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歐洲百貨公司、傢具大賣場的進軍台灣市場,歐式骨瓷餐具、鑲瓷桌面,特別是印花沙發、窗簾、壁紙……,一樣樣都進入了大眾化的家居生活。滿意你親手妝點的歐洲風味嗎?其實,你很可能也同時營造了古老的「東方情調」。
曾經出版《中國風格》專書的牛津艾須墨林博物館東方部副館長英匹博士表示,小時候就常跟父母遊覽歐洲皇宮苑囿、貴族莊園,但完全不記得自己對中國廂房留下任何特別的印象。直到後來成為知名拍賣公司傢俱鑑定專家,又供職博物館,他才從藝術史的角度,去「研究」所謂的「中國風格」。
不知何處是他鄉
有趣的是,一旦開始注意到「中國風格」之後,它又無所不在了。壁爐架上的瓷瓶、牆角的漆櫃、臥室的花鳥壁紙;從皇宮豪宅到百姓之家,每間屋子其實都是程度不一的「中國廂房」。「中國元素早已成為歐洲裝飾語彙裡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自然得你不會特別去注意到它們,」他說。
英國薩賽克思大學藝術系的柯律格博士,形容這些飾品是歐洲的「榮譽公民」,堪稱貼切。在東亞享有盛名的威基伍德瓷器公司的艾思璧女士也表示,威氏瓷器在日本市場的銷售堪稱亞洲第一,而日本消費者所偏好的「英國式樣」,卻正是十八世紀歐洲人心目中的「東方情調」。
東方風格當年飄洋過海,落籍異邦,好容易安身立命;如今大舉還鄉,卻負起了宣揚「歐洲」文化的重任,以「異國情調」招徠東亞顧客,真是不知何處是他鄉了。
英匹博士也指出,只要走一趟百貨公司的壁紙部門,「你就知道中國風格的無所不在,而且從來沒有消失過。」倫敦麗博蒂百貨公司的知名花鳥圖樣、蘿拉.愛煦麗的「鄉村風格」壁紙窗簾,都以無比的「英國」特色而風靡東亞,難道它們果然牽繫著東方血緣?
蓬壁如何生輝?
十七世紀末葉,當歐洲工匠們還在「處心積慮地設法經營牆面」的時候,根據一本新近出版的歐洲壁紙專書所形容:中國手繪壁紙抵達了倫敦。
初抵異邦的中國壁紙,通常被稱作「印度紙」或「北京紙」;登堂入室之後,它們走進了什麼樣的環境?英匹博士表示,文藝復興以後,歐洲王公貴族之家的室內裝潢,通常由建築師主導;牆面裝飾主要有鑲板、鑲皮,或掛上織錦壁毯、絲繡以營造溫暖的效果。
十七世紀以後,整體設計的概念出現,傢具、牆飾開始為特定的房間量身訂製。此時傢具通常完全靠牆擺設,成為牆面的一部份,牆面、椅墊,以及後來出現的窗簾,花色都講求一致。因此牆面的裝飾,扮演極重要的角色。
為了經營出色的牆面,十七、八世紀的歐洲工匠的確處心積慮。如何能為厚重深沈的橡木牆面增添生氣?財大勢大的王室,可以把東方瓷器收藏層層鋪滿牆面,真是蓬壁也能生輝。有人把中國進口的款彩屏風一扇扇拆散,每扇再從中分成兩面,然後一一鑲在牆面上。瓊樓玉宇、佳麗三千的漢宮春曉,就在歐洲的新居優雅上演了。款彩屏風價昂難求,伶俐的巧匠於是把婀娜仕女、雕欄玉砌,細細描在皮牆面上,仍然熱鬧亮麗。
絲國傳統,源遠流長
當時的歐洲人也著迷於日本髹金漆器,這類烏地描金的小件傢具,質地精緻無比,大大刺激了歐洲工匠改進本地塗料。歐洲不產真漆,於是泛稱這種仿日漆器的上漆木作為「日本」。在歐洲許多宮殿裡,整面牆版畫上中國仕女或花鳥珍禽的「漆廂房」,就是這樣經營出來的。
當然,裝飾牆面最傳統的方法,則是使用絲織掛飾。早在紀元之前,中國人就開始通過絲路馱鈴,把精美的絲織品賣到近東、拜占廷,直抵古羅馬。中國龍鳳雲紋、花鳥纏枝,也就隨著絲織品,從蒙古西征到文藝復興,一路加上波斯、拜占廷裝飾元素傳向西方。海路開通之後,絲綢也始終是東印度公司海上貿易的大宗進口貨。所以基本上說來,歐洲「傳統」織品圖樣,一直是相當東方的。
「壁紙的出現,其實是織品掛飾較便宜的替代品,」英匹博士指出,儘管很多藝術史學者會反對,其實連畫的功能,最早也是如此。
便宜的替代品?
