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太中年間,有個名叫寧菌的秀才,獨個兒住在南山下的大寮莊裡讀書,準備進京應試。
此地屋宇半墜、牆垣毀壞,十分荒涼。一天晚上,風清月朗,他站在院中吟詩,忽然聽到叩門聲。門啟處,是一位自稱桃林斑特的處士相訪。來者客氣地說:「我是田野中人,就住在附近。今晚,見風月皎潔,又聽到先生吟詩,所以特來拜訪。」寧菌喜道:「原以為這鄉下小地方,只有農具相伴,沒想到還有您這樣風雅的鄰居。榮幸榮幸,快請進來。」
進屋後,寧菌奉茶寒喧,兩人相談甚歡。斑特嘆道:「我年輕的時候,最愛讀史記田單破燕之計,恨不得奮擊其間,可惜生不逢時,只能默默在田間工作,如今年紀老了,又沒孩子,不過空自悲淒而已。」談著談著,兩人又聽到庭院外有人叫門,說是南山斑寅將軍來見。寧菌請他進門,此人相貌威嚴、性格剛猛,與斑特彷佛相識。
三人落座,繼續聊著身世家學。斑特道:「咱們姓斑在後漢有個遠親,就是那投筆從戎的班超。曾經有個看相的告訴他說:『你燕頷虎頭,飛而食肉,萬里公侯之相。』後來果然守玉門關,封定遠侯呢!其實我家世世代代原也皆做虎賁中郎的官,因犯了過失,只好生活在山林之中,晝伏夜遊,只是苟且偷生罷了。剛才松吹月高,到牆外散步,聽到你們在吟詩,所以進來瞧瞧。」
一語未了,斑寅看到床上有棋局,就對斑特說:「願和老哥下一盤?」斑特很高興地接受,兩人下了許久,不分高下。寧菌在旁細細觀賞,不時教斑特一、兩步。斑寅笑說:「主人你莫非是棋中高手?」寧菌妙答:「管中窺豹嘛,不過,——時見一斑。」兩斑大笑說:「大有意思,真是一發兩中。」
下完棋,寧菌取出酒來,三人喝了幾杯,愈發投機,大剌剌的斑寅也不客氣了,直說:「拿些下酒菜來呀!」寧菌原未備菜,只找出一些鹿肉,斑寅三兩口,就清了盤底,斑特卻一口未沾,寧菌勸菜,他只推說:「年紀大了嘛,缺牙嚼不動了。」
酒過三巡,斑特起身說:「身體不好,不敢喝太多。」斑寅已有醉意,自然不答應,一把拉住他說:「那有這便宜事,這麼樣的好酒,少說該學學商紂王做長夜之飲哪。」斑特微慍,搶白道:「老弟!我知道你爪牙銳利,但又何必老欺負我?再說你那剛猛的身子,一旦遇到個勇士卞莊,也就成粉啦。」斑寅反唇相譏:「老哥哥!你看來體碩力大,如果遇到個庖丁(廚子),就只剩點兒頭皮嘍。」
寧菌不解,正好他面前有一把削肉的刀子,看二人吵得厲害,就故作生氣地揮著刀說:「你們別再吵了!」兩斑見狀趕忙吟詠曹植詩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引得三人哈哈大笑。
眼看東方將白,寧菌說:「今日咱們難得有緣相聚,何不各做一首詩作為結束呢?」說著便吟道:
曉讀雲水靜,夜吟山月高。
焉能履虎尾,豈用學牛刀。
斑寅接著說:
但得居林嘯,焉能當路蹲。
渡河何所適,終是怯劉琨。
斑特則接口道:
無非悲寧戚,終是怯庖丁。
若遇龔為守,蹄涔向北溟。
寧菌聽了斑特的詩,不禁嘆道:「真是奇才!」沒想到斑寅氣大,拂衣而起,朝著寧菌大吼:「姓寧的,你怎麼一直護著他,自古只有班(固)馬(司馬遷)之才,那有班牛之才?」說著,打個揖就走了。斑特見狀不服,亦怪嗔道:「古人都尊重老人家,如今真是世道變嘍!乾啥生那麼大的氣。」說完也告辭離去。
不久,天色大亮,寧菌到門外散步,卻見泥地上赫然是二排清晰的虎跡與牛蹤。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昨晚來客,竟是老牛與猛虎的化身。走著走著,他看到一戶廢莊之內,橫臥著一頭老牛——身上還帶著酒氣哩!而那老虎想必已經入山去了。寧菌於是快步回家,收拾了包裹,再不敢單獨住在這荒郊野外了。
故事採自「古今圖書集成」,是典型的傳奇故事。林中猛虎、廢耕老牛,在月明星稀之夜,俱成夜讀書生的座上客。酒助談興之下,兩「斑」明來暗往,從藉田單火牛破燕之計、班超燕頷虎頭之相以明志,到卞莊殺虎、庖丁解牛的互譏,兩不相讓。有趣的是,這難兄難弟哀怨喜怒的生之慨嘆,竟然與人無異。而當這一切都隨著東方既白,剩下虎跡牛蹤可憑,我們已分不清這究竟真是山中傳奇,或只是窮秀才滿腹典故的仲夏之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