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是在台灣的攝影界待過廿年以上的人,大都曉得這麼一個人,有時候大家暱稱他為「張仔才」。他前半輩子對攝影藝術熱中創作;後半輩子則在後進的栽培鼓勵,以及暗房技術的服務上,都做了相當程度的貢獻,因而無形中在攝影圈裡也贏得「老師父」和「大家長」之稱。
不拘小節,沒有架勢的「張仔才」,則自謙地認為他不過在做份內的事,不值得大書特書。但是,如果我們追尋台灣攝影發展的蹤跡,「張才」這個名字,應當是四十年代不容忽略的一個轉折點。

上)永遠的歸宿/台南安平/1947。(張才)
四○年代的老師父
張才,民國五年出生於台北。他生長在一個文化氣息濃厚的家境中,唯一的兄長是大他十一歲的哥哥張維賢,這位被後代文藝界稱為「新劇台灣第一人」的話劇運動改革者,當時就讓他十二歲的弟弟上台參與演戲。由於從小接觸了較自由、開放的生活圈,張才無形中也領受了藝術環境的薰陶。
年齡稍長,為謀求營生之技,張才先後三次遠赴日本,在短期的「寫真補習學校」上課求藝,民國廿八年回到台北後,他在太原路開設「影心寫場」,對於攝影,從職業上慢慢開展成專注的追求。除了「室內人像」的生意需求,張才用他的小型萊卡像機,卅五、五十、九十以及一三五釐米四個鏡頭,開始他戶外獵影。他相信攝影是最有力的說服工具,「寫真」中的「真」字,就是「實在」的意思,是去面對生活諸種外貌上的「真」,而不是老躲在「溫室」或「象牙塔」中去製造模式化的佈局與假象。
民國卅一年,他隨著家人赴上海經商,在那兒拍攝了許多民情市容;卅五年再回到台灣後,繼續使用他的萊卡像機,一邊經營照像館拍照維生,一邊上山下海,四出獵影。
四○年代初期的台灣,兼有攝影器材及創作意識的攝影家是微乎其微的,加上顯影藥水與放大像紙的質、量都缺乏,要放出理想照片更是難上加難。有著「照像館」做為後盾的優勢,張才拍照比別人更加認真勤快。

下)海濱/淡水沙崙/1948。(張才)
用鏡頭來寫作的藝術家
當時,他迫切地認為要用「照像機」說話,從初期的「繪畫」模仿,必須走入另一個寫「真」的世界。他以為,攝影應該走自己的路,開拓成另一種藝術不能達到的境界。
民國卅六年,他在台南的安平拍攝下這張照片「永遠的歸宿」,正說明瞭他所追求的主張。黑雲密佈下,廣闊而擁擠的墳碑群伸延開來,它們彷彿在風雨欲來的剎那前,領受著一種淒涼的、最後的亮光。而底片沖洗失誤遺留下的小泡點,正好在天空的烏雲中形成一環月暈,巧妙地加重了一種神秘異樣的氣氛。一種現實中的非現實影像,更豐富了攝影特有的魅力與個性。
「永遠的歸宿」在民國卅六年推出,的確是相當「前進」,而令當時的觀眾感思良久。這張好照片與張才在民國卅七年所拍攝的「淡水沙崙海濱」相排並列,更給人一種「生死一線」、「人物滄桑」之嘆。這兩張照片,取角適中,佈局平穩,視野大方,也正顯示了當年張才所嚮往的某種生活態度與攝影觀——中庸、自然、平衡、並容。
早年的張才,心儀過兩位攝影家,多少也受到他們的啟示與影響。一位是被稱為「小型像機寫真先軀」的德國醫生Dr. PaulWolff;另一位是日本的攝影元老——木村伊兵衛,前者在「攝影藝術美與內涵力」的追求;後者在「人間庶民接觸紀錄」的努力上,給予張才相當大的感動與啟發。

鄒族山胞的敬酒儀式/1951。(張才)
小小的個展,大大的盛事
民國卅七年六月,在中山堂光復廳走廊舉辦的「張才攝影個展」,就是他的一次影像學習心得報告。
當時張才這樣說:「不是為名,不是為利,小小的個展純是出自內心的要求,精神上覺得非用一種形式表現出來不可。」
張才口中「小小的」個展,可是當年「大大的」盛事,包含了靜物、人像、上海風光、本地民情等寫實作品五十一幅。張才嘗試分別表現事物的真、藝術的美,以及作者「人生觀」的反映,而他最好的照片,常是三者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例如「永遠的歸宿」。當時「公論報」的記者王剛,在一篇藝評中,有趣地做了這樣的結語:「我們倘要吹毛求疵的話,記者想可以舉出他的作品中,有的哲學意味太深……總之,這是另樹一格,一位不平凡的攝影家。」可見在當時的思潮與意識下,張才的個展的確開了一個嶄新風氣。
開過展覽後的張才,交友更多,獵影更勤了。由於他的哥哥以及攝影的機緣,他認識了不少文人與教授,並沒有正式受過高等教育的張才,與這些人在一起,一點也不為意。每當在一起論及資歷時,他們總愛調侃張才說:「他是社會大學畢業的。」對張才來說,那也是對社會中有良好人緣與經歷者的誇讚之詞。也因為他在街頭巷尾、高山海邊,和人進人出的社會各階層角落,勤快地「補」修他的學分,化經歷為學歷,在當時贏得朋友的尊敬與信任。
在「海濱少女」(一九四八)、「新公園攝影師」(一九四九)、「鄒族山胞酒歡」(一九五一)等作品中,我們體會到當時張才的攝影態度:用純樸的方式,更能表達作者的「關注」與對象的「興味」。
以簡單明確的角度與構圖,去表達平凡事件中較動人的一剎那,使得這些已然消逝的昔日人物與事件,即使今天看起來,仍舊自然生動,記憶猶存。

