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治十一至十三年(西元一八七二——七四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一十餘年前,清朝「幼童出洋肄業局」開徵,選出一百廿名資性穎悟、稍通中國文理的幼童赴美學習,這批年紀從十到十五歲的幼童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批官費留學生,也是道道地地的「小」留學生。
他們由肄業局副委員容閎帶領,來到大西洋的彼岸,計畫留學十五年,學習與軍事相關的課程。

清光緒三年(1877年),政府在康乃狄克州哈德福城建成的「幼童出洋肄業局」大樓。
幼童出洋,計畫大膽
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容閎和支持他的李鴻章、曾國藩的作法是相當大膽的。第一:他們讓幼童在未冠之年、學習力最旺盛時,去汲取西洋軍備火藥之學,幼童能否不負眾望、學成榮歸,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第二:清廷選的是「資性穎悟、稍通中國文理」的未成年兒童,在強大西洋文明的薰陶下,難保不「喪失禮教及士大夫修養」。
從文獻上看來,清廷對這試探的第一步,也是相當慎重的。挑選的幼童雖不分漢滿子弟,卻明白規定,要在「滬局肄習以六月為率,察看是否成就,方準資送出洋」,出國後,還得「肄習西學、兼講中學,課以孝經、小學、五經及國朝律例等」,為了怕他們數典忘祖,「每遇房虛昂星等日,還得傳集各童宣講聖諭廣訓,示以尊君親上之義」。
但實際發展卻讓清廷無法控制。
據美國史家勒法吉(Thomas Lafargue)在「中國幼童留美史」(China's First Hundred)中的記載,幼童初到美國,不到幾個月內,外表及行為都有很大的轉變。
幼童「美國化」速度驚人。開始時,他們的裝扮是:絲質長袍、白布底綢鞋,頭戴瓜皮帽、帽下拖條長辮,惹得美國同學嘲笑他們是「中國女孩」,也因此引來中外之間打得鼻青眼腫的戰爭。
戰爭的結果是:幼童們脫下了象徵中國士大夫的長袍,把代表忠君愛國的長辮盤上頭頂,改穿法蘭絨西裝,成了一個很像樣的「美國」小孩。
瓜皮帽下的腦袋也在轉變。

中國幼童在哈城組成的「東方人」棒球隊。前排右二為梁敦彥,後排右二為詹天佑。 五十年前,胡光麃(後排右二)與他的家人在北平合影,胡在當時已回國十四年,先後創辦上海允元事業公司、唐山洋灰公司啟新機廠、中國無限電業等公司,胡家兄弟共有七人,其中有五名是留學生。(胡光麃提供)(胡光麃提供)
成於中形於外的改變
幼童不再像傳統士大夫四體不勤、手無縛雞之力了,他們有的加入划船校隊,有的變成棒球隊的投手。
成為棒球隊「名投」的小孩名叫梁敦彥,同班同學形容他「出球時身體擺動,而辮子飛上半空,形成數學曲線」,這種怪投幾乎讓他打遍天下無敵手。
在美國家庭的影響下,幼童練成了一口流利的英語,中文愈忘愈快;他們懂得辯論,也有了自己的主張。
幼童之一的黃開甲便是美國同學口中「出口成章、有表達天才」的雄辯家。因為機械課的安全,一些幼童剪去了長辮,有的則信仰了基督,還有些幼童因為零用錢不夠而向同學借債。
種種作為都讓清廷心驚。
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成為「洋人」?
光緒八年,「幼童肄業局」被撤,一百廿名留學生奉召返國,離他們當年揮別揚子江畔的日子,剛好十年。
少小離家老大回,去國十年,當年怕羞不安的小孩,回來時已是美衣俊目的翩翩少年。等待他們的祖國成什麼樣子了?
