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崑曲雖然沒有常設的職業劇團,卻也有一群票友弦歌不輟。六年前,崑曲傳習計畫的開辦,更把票友的學習推向一個高峰。這個崑曲的大觀園,究竟有什麼奧妙,讓今人仍然為之癡迷嘆賞?
南宋愛國詩人陸游與摯愛的前妻唐琬無意間在沈園重逢,兩人都已分別娶嫁,多少離情想要一一訴說,卻礙於身分無法表白。陸游感傷滿懷,趁著酒意於牆上題下一闕《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唐琬在一旁早已柔腸寸斷,悲不自勝了。
京劇小生高蕙蘭與「崑曲皇后」華文漪,在國家劇院聯手演出新編崑曲《釵頭鳳》,滿場觀眾都被這絕美的情致與表達深深感動了。
癡迷票友,悠悠清唱
週六午後在木柵國光藝校,傳來一陣陣悠揚的笛聲和歌詠,循聲走去,只見教室裡坐著四十多位學員,正在上海崑劇團老生演員計鎮華的帶領下,唱著《長生殿》裡的〈彈詞〉。「那娘娘生得來仙姿佚貌,說不盡幽閒窈窕,端的是花輸雙頰柳輸腰,比昭君增豔麗,較西子倍豐標……」一時之間楊貴妃的花容月貌,與唐明皇的恩愛情景好像就在眼前。
這是崑曲傳習計畫第四屆的唱曲班,許多學員都是從第一屆一直參加到現在,仍然樂此不疲。在座的有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有戲劇研究所的學生,也有歌仔戲專業演員遠從宜蘭趕到台北上課,想要增加表演「功力」。有一位梳著馬尾的小妹妹,才國小五年級,也跟著在復興劇校念歌仔戲科的姊姊坐在教室中間,有板有眼地唱著。
對面的教室裡,崑笛班的學員則在老師指導下,撫笛吹奏,傳送著悠然清亮的旋律,給慣聽京劇鏘鏘鑼鼓,拔高唱腔的國光藝校,帶來一絲清柔的氣息。
抒情的高手
崑曲,不是「古董級」的藝術嗎?怎麼這會兒在台北不但上國家劇院的舞台,還有這許多火熱的業餘戲迷?崑曲到底美在哪裡,讓人如此心動?
以明朝劇作家湯顯祖的代表作《牡丹亭》為例,這個描寫大家閨秀杜麗娘遊賞自家後花園,於夢中邂逅書生柳夢梅,兩人在牡丹亭裡幽會……杜麗娘醒後為情憔悴而死,最後又為情還魂,與柳生終成眷屬的傳奇故事,不知挑起多少人的浪漫情懷。
一曲「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曾讓《紅樓夢》裡的林黛玉隔牆聽得如痴如醉。而這麼美的文辭,「不但可以唱,更可以表演,整個活了起來,是一個很美的經驗,」畢業自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曾是崑曲社當家花旦的劉南芳說。
想像兩位少女在園裡賞花,面對著空無一物的舞台,卻要表現出見到五彩斑斕,既歡暢又傷春的複雜心境,可不高妙?
崑曲是抒情的高手,劇本大都出自明清文人的手筆,渲染的無非是一種情緒。難怪台大中文系教授曾永義說崑曲是「中國最優雅的文學,結合最精緻的音樂。」
心裡眼底全是戲
研究崑曲清唱的台北商專副教授朱昆槐說,崑曲的氣很長,節拍很慢,唱幾個字就斷句,真是「一唱三嘆」。音樂上的變化有滑腔、豁腔、頓腔等,至於橄欖腔,則是形容聲音由弱轉強、再由強轉弱的過程,像個橄欖形狀。
「以前人表演不打字幕,每一句話都在演員的動作裡面。」她說戲的味道不但要唱出來,連「眼神」也是重要的動作。
今天常用來形容京戲特質的「無聲非歌,無動非舞」,講的其實是崑曲。因為崑曲演員一出場,開口發音多在唱歌,一切動作都似舞蹈。悠揚細膩的唱腔,鋪敘人物心中曲折的情感,身段動作也要隨著聲腔力求精緻,真是「心裡眼底全是戲」。