一般學者多同意,歐洲在怳郊@紀末開始以印花圖案紙裝飾牆面或天花板,但無實物留下。也有人以為壁紙是西班牙與荷蘭商人,在一五五○年代由中國介紹到歐洲的。無論如何,十七世紀末我們可以看到英國作家寫道:「如今大量的印花紙被用來取代掛飾,說實在,如果每張紙都貼平妥了,看來的確美觀清爽。」這時候的英國壁紙俗稱「黑白紙」,印上康乃馨、玫瑰、草莓等花果紋樣,也有的另外再刷上有色墨水。
當然,十七世紀末進入歐洲的中國壁紙,絕不是「便宜的替代品。」直到中國壁紙已經普遍風行的十八世紀中葉,它還是英國壁紙售價的二怑縑A一張單幅就相當一個堂區神父怳壑坐@的年薪。
精緻的中國壁紙總是被放在最好的房間。一七二○年有人在英王喬治一世的起居間看見「精美的中國壁紙,上面的花鳥男女、栩栩如生,前所未見」;後來的喬治三世、四世,都是愛好此道者。令人驚訝的是,連遠在北美剛忙完獨立運動的的喬治.華盛頓,也寫信給他經商的朋友打聽「印度紙」,好裝潢他的新屋。
中國花鳥vs.美洲鳥類
今天看來,這些環繞全室的中國壁紙,花團錦簇、人物鮮活,更像是巨幅的民俗畫;它們主宰一室,顯然不是為了「美觀清爽」,而更像是不滿足於瓷器、漆器上的小景山水,而企圖把整個「中國」搬進室內。
除了最常見的花鳥圖案,描繪造茶、製瓷、養蠶、出獵的人物風景壁紙,價格更高。為反應歐洲客戶的要求,晚期也有花鳥風景人物三合一的熱鬧畫面。壁紙全以手工精繪,一組通常有二怳郃鴠|抴T,每幅十二尺長、三或四尺寬,符合當時歐洲室內尺寸;週到的經銷商還另附零頭花鳥枝葉,以便補貼接縫。
至於野心更大的愛用者,對這樣的服務似乎還是不能滿足。一位藝高膽大的英國貴婦,在她的中國壁紙上天衣無縫地加貼了二怳降收麗的大鳥,直到一九八六年才被人認出這面「中國壁紙」上,居然出現了知名博物學家出版的《美洲鳥類》圖版!
賣瓜的嫌瓜?