「人潮圍繞,不見一個親友,沒有歡迎的微笑來接待我們,碼頭上,手推車、人力車的『苦力』,為搶生意而吵鬧喧囂。上船來歡迎我們的,是管理我們信件的劉先生。……,我們還被暴露在驚奇、嘲弄的人群中。」這是後來任職於外交界的黃開甲,寫給寄養家庭的信,留美幼童回國的第一樁事,果然是被排擠的開始。
回國的幼童還面臨了溝通的障礙。
當黃開甲要到汕頭去見父親的時候,居然無人能懂他的話,只好求助過往的英商,以使役夫瞭解他的意思,當他回到父親的住所,僕人不認識他,也聽不懂他的話。
清廷對這批「洋化中國人」更充滿了懷疑與不信任。
一開始,清廷完全不按其興趣及個人所學,而將他們發放在天津電報及水師學堂,主要的工作是翻譯及教導最初級的英文。
初回國時,他們的薪俸只有四兩銀子,比當時的苦力好不到那裡,直到清廷被推翻,他們的官職都被刻意壓在九品之下。

五十年前,胡光麃(後排右二)與他的家人在北平合影,胡在當時已回國十四年,先後創辦上海允元事業公司、唐山洋灰公司啟新機廠、中國無限電業等公司,胡家兄弟共有七人,其中有五名是留學生。(胡光麃提供)(胡光麃提供)
終生是外國顧問
但是他們的專業技能又讓清廷得借用來為中國現代化著力,他們投身鐵路、煤礦、電報等交通事業,並且參與海軍、擔任公使。
歷史記載中,一百廿名幼童表現非凡,出現了中華民國第一任國務總理唐紹儀,兩位外交部長,兩位駐英、德、美、西、秘魯公使,還有一些在土木工程、礦冶工程、製造業中嶄露頭角。
西洋的軍備器物之學,使幼童們能獻出所能、報效國家,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十年的美國教育對他們又有什麼影響呢?
根據一九四○年夏天,在上海見到了這些中國老紳士的勒法吉博士的描述:
「他們雖高齡且身著長袍,但仍習用美國俗語及英文綽號相稱」,勒法吉形容,「在美國的那段金色年代對他們影響很深,……他們與中國的生活方式涇渭分明,終其一生,他們是自己國土上的陌生人,雖竭盡忠誠,卻仍被視為外國顧問……」
是時代害了他們嗎?

庚款小留學生胡光麃,今年已九十歲,旁邊的獎牌是清華大學(前身為清華學堂),在他留美七十周年時,頒贈給他的。(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詹天佑高我們一班!
同治年間赴美的幼童,可以算是近百年來最年輕的官費留學生,光緒之後,已有「遊學之益、幼童不如通人」之議。甲午戰後,留日學生大增,清廷開始限制留學生資格。
幼童出國的再興,是在庚子賠款之後。
一九○九年,美國國會通過立法,決議退回中國在八國聯軍時的賠款,清廷外務部便決定將這筆錢拿來培養留學生。這便是庚款留學的由來。
庚款留學招收的學生共有兩種:第一種相當現在的高中生,年紀在廿上下,稱為高等生;入學資格是國文通達、英文及科學程度可入美國大學學習者。第二種則招收十五歲以下的孩童,稱為中等生,得從美國中學讀起。
曾經是庚款留美「小留學生」之一的胡光麃指出,因為革命的關係,第二類小留學生共只招了十一人,這些人成了清朝到民國以後,空前絕後的小留學生。
胡光麃是在宣統三年考取「留美學務處」的。
「詹天佑高我們一班,距離我們這一班,整整早了四十年;胡適是跟我們同期的,但他是高等生,比我們早到美國一年」,胡光麃說。因為革命,他們這一批小留學生,直到民國三年才去美國。
胡光麃當年才十六歲,念的是麻省中學,後直升麻省理工學院。他還記得當時班上共有四個中國學生。
「那時的中國孩子去美國,可是稀奇得很。一方面我們人少,大家覺得好奇,一方面是我們在國內已受過比較完整的中文教育,四書五經、中國文化都還能說說,使美國人覺得『也﹗中國人還不止會開餐館,洗衣服呢!』我們也樂得如此,也因此受到較好的照顧。」
這批中國孩子到異邦,和早期幼童一樣很快地就融入美國社會。
