。我覺得創作者能藉由『陶』,和觀眾達到心靈呼應的目的,也可和對方的潛意識談話」,徐崇林說明他愛陶的原因。
說徐崇林是一個「陶痴」,並不誇張。
有一回,他南下台灣尋覓適合製陶用的陶土蹤影,由於太過專注投入,竟三天三夜忘了和家媮p繫,讓在家堶W苦守候的太太及兩個女兒十分擔心,也很不諒解,待返回家時,「孩子們已經不太想認這個爸爸了!」徐太太打趣道。
而他的老師——名陶藝家林葆家也指出,徐崇林當初學拉坯,一天拉上十二小時而無倦容,而且每日持續不斷。為了了解窯內各個部位在不同情況下可燒出何種結果,他不惜花龐大的燃料費去研究。
「徐太太甚至偷偷跑來找我,央我幫她勸勸徐崇林,不要再研究了,家堛漸肮﹞w經快要維持不下去了」,台北市現代陶文化園的一位工作人員,道出這段鮮為人知的插曲。「天下就有這種不為名利、孜孜不倦研究已失傳的天目油滴釉藥達十年之久的傻人!」宋龍飛這麼形容徐崇林。

雲彩窯變以玫瑰紅及天青為主色,互相搭配,效果變化莫測,常有令人意外的驚喜。(陳賢哲收藏)(陳賢哲收藏)
「鄉土味」十足
這位被故宮博物院出版組組長,也是藝評家宋龍飛形容為「促使中國古代的精緻文化起死回生又推往未來」的陶藝工作者,原非科班出身,知名度也不算高,但他對陶藝的執著和專勤,卻是圈內人所肯定的。他的作品以灰釉、天目油滴最具特色。其中他在灰釉上用心最深。
由於沒有盛名的牽累,不必擔憂新鮮嘗試的成敗後果,反而讓他有更寬廣的自由創作和想像的空間;從早期醉心研究已失傳的油滴釉藥,到晚近甩陶作品的發表,一路走來,即使經濟拮据,仍然無怨無悔。
穿條牛仔褲、一雙球鞋,配上灰綠格子襯衫,徐崇林的穿著,顯得「鄉土味」十足,尤其置身在台北街頭,讓人覺得這個人和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場,無論左看右看,都有點突兀。
直到走訪他座落於台中逢甲大學附近的住家,才發現徐崇林「擺對了地方」。生活和工作結合的徐崇林捨棄大都會隱於市郊,默默地作陶,「我現在不想收學生,希望給自己更多自由創作的時間」,徐崇林說,雖然會減少收入,隨遇而安的個性卻令他坦然不少。

氣氛詭秘如黑森林的油滴酒甕(右)與豹斑油滴(左)不同於傳統油滴的典雅。(陳賢哲收藏)(陳賢哲收藏)
不按牌理出牌
四十歲的徐崇林,籍貫是江西省進賢縣,卻土生土長於台中市。民國卅八年,身為軍人的父親隨著部隊四處轉戰遷徙,最後到達台灣落腳,這一段艱辛的逃難經歷,給徐父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此往後他對兒子常以「安定生活」來耳提面命,而它也成為日後徐崇林選擇職業時的首要考慮。
但他卻不是這樣一個「單純」的人。
徐父出身軍旅,個性嚴肅,且具有典型中國父親的威權,他希望兒子長大後亦能從軍報國。「後來我真的去軍事學校,不過沒有念完」,徐崇林靦腆地表示,因為自己的個性很叛逆,根本受不了軍校的管教方式。他尷尬地說:「念初中時,不但有逃學紀錄,而且念了五年才畢業!」
叛逆的本性,加上父親權威性格對他的壓抑,形成了徐崇林令人難以解讀的人格特質——表面單純木訥,內心複雜多變,同時也養成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因子。