新公園攝影師/台北/1949。(張才)
攝影被重視,百年攝影艱難
四○年代末期的台灣,由於製版費用昂貴,印刷技術與紙張不良,加上報紙編輯不重視,照片被公開的機會很少。只能在同好之間傳閱,因此流傳下來的影像資料顯得非常匱乏,即使像張才這樣的「有心人」,底片也遺落不少。
卅多年來,張才將一部分成卷的底片分裝在十幾個茶葉桶內,才保存下來。為了這次整理「台灣攝影一百年」的工作,筆者多次探訪遊說,這些封塵的影像才又見天日。在部分重新顯影的像片中,「山胞面顏」與「民情俗慶」是較值得重視的兩組作品。
「山胞面顏」所紀錄的,是民國四十年左右,台灣各族山胞的顏臉、服飾、形體、生活、習俗等影像報告,其中以「半身肖像」居多。張才大部分是以九十釐米Elmar鏡頭攝取了鄒族、排灣族、魯凱族以及泰雅族、雅美族等山胞的正、側面速寫,以做為隨同入山的考古學、人類學專家的資料檔案。這些照片比「田野報告」略勝一籌的是,它們不但紀錄了一些人種與習性的資料調查,還顯示了人的性格與韻味;換句話說,這兒站立的,不是調查用的「標本」,而是面對面、活生生的「人」,以卅多年前的攝影水準來說,有這種成績是極為難得的。

海濱少女/淡水沙崙/1948。(張才)
拍人像重溝通
張才解釋說,拍「人像」,貴在溝通、投機與信任。尤其是面對早年的山胞,他們有「影」被攝走、「靈魂」遊失等忌諱。他們尤其不喜歡在「不愉快的情緒」或「困頓的情況」下被拍照,怕下輩子會再重覆回返。
精通日語、個性爽朗而又有飲酒本領的張才,自然很快就贏取了山胞的友誼,於是堅毅不馴的老頭目,純淨、硬朗的少壯族人,柔順、勤勞的婦女容顏,就都在張才的鏡頭下,於卅多年後,一一動人的再現。
另外一批「民情俗慶」的照片,以歷史價值來看,除了影像本身的明確的記實之外,也提供了台灣在幾十年來,社會、經濟、文化各個層面,變遷上的重要憑據。
「浴佛節遊行」(一九五五),帶我們回到「三軍球場」、「耕者有其田」、「韓戰義士歸國」的時光隧道中,台北新公園側門的這條飯館街,不知什麼時候也被列為「違章建築」拆散了?
「端午競渡」(一九五一)在民國四十年舉辦時,台北大橋附近,九號水門邊的河水還顯得那麼流暢而乾淨;用船體搭起的戲棚子,三三兩兩浮在河中央,而南管、北管樂隊就在裡面,此起彼落的奏響著,為自己的船隊加油。這些已經消逝的景象,也令我們回想昔日時光的美好。

左)排灣族婦人/屏東山地門/1950。
人不在江湖
五○年代中期以後,張才已不太拍照了,他說是為了生活空忙。不過還是應邀到各個攝影學會做顧問、指導與評審,由於他不喜歡在攝影團體中搞派別勢力,也不欣賞某些人爭名、爭利的嘴臉,過沒多久,他就退出了。回想起五○年代之後的攝影生活,他只感嘆自己沒有繼續接收更多的知識教育;沒有結交幾個知心朋友,互相砥勵;以及不知運用自己所長,做更深更大的挖掘與發展,因此往後未能形成自己在攝影藝術上的突破,也未能達成一種質量等觀的創作風貌。
不過,對於自己選擇「攝影」一途,他倒是毫無疑惑。有了「攝影」的旨趣,致力於它,將會使許多空談、幻想與惡習遁形,將生活導入正途。通過「攝影」,他理解了許多事、許多人,並且學會用更寬廣、和諧的眼光去觀察、去生活。
用八○年代的「寫實」、「報導」眼光去看張才的作品是不太公平的,它們有它們自己滋長的環境與緣由。
「歷史情感」與「鄉情意識」的認同,有時也常左右我們去欣賞、評斷一張照片。然而在影像嚴重失傳的今天,能多看到一張稍具「紀實」與「攝影美」的老照片,竟也變得那麼彌足珍貴了。

(右)鄒族山胞/嘉義達邦/1951。(張才)
卅七年前的個展影響至今
如果民國卅七年的那一次個展,是張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個展,我們今天重睹這些照片,想像卅多年前的張才,目睹卅多年後的一景一物,竟帶給我們這樣的沉思與省視。而能存活在那短暫,卻又神采風發的攝影生涯中,張才,畢竟是值得驕傲的了。

(左)魯凱族盛裝少年/屏東霧台/1950。(張才)

(右)泰雅族婦人/台中霧社/1950。

上)浴佛節遊行/台北新公園旁/1955。(張才)

(下)端午競渡/台北九號水門/1951。(張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