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認為崑曲精緻足矣,又沒有煙火氣,像旦角自有一種雍容大度,「把手往後一擺就不可侵犯」。唱到委婉處,只可以用形容美人的「吐氣如蘭」來形容。
這般細膩婉轉,對忙碌的現代人還有一種妙用呢。任職中國時報的資深票友陳彬笑說,崑曲有一個「實用功能」,就是「治療失眠」。民國初年富連成科班的孩子,每當要上崑曲課,就戲稱「又要上『睏曲』啦。」玩笑歸玩笑,崑曲能讓人精神鬆弛,還真是所言不虛。學笛子數年,已經可以登台的蘇美齡就連連笑說,聽崑曲真是「非常舒暢」的事。
笛王夫婦,克難薪傳
說起台灣戲迷與崑曲締緣,主要是透過人稱「笛王」的徐炎之夫婦大力推廣。他兩人在大陸上都是有名的票友,從民國四、五十年代起,先後在台大、政大等大專院校創立崑曲社,到處奔波教學。
徐炎之老師負責笛子和唱曲,師母張善薌則教身段。在師大國語中心教中文的姚天行,就是十幾年前在東吳大學校園循著清亮的笛聲,撞見了正在教學的徐炎之老師,就這麼學唱起來了。崑笛的聲音寬和溫潤,又可以隨腔延長,難怪與行腔婉轉的崑曲格外相合。
除了學生社團演出外,曲友們也組成「曲會」,每週日聚集清唱。民國七十六年,一群學生為慶祝徐老師九十大壽,也覺得如果一畢業就散了很可惜,於是成立業餘劇團「水磨曲集」,繼續以曲會友,轉眼已經十年。
「師母能戲有十二齣,如〈遊園驚夢〉、〈琴挑〉等,我們當時就翻來覆去學這些戲,再傳給學弟學妹們,」水磨曲集副團長陳彬回憶當時的克難情景。然而水磨曲集成立的隔年,徐老師就撒手人寰,崑曲界也沈寂一時,直到兩岸關係逐漸解凍,又帶來一絲生機。崑曲迷拜「錄老師」為師,邊看錄影帶邊揣摩;等到大陸職業演員跨海來表演,更讓觀眾見識了活生生的藝術魅力。
國家劇院在民國八十一年邀請華文漪和高蕙蘭擔綱演出《牡丹亭》。新象藝術經紀公司也先後邀請上海崑劇團及浙江崑劇團演出全本戲《長生殿》、《爛柯山》和《玉簪記》等。看慣業餘票友表演的台灣觀眾,一看到大陸演員唱帶感情,聲情並茂,又有表演,自是另一種境界。
早在大陸劇團登台前,「崑曲傳習計畫」已經應運而生。說起來,那也是一次驚豔的結果。
「崑劇之旅」驚豔記
民國七十九年,一群酷愛崑曲的同好做了一次「崑劇之旅」,到上海崑劇團觀賞演出。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洪惟助還記得前一年在香港,第一次看大陸崑劇演員把感情發揮到極致的過癮,就邀了台大中文系教授曾永義同行。
他們一行人在五個晚上觀賞了近二十齣戲,包含各門角色的絕活。然而眾人在席間聊天時,好幾位得過大陸最高表演榮譽「梅花獎」的演員都說年近半百,藝術已達個人頂點,往後只有每下愈況。
曾永義和洪惟助聽了都有點黯然,像這樣精美絕倫的民族藝術,實在不忍心看它就此煙消雲散。他們回台後大力奔走,終於促成文建會支持兩項計畫,由中華民國民俗藝術基金會執行。一是用攝影機錄下大陸六大崑劇團,及時「搶救」演員的絕活。另一件就是成立研習班,除了傳承,也藉以培養觀眾,在民國八十年三月正式開班。
向大陸名角拜師學藝
崑曲計畫的第一年,收了唱曲高級班二十餘名學員,初級班百餘名,崑笛班也收了二十餘名,主辦者竭盡所能把台灣及香港的崑曲名家請出來教學。第二屆起更陸續請來十多位大陸演員,許多都是知名的一級演員,更吸引不少慕名而來的戲迷。