如果中國人能做出這樣精緻的壁紙外銷,人們不免好奇,中國人自己又用什麼樣的壁紙呢?「得以結識菁英階層的歐洲傳教士,進入他們佈置優雅的室內時,相當驚訝於簡單無飾的牆面,」柯律格博士指出。
一六九六年,耶穌會士李明在巴黎出版的《中國新印象記》裡就提到:中國人以「手繪絲掛」裝飾牆壁,或「糊紙於壁」。後來另一位杜赫德神父的《中國志》,也記錄了中國人非常精於「以紙糊牆」。不過這些牆紙恐怕都是中國文人所講求「滿房一色白而已矣」的素紙。
文人如此,廣州澳門的商人廳室就不一定了。也有人認為廣東商人原有以彩畫糊窗紙的習慣,在歐洲客戶的讚賞下,於是私下送給外商作為禮物,後來廣受歡迎,才發展成東印度公司船長們賣給王公貴族的私貨。
可惜這些精工繪製的壁紙,完全沒有留下畫者名姓或字號,它們的製作、源起,迄無定論;而中國人究竟用不用比較「漂亮」的壁紙,似乎也還是個未解的謎。翻讀一九五○年代的相關著作,作者仍然孜孜不倦地引經據典、尋找答案。
以出版中國式建築知名的英國建築師威廉.謙伯的中國經驗,最常被引用,他說:「中國人在牆的中間部位,掛一大張厚厚的紙,上面再覆以古畫」。此外,十九世紀初到中國採集植物的羅伯富春,則形容一個中國文官的家:「牆上掛著花鳥,或中國人生活景致的畫」。看來這兩位英國尖頭鰻看見的,恐怕都不只是「壁紙」。
廣受青睞的中國壁紙,價格昂貴,訂貨又要花一年半以上的時間,因此早在進口之初,就有英製仿冒品的出現。十八世紀中葉,歐洲中國熱正當高潮,佈置「彩繪北京紙……,以及其他精挑細選的中國貨」,可忙壞了大大小小莊園豪宅的女主人。壁紙當然也是營造中國廂房最有效的方法;台灣導演李安拍攝《理性與感性》的英國薩瓊莊園,就有三間這樣的中國廂房。或許是因為電影背景已經是新古典裝飾當道的十九世紀上半葉,漂亮的中國古董壁紙沒能在這部得獎影片中亮相。
比起容易移動、改裝的傢具或瓷器,壁紙其實是最容易損傷、老舊,或因為過時而被更換覆蓋的材質。但是在今天歐洲的王公貴族之家,我們還是能看到不少以中國壁紙為主題的中國廂房,尤其是英國。原因之一,是它的紙質佳、色澤穩定。據說目前保存原處的十八世紀手繪中國壁紙,比十九世紀的一般壁紙還要多。也有人認為,這是因為當時中國壁紙昂貴,所以在上牆之前,工匠會先將之小心裱褙在帆布上,一來防潮固強,二來將來也可移動或再使用。
牆間的祕密風景
英匹博士則指出,領導時尚中心的法國,雖然是中國風尚的重鎮,但是一來時潮更迭快速,二來財富高度聚集中央、貴族與平民之間相當隔閡。而英國的社會體系裡,王權有限,莊園領主照顧地方平民,階層分明但其間溝通頻繁,因此時尚所趨,容易上行下效,分佈既廣,留下來的機率也就較大。
另一個原因,則是中國風格雖然一度被其他潮流取代,卻一再捲土重來。藏在牆壁底層的祕密風景,也就一再被修護師傅小心翼翼地恢復原貌。
「所謂流行時尚,其實一直在循環,」主持倫敦一家設計公司的戴瑞克先生表示,樣式總是由繁複到優雅,然後眼睛寂寞了又要求繁複;顏色從亮麗到深沈,久了,又喜亮麗。這也是時尚保持新鮮活力的人性本質。
於是我們看到中國壁紙備受歎賞的鮮艷色彩,和栩栩如生的花鳥人物,到了追尋歷史之根的新哥德灰澀的審美之下,被形容為「顏色刺眼」、「過度模仿自然」。而知名的壁紙圖案設計家瓊斯在他的《裝飾法則》裡,大大批判中國圖樣「缺少想像力」,並且「停滯不變」後,卻又在他的另一本著作裡盡棄前嫌,推翻了原來的說法。
小樓昨夜又東風?
中國風格在十八世紀的歐洲裝飾歷史上潮起潮落,「至少在二十世紀我能記得的,就有兩次重新流行,」戴瑞克表示。
一次是一九三○年代,故宮文物的倫敦大展之後,震撼了歐洲觀眾。英匹博士也指出,這幾乎是西方人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中國藝術,「而不是專做給沒品味的歐洲蠻族的外銷貨」。
從三○年代的西方電影裡,我們的確可以找到這次中國熱的蛛絲馬跡。在奧黛利赫本的經典之作《窈窕淑女》之前,有一部黑白片《賣花女》,影片中當依萊莎換下俗麗的行頭出浴後,穿的是一件絲繡寬袍,而語言學教授起居室的鋼琴上,赫然有一尊坦腹微笑的彌勒佛!