「語言是沒有問題的,清華學堂裡教過。其他的科目如算學、化學、物理也都不難理解,最主要的是那時大家都很認真,準備完成學業後快些回來救國。」今年已九十歲的胡老先生說。
胡光麃回憶,那時上海的留美學生總共才一百人,「學成了處處用得著」,他說。
隔著大海搔癢
民國以後,留學生比較多了,社會風氣也較開通,胡光麃那一輩的留學生並沒有碰到早期留美幼童那樣的文化衝突,他們回國後,迅速投入政教界。史家認為,中國近代的啟蒙運動——如由胡適、蔣夢麟、陶知行,任鴻雋等人主張的平民及科學教育運動,乃至後來的新文化運動、反宗教反迷信等社會改革就是他們推動的。
庚款留美生,除與胡光麃同班的那十一人外,從一九一○到二八年清華停派學生為止,總共有官、自費生超過三千人。這些十八、九歲才出洋的留學生,已沒有早期幼童那樣的天真無邪,他們均在國內受過完整的預備訓練——出國前要先在清華學堂念三至八年,接受的文化也是半中半西的。
撰寫胡適口述自傳的歷史學者唐德剛指出,胡先生的英文演講「中國腔」相當重,「說起來總歸不像早期留學的幼童,或現在進美國學校的孩子說的那麼自然。」而外交界人士都還記得著名外交官蔣廷黻那一口寶慶英文,他也是早期的庚款留學生。
語言如此,其他的部分便可想而知了。
唐德剛認為那時期的庚款留學生,學雜費之外,每月可領八十美元的生活費,「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大數字」,(當時的雜誌編輯如張恨水,在蕪湖的月薪折合起來為美金兩元),這樣的待遇雖不能使留學生錦衣華廈,但衣食無虞是絕對沒問題的。
因此庚款留學生在讀書之餘,每遇文化刺激,便思索起遠在太平洋彼岸的中國,隔著一個大海搔癢,倒也反省出不少心得。
驚天動地的白話文運動便是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宿舍內,「冥想一番,再和那幾位滿肚皮英文教科書的同學辯論一通而想出來的。」其他如美國哲學家杜威所提倡的實用主義、美國教育界自由而公開的學風,均給這批留學生帶來十分的震撼,而這些日後都成為改革的基礎。
西菜中吃
套一句史家的批評,這一時期的留學青年,「思想上是十足西化,行為卻是十足的中國」,胡適與他的妻子胡江冬秀的趣聞便經常為人津津樂道。
故事是這樣說的:有一年胡適的生日與她碰巧在同一天,浪漫的胡適寫了一首「我們的雙生日」給冬秀:
他干涉我病堿摁
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惱他干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日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
她喊到:「哼!又做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這首詩早被她撕了。
文學家夏志清認為,這雖是首幽默詩,但也可知胡江兩人在精神上沒什麼默契。胡太太既不知讀書的樂趣,也不能在他們雙生日那天同他共和一首詩,看樣子還真會把詩撕掉,真是白負了胡適的苦心。
據文獻及傳說,胡適留學期間,的確有很多女子對這位謙謙君子表示好感。論起來,這些人的儀表學問,可能都比胡適的妻子好,但適之先生總是個傳統「發乎情、止乎禮」的中國君子,最後還是回國去與他的「舊式鄉下女子」江冬秀成了親;從這點看來,胡適雖留學美國七年,還真沒染上資本主義社會事事為自己著想的「洋氣」。
留學百年,心情、任務各不同
民國卅八年大陸淪陷以前,中國大陸兵馬倥傯,留學潮忽起忽落,留學潮再興,已是民國六十年代的事。
一百多年來,中國改變了,小留學生也改變了。(圖片部分摘自華欣文化事業公司出版的「中國幼童留美史」,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