徐崇林的鐘乳灰釉,頗受愛陶人士的喜愛。(張詠捷)
跌倒再爬起
民國六十一年,徐崇林剛從軍中退伍,工作尚無著落,當時徐父也剛退役,偏逢母親癌症病情惡化,為了「安定生活」,經人介紹,徐崇林進入苗栗長城陶瓷工廠作事,「或許是命中註定,從此我和陶瓷結了緣,在這之前,我對陶瓷沒什麼概念」,徐崇林說。而這一結緣,就是悠悠十八載。
在「長城」關係企業待了五年,徐崇林成為技術純熟的專業人員,但陶瓷廠「著重生產,忽略研究」的環境已經無法讓他產生成就感。於是他和人合夥,在後龍自設陶瓷工廠,專門生產杯、碗、盤、蠟燭等生活實用器皿。「不過二年光景,經營不善,加上當時世界石油危機的衝擊,工廠就關門倒閉了」,徐崇林說起這段往事,仍不免輕嘆。
工廠的倒閉,對徐崇林不啻是個嚴重的打擊,更讓他在接下來的二年裡,內心充滿彷徨,並遊走於北投、淡水、鶯歌等地廿幾家不同性質的工廠,從仿古、衛生器皿、電子零件,做到衛浴設備、地磚、磁磚。
然而,一切的彷徨,在正式拜師林葆家老師後,暫告終止。
民國六十八年,徐崇林因在順隆工廠擔任研究專員,時常與陶藝界的老前輩請益,而有機會接觸到一個個完全擺脫「匠」氣的自由創作的陶藝品,「當時內心燃起一股極為強烈的求知慾及創作衝動」,徐崇林形容。一年後他辭職,放棄了「安定生活」的工作,隨著林葆家專心學習陶藝創作。

相思灰釉是灰釉系列作品之一,以相思樹灰混合釉藥研燒而成。(陳賢哲收藏)(陳賢哲收藏)
從陶匠的世界出走
民國六十九年拜師習藝,是徐崇林陶藝創作歷程上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是一個生活無虞的「陶匠」,之後,沈醉古釉研究和陶藝創作,帶給他精神上的滿足。
民國七十一年,徐崇林發表他的第一次個展,主題是:現代天目油滴、雲彩窯變和大地灰釉。
所謂灰釉,是陶器的一種,源起於殷商時期,由於它以植物(如相思樹、松樹)燒出的灰燼,混合合成釉後,可燒出多變的效果,故稱灰釉。也因配方可以自由調配,因此風格變化多端。
一般灰類的釉色會有浮光,看起來欠缺穩重古樸之感。而徐崇林的灰釉,不但色澤不浮,釉面效果也很豐富,色澤儒雅溫潤。由於作品予人樸拙淳厚之感,所以命名為「大地灰釉」。
天目油滴釉陶是現年四十歲的徐崇林,早期致力研究的項目之一。所謂的油滴,又稱為「烏金釉」,屬黑釉系統,是鐵釉結晶的一種,它遠在唐代就發展成功,流傳至宋,因社會流行「●茶」而達於巔峰,後由於時尚轉變,漸趨式微,甚至在中國陶瓷史上消失,而被誤解是日本的文化產品。
油滴之美,就在於結晶粒粒飽滿,且釉面黝黑如光影。由於結晶釉的製作過程繁複,且穩定性不高,結晶的大小和部位很難控制;一般人即使做成了,也多半流於「仿古」,而無新意。徐崇林卻拋開古代茶盞和近代日本天目釉茶碗的風格,自創一格,宋龍飛因而為文形容他所作的油滴盤上的大小銀珠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由於油滴、灰釉皆屬於古代釉藥的研究範圍,因此仍有人將徐崇林歸為「仿古」一派,「其實所謂現代陶藝中的『現代』二字,不是和『古代』處於對立的立場,而是指『具有現代風貌及時代背景色彩的作品』」,徐崇林詳細地解說。