台灣老師大都重唱曲,如咬字、吐音、收音,以及行腔(即旋律的流動),大陸專業演員則開始教身段。台大戲劇研究所的韓昌雲還記得念大學時,正逢第一批大陸老師來傳藝,乍逢大師,「學得天昏地暗」,她在獸醫系的功課很重,結果當掉一科也在所不惜。
學之不足,他們一群「戲痴」乾脆趁著暑假到杭州學戲,住在浙江崑劇團裡,整整學了一個月的戲:早上六點起來吊嗓,下午頂著近四十度的高溫跟老師們學身段,晚上則練笛子、上鑼鼓課,和心儀已久的崑劇名角打成一片,真正「親炙」了崑曲藝術。
原來崑曲典雅富麗的內涵,往往讓人沈醉不捨,只做一個觀眾,還不能盡興,非得要自己親自唱幾個段子,把那慣看人間興亡、男女愛恨的調子,唱到爛熟,融化到自己的靈魂裡才痛快。因此許多學員即使唱不好,也仍然興致勃勃地學下去,甚至越唱越有癮頭。
從才子佳人到貧賤夫妻
崑曲傳習計畫每屆為期一年,中間休息半年,四屆辦下來,參加者超過兩百人,持續學習的也超過六十人。
這群學員不但成為好朋友,也形成一群忠實觀眾,許多戲曲表演的場合都可以看到熟面孔。台大戲劇研究所陳凱莘就說,一直學習新東西的感覺非常享受,而且也像以前北管的子弟戲,可以自娛娛人,成為生活的享受和寄託。
眼看學員捧場,一些學員也已略有職業演員的架勢,這一期的傳習計畫決定在學員班之外,另開一個「業餘崑劇劇團及師資培養小組」,甄選出二十名學員,準備以三年時間培養出一個業餘劇團的班底。為了鼓勵職業演員來學崑曲,其中有六個名額保留給國光及復興劇團的京劇團員。
今年五、六月由「上崑」一級演員梁谷音與計鎮華合教《爛柯山》,這個漢朝朱買臣休妻,「馬前潑水,覆水難收」的故事,是兩人搭檔多年的拿手好戲。
在〈逼休〉一折中,妻子不滿朱買臣一介窮書生沒出息,逼著他休了她好另外嫁人。「我們做妻子的總是沒給他好臉色看,」梁谷音指導旦角們,要如何以眼神與動作瞧不起這個窮酸鬼。兩人在指導時不知不覺演將起來,朱買臣眼珠滴溜溜地轉,向妻子形容有朝一日若中舉當官的情景;妻子則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癡癡想像鳳冠霞披正要上身……直到充當鳳冠的洗米杓掉到地上,兩人才驚醒過來。一旁的學員也彷彿如夢初醒,幾乎看呆了。
新新人類也瘋狂
原來崑曲不只是才子佳人的風花雪月,也有如此生活化的情節,細膩處幾乎跟話劇一樣寫實,但還是程式化的表演,又比京劇等劇種還要講究。崑曲的感染力可見一斑,看過戲的人大概都體會過一種徹底滿足及酣暢淋漓之感,尤其越是老戲,感動力更強。
而誰說新新人類不愛老祖宗的寶貝?民國八十三年新象請「上崑」來演出,曾安排演員巡迴全省幾所高中做示範,因為高中國文課本有《琵琶記》的〈吃糠〉一折,講的是蔡伯喈赴京趕考,被牛丞相招為女婿,渾不知家鄉大鬧飢荒,他的髮妻趙五娘煮稀飯給奄奄一息的公婆吃,自己只好吃糠充飢。
那幾次示範講座風靡了高中學生,同學們追著這些演員要簽名。現在大學崑曲社的某些團員,就是因為當年的那次感動經驗而加入的。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姚天行從傳習計畫一開始就參加,到現在沒有缺過一堂課,也帶動周圍親朋好友的興趣。念物理研究所的兒子與她在東吳大學社會系任教的先生楊孝汁,都跟著一塊學戲看戲。這還不夠,她在中文課上常放戲曲錄影帶,教學生指法和台步,甚至教唱戲詞,外國學生都覺得好好玩。而且拜唱崑曲之賜,她非常注重學生的咬字發音,務必要把中文講得「字正腔圓」。
崑曲東移台灣?