一九八○年代,中共「門戶開放」政策施行後,吸引了不少西方遊客與古董商暢遊神州,大批的民俗裝飾也被運往西方,進入家庭裝潢。戴瑞克先生就為他的倫敦客戶,裝飾了一個中國風格的起居室。
二十世紀的中國廂房
在這棟緊臨公園的喬治式連棟城屋裡,陽台的隔扇窗濾灑著午後陽光,照在仿竹傢具上,瓷座檯燈頂者像寶塔又像傘蓋的燈罩,牆上則是裝潢公司由中國大陸帶回來的民俗畫。果然是二十世紀版的中國廂房。而女主人最得意的「中國風格」,則是一旁瞎起勁的北京狗。
今春開始,台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的宮廷國寶,正在美國巡迴展覽;秋天以後,中共也將在大英博物館舉辦號稱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中國文物展覽,我們似乎可以期待另一波的中國風尚再創高潮。
在這個節骨眼上,台北的時尚男女,在百貨公司細挑歐式印花窗簾壁紙的時候,恐怕要兩難了。
滿室花鳥,生氣蓬勃,既能享受歐洲風味,又對得起傳統文化,應該是個好選擇。不過,有豐富的修復經驗的英國文化遺產協會布藍特先生,這樣形容他對中國廂房裡花鳥壁紙的驚嘆:「像個育兒房」。
莫把廳堂變肆廛
當年大賣壁紙給洋人的老祖宗又怎麼說?「小室──忌糊紙,俗子絕好之」「忌牆角畫各色花鳥」,明代雅士文震亨的建議是:即使古人最重題壁,「俱不如素壁為佳」。
清代的李漁先生倒不介意「糊壁用紙,到處皆然」;他還別出心裁,以醬色紙糊底,上貼豆綠雲母箋零星小塊,貼成之後,「滿房皆冰裂碎紋,有如哥窯美器」,真是人在「壺」中,享盡眼福。
看來花壁紙還是貼得的,有清代品味專家的支持,至少不算數典忘祖。不過在陳列威基伍德骨瓷、擺置棉質沙發、披掛印花窗簾的時候,還是要牢記祖宗遺訓:「天下萬物,以少為貴」,千萬不要把客廳變成了「棉繡羅列之日中鬧市」,否則就有「歐洲帝王品味」的危險了。
p.20(左)英國渥本莊園裡的中國廂房,壁紙鮮麗如新,知名的植物學家在此作客一宿,決定派人到中國採集花卉植物。(張良綱攝)
p.21(右)《中國風格》專書的作者英匹博士認為,只要到百貨公司看壁紙,即知中國風格從未消逝。(張良綱攝)
p.22西班牙阿藍赫斯行宮的中國廂房,以中國風俗畫裝飾牆面。
9.23「掛軸不如實貼,實貼不如實畫」中國老祖宗牆面裝潢理論,在歐洲體踐?這是洛可可時代流行的中國情調牆飾。
p.24十八世紀中國壁紙的上好質料,加上現代修復技術,使得許多淹沒在時尚浪潮裡的壁紙重現江湖。
p.25人物壁紙更費工,在當時要較花鳥昂貴。圖為義大利史杜皮吉行宮中國廂房。
p.27從英國鄉間客棧裡的現代花鳥壁紙裡,看見了中國風情嗎?
(右)《中國風格》專書的作者英匹博士認為,只要到百貨公司看壁紙,即知中國風格從未消逝。(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西班牙阿藍赫斯行宮的中國廂房,以中國風俗畫裝飾牆面。(鄭元慶)
「掛軸不如實貼,實貼不如實畫」中國老祖宗牆面裝潢理論,在歐洲體踐?這是洛可可時代流行的中國情調牆飾。(鄭元慶)
十八世紀中國壁紙的上好質料,加上現代修復技術,使得許多淹沒在時尚浪潮裡的壁紙重現江湖。(鄭元慶)
人物壁紙更費工,在當時要較花鳥昂貴。圖為義大利史杜皮吉行宮中國廂房。(鄭元慶)
從英國鄉間客棧裡的現代花鳥壁紙裡,看見了中國風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