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況味
陳石岸喜歡把鏡頭瞄準農忙或休閒中的庶民生態,他的目標不是孩童就是老人,跟五、六○年代的攝影家一樣,年輕人很少出現在他們的觀景器裡。推究起原因,一是年輕人都出外工作了,不易見到;二來年輕人的行為與情緒比較約束,不如老翁幼孺那麼自然坦率,也較難訴求「情感」直述的表相;此外,前者對照像機普遍有一種尷尬、設防或排拒的反應,存疑心大,不如後者那麼容易接近。當然,更重要的是,當時的攝影思潮與意識,較缺乏一種社會探訪、人性深究的觀念,因此在攝影題材選擇上,容易偏向自己熟悉、溝通容易而較泛論式的片面獵影上,欠缺嚴肅的在一個確定的意念與取材中累積它的厚實力量,這本是中外許多業餘攝影家共有的現象。
陳石岸的攝影理念與工作態度,似乎很接近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哲學:用一種傾聽的、注視的態度去表達抑制之美。「農村學童」(一九五九年)、「河邊玩童」(一九五九年)、「催歸」(一九六八年)及「春耕」(一九六六年)等作品中,我們看到陳石岸用一種謙抑的寫實者風範,安靜地捕捉童年生活中平凡卻動人的一瞥。真實中蘊含著些許詩意,人很自然、寫意地融入一個廣闊的包容空間。「春耕」娷眾獢B隨意的取景以及空間的留置,「河邊玩童」媃F巧、怡然的構圖與氛圍,使我們看到了孩童生活的細微動作,他並不直接挑動觀者的感情,卻能令人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沉思回味的餘韻。這種不經意的、抑制的態度,正是藝術的極致境界。
「放牛的老翁」(一九六○年)、「爺爺講故事」(一九六七年)中,我們覺察到老長輩當時慣用的煙桿與煙草袋,是如何陪伴他們度過晚年。小津曾說過:「性格究竟是什麼呢?簡單的說,就是人的況味。如果你不能夠傳達人的況味,你的工作等於白搭,這是一切藝術的目的。在一部電影中,有感情而無人的況味,是一種缺陷。光是擅於做表情是不夠的,臉部的肌肉控制自如,裝出欣喜或悲傷的表情是不行的,那太簡單了,它往往是表現人的況味的障礙,它需要被壓制,如何去壓製表情,如何從此一壓制中表現人的況味,乃是導演的職責所在。」他雖然談的是電影,但用在「影像」創作的自覺上,一樣受用。攝影家的職責,也是以冷靜的觀察與等待,避開刻意與煽情的心機,才能捕捉到人的況味。在放牛的老翁、講故事的爺爺、散步的長者等身上,我們也感覺到一些平凡的個體中,人的氣質與況味罷。
「散步」(一九六五年)這幅作品最能表現出小津所謂的「人間況味」。主題是新店碧潭堤岸上的兩位散步老人,以一種恬澹、自若的神態與裝扮前行,容顏中各有其歲月痕跡的淡然神色。他們背後有好幾組事件進行著:一對做著木工的父子、一群倚岸聊天的家人、兩個行走在堤上的孩童、一個蹲著玩耍的女孩以及幾個遠處的模糊身影。斜割圖面的堤岸延伸既增加了畫面的立體景深,也巧妙地劃分了兩岸的景觀,堤岸外的遠山、樹叢、河水與草原,拓展了寬廣的視野景觀,陳石岸站在吊橋頭取景,俯攝視角與決定瞬間的運用,適切地包容了完美的構成因子,人物各以互異的形態均衡分佈四周,由近而遠,由大而小,再加上構圖的幾何線條,豐富而不凌亂,生動地描繪了六○年代庶民休閒的情境。堤岸上白色的字跡與箭頭指標,突兀、即興地增加了引人思索的「視點」趣味。當我們看到一張好的照片,心中總有一些戚然,因為堶悸漱H物、景況已經走了,他們如今不在,整張照片流露了陳石岸篤實與懷舊的生活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