比起以前南管、歌仔戲等傳習計畫都要艱辛苦撐,崑曲似乎綿延不絕,還越學越盛。洪惟助認為主要是歸功於崑曲本身的魅力,「實在太美了」。他們除了請來好老師,學員的程度高,也用心深、動情切。梁谷音教學,最感動的就是一些初級班的學員,已經是教授級的學者,「研究比我們還多,但上起課來都非常認真。」
而台灣觀眾看戲的熱情,更讓許多來台演出的大陸演員非常感動。大陸曾經過文革十年的停滯,最近又經過經濟狂飆,傳統戲曲的知音越發寥落。相較之下,台灣觀眾有熱情,也做了不少崑曲的研究和保存,例如「崑劇選輯」錄影帶共收錄大陸六大崑劇團一百多齣精彩折子戲,已由文建會發行;中央大學洪惟助主持的戲曲研究室也即將編好崑劇辭典。種種努力,使台大中文系教授曾永義發出「崑曲將東移台灣」的豪語。
崑曲真能東移嗎?或,有此必要嗎?傳習計畫主要是培養觀眾和研究者,職業演員非得從小學基本功才行;而且沒有職業演員,終究不能扎根。至於成立業餘劇團,目前還在構想階段,因為學員大都是小生和小旦,行當不足,也欠缺丑與淨的老師。
這兩年台灣本土意識抬頭,崑曲被視為外來劇種,也曾一度風雨飄搖。尤其在本土劇種資源分配不夠的情況下,曾有人質疑文建會為什麼大手筆補助崑曲傳習計畫,學員們也都做了「不知下一屆有沒有得學」的心理準備。
奼紫嫣紅開遍
崑曲容或是小眾,然而一個多元的社會竟容不下它的一席之地?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認為台灣談文化,常以政治考量模糊了藝術本質,把藝術以族群、地域來分,而不是以本身的厚度來論。
他說當年崑曲到後來雖然過於玩弄音樂和文字,雅到極致而走到死胡同,但是在今天的台灣社會,倒是很可以起一些互補作用,因為「回到古典,會有一種安歇之感」。崑曲可以喚起人們的生活情趣,把步調慢下來,「從崑曲中學一點優雅」。
被問起為什麼如此喜歡崑曲,有一位學員引用〈遊園驚夢〉的一句戲詞回答:「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是呀,園裡奼紫嫣紅,無限春光,是代代相傳、念念相續的人文累積。或許舊園荒蕪已久,細雨晚風,一時還不見奼紫嫣紅開遍,但看到園丁花匠的一片柔心,卻已是春意滿園,堪稱美景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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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由清朝洪昇寫成《長生殿》,是崑曲的經典作品之一。圖為崑曲皇后華文漪與京劇小生高蕙蘭的演出。(李銘訓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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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寫《牡丹亭》,又名《還魂記》。此劇詞曲兼美,至今仍是崑曲最膾炙人口的劇碼,有緣得聞,少有人不為之癡醉。
崑曲盛行時期,崑班乘著戲船到各地演出,船上裝著可裝可卸的戲台,每到一地就搭起戲台演戲,機動性很強。這具模型現藏於中央大學戲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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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崑曲的工尺譜如讀天書?其實只要掌握竅門,並不難學。這份清朝乾隆年間的曲譜,旁邊還附有身段譜,可以讓人「照本宣科」。(中央大學戲曲研究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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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在台灣能夠傳承下來,徐炎之夫婦的推廣功不可沒,當年跟師母張善薌學戲的情景至今仍讓學生緬懷。(陳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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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開放後,崑曲傳習計畫已請十數位大陸演員來台教學。有機會親炙名師,學員都大呼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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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笛班的學員撫笛吹奏,婉轉悠揚的笛聲是崑曲音樂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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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是抒情的高手,每一個手勢都代表一種情緒。圖為上海崑劇團當家花旦梁谷音的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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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崑曲要咬字清楚,能夠「一唱三嘆」。上課時老師會當場點人起來唱,可打不得馬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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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迷都說,一旦迷上了它就出不來囉。由票友們組成的「水磨曲集」,以曲會友已有十年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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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戲曲的園林中本是奼紫嫣紅,春光爛漫,就看人願不願意跨步一探。圖為水磨曲集演出的〈驚夢〉。(楊人凱攝)
讀崑曲的工尺譜如讀天書?其實只要掌握竅門,並不難學。這份清朝乾隆年間的曲譜,旁邊還附有身段譜,可以讓人「照本宣科」。(中央大學戲曲研究室提供)(中央大學戲曲研究室提供)
昆笛班的學員撫笛吹奏,婉轉悠揚的笛聲是崑曲音樂的靈魂。(卜華志)
崑曲是抒情的高手,每一個手勢都代表一種情緒。圖為上海昆劇團當家花旦梁谷音的示範。(卜華志)
唱崑曲要咬字清楚,能夠「一唱三嘆」。上課時老師會當場點人起來唱,可打不得馬虎呢。(卜華志)
崑曲迷都說,一旦迷上了它就出不來囉。由票友們組成的「水磨曲集」,以曲會友已有十年歷史。(卜華志)
古典戲曲的園林中本是奼紫嫣紅,春光爛漫,就看人願不願意跨步一探。圖為水磨曲集演出的〈驚夢〉。(楊人凱攝)(楊人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