灰釉風格變化多端,如瑞雪灰釉(右)與汗聚灰釉(左)迥然不同;其中「汗聚」象徵辛勤工作所匯聚的汗水。(張詠捷)
人如其陶
得自陶瓷工廠的訓練,使徐崇林在釉藥的表現有很紮實的基礎,但造型則採傳統路線,多半是「瓶瓶罐罐」。
「非學院出身的徐崇林,作品一直具有沈穩的內在本質,且『人如其陶』」,東海大學美術系講師,兼具藝評家的倪再沁指出,但他作品的風格拘謹而不夠開放,同時過往的紮實技術在無形中限制了他。徐崇林自己也清楚「從作品中可以讀出一個人的個性,個性又會左右作品風格」的道理,於是內斂、不多言的他參加了「卡內基訓練」,希望藉機改善他在肢體語言、口才的表達,能夠更開放、豁達,使作品風格有所改變。

灰釉風格變化多端,如瑞雪灰釉(右)與汗聚灰釉(左)迥然不同;其中「汗聚」象徵辛勤工作所匯聚的汗水。(張詠捷)
無心插柳柳成蔭
最近,他以一系列的「甩陶」來印證他的蛻變歷程。這也是十多年來他最大的轉變。
有一回,他順手拿起陶土,不是刻意地堆疊、拍打和擠壓,甚至折斷撕裂,不經意的經營,在火煉之後卻將土的柔軟、厚重、粗糙、細緻等不同感受完全呈現了出來,他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喜悅,並名之為「甩陶」。
甩陶的體積比一般陶瓷品大,在製作時必須有相當的體力,才能把坯土不斷地擲甩,利用這種過程使坯土邊緣呈現特別的紋路和趣味,把陶土的美感凸顯出來。
而每一件甩陶作品都沒有「名字」。
「我不願將觀眾的想像與欣賞套在一格格的文字框框堙v,徐崇林希望觀者都能自由地從不同角度,與他的創作心靈對談。而今年三月的甩陶個展也充分流露他「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和亟想突破的內心掙扎。
這些抽象的作品,有別於以往陶藝品的形制——杯、碗、瓶,倒是比較接近雕塑。這麼大件的陶藝品,在熟知市場行情的藝文界人士眼裡,「恐怕是曲高和寡!」
而在陶藝工作者看來,對徐崇林的新作也是有褒有貶。

甩陶是徐崇林造型陶藝的新嘗試,以不刻意的堆疊、拍打、擠壓等手法,將「陶」的本質赤裸裸地呈現。(張詠捷)
勇氣可嘉
由於造型陶藝在台灣仍處於啟蒙時期,大眾對陶的接受及鑑賞多定在釉藥變化的層次,因此很多人對他的甩陶採保留的態度。「他很有耐心,有鍥而不捨的勇氣,但藝術理論的基礎訓練稍嫌不足,造型的敏銳度亦有待加強」,宋龍飛說,「他還需要時間的考驗。」
而一位多年從事陶藝推廣工作的人士卻認為,徐崇林這次推出的甩陶,無論是釉藥、火候或坯體,都能整體性地呈現,感覺上渾然天成、毫不做作。而這種在造型上的創新,也是一個陶藝工作者必經的歷程,如果突破這一關卡,未來的路才更能走得長遠而紮實。
跨出的這一步,算是成功了嗎?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我剛起步,還在摸索、嘗試的階段」,玩陶已十八年的徐崇林這麼說。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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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滴,美在於結晶粒粒飽滿,彷若「大珠小珠落玉盤」,但精品難得,徐崇林耗費多年心血研燒,才得有佳作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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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彩窯變以玫瑰紅及天青為主色,互相搭配,效果變化莫測,常有令人意外的驚喜。(陳賢哲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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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詭秘如黑森林的油滴酒甕(右)與豹斑油滴(左)不同於傳統油滴的典雅。(陳賢哲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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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林的鐘乳灰釉,頗受愛陶人士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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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灰釉是灰釉系列作品之一,以相思樹灰混合釉藥研燒而成。(陳賢哲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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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釉風格變化多端,如瑞雪灰釉(右)與汗聚灰釉(左)迥然不同;其中「汗聚」象徵辛勤工作所匯聚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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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陶是徐崇林造型陶藝的新嘗試,以不刻意的堆疊、拍打、擠壓等手法,將「陶」的本質赤裸裸地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