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淡江大學的校園裡,五十六歲的吳榮賜和年輕學子有說有笑,他不是學生家長,而是該校中文研究所的學生。四十五歲從國中讀起,曲折的求學歷程點滴在心頭,如同他的木雕路:二十三歲才拜師學藝,極具戲劇性的學藝、娶妻情節,宛如電影《小城故事》的真實版,而故事的起點,要從住在集集大山那個喜愛畫畫的果農之子說起。
吳榮賜,一九四八年生於南投縣名間鄉,父親是香蕉農,為了耕地,一家十口遷到距離集集火車站還要一小時路程的集集大山裡。從小在泥地與大自然揉和的環境中成長,擅於觀察、記憶的他,將樹的姿勢、果實的容顏都收進眼簾,然後畫進練習簿或月曆紙上。塗鴉過程中,吳榮賜愛上畫畫,連老師都對他筆下秀色可餐的花果讚嘆不已。

夢中觀音
「水果畫得再像,能當飯吃嗎?」務實的父親這麼說。由於日本市場不穩定,造成香蕉滯銷,父親眼見種蕉已無前途可言,便希望他學一技之長。吳榮賜對繪畫始終不能忘情,原本有意學畫電影看板,但父親希望他學打鐵比較實在;後來他想學木雕,父親仍然不同意,他對前途感到茫然。
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手持雕刀刻了尊觀音;祂慈眉善目,衣襟飄逸,木頭細緻的紋路,更襯托出面容的慈悲。當他正得意地端詳自己所刻的觀音時,一聲雞啼,將他喚醒。
這真是個怪夢,吳榮賜所住的村子只有間小小的土地公廟,供奉一尊瓷土地公,他從未接觸過佛像,也未曾握過雕刻刀,但這個夢卻堅定了他學木雕的心意。疼愛他的大哥,偷偷塞錢讓他到附近竹山當木雕學徒,教他的師父是佛雕名師潘德的徒弟。為學得真功夫,他又提著包袱搭車到台北尋訪師祖。
到了台北,迪化街上的「求真佛店」不時傳來雕鑿木頭的聲音,心驚臉熱的吳榮賜在店門口走來踱去,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店裡表明要找潘德,這位大陸福州來台的老師父,看了他一眼,問「幾歲?」「足二十三歲,」吳榮賜答道。潘德告訴他,通常木雕學徒都是從十四、五歲開始學起,以他的歲數,手骨較硬,不見得學得成,吳榮賜趕緊回答:「我會打拚學!」潘德把他留了下來。
吳榮賜從早到晚盯住師父的手看,看他如何持刀、下手、走勢,晚上收工,師兄弟們去看戲逛街時,他仍抱著木頭猛刻;夜深人靜,大家都入睡了,他還在燈下一刀一刀地刻,直到天濛濛亮了還不肯罷手。這個新學徒的學習進度和精神令潘德感到驚訝。

才子佳人
有一回,潘德刻了尊釋迦牟尼佛尚未證悟前的苦行像,瘦骨嶙峋,弓著身子坐在金剛座上,正參思著天象人寰。潘德刻好後就回房休息,吳榮賜盯著釋尊像看,想要試試自己的身手,究竟還差師父多遠?那夜,萬籟俱靜,時光隨檀木香悄悄消逝。第一聲雞啼響起,他也完成釋尊像,偷偷放在師父的作品旁,天一亮,潘德踏進工作室被嚇住了──他竟分不清那尊是自己所刻。
一九七一年迪化街上聞名遐邇的「霞海城隍廟」要進行重修,委請潘德負責佛像雕刻,吳榮賜也被點將招兵去幫忙。當時廟宇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准拍照,甚至連現場描繪都不被允許,所有佛像的容貌、座騎、手印、法器,都要牢記在心,這時吳榮賜從小對花果過目不忘的本事派上了用場,只要師父擺出姿勢,他就能記住神情態勢,使之在木頭上復活。
「神佛的精神和慈悲無所不在,神佛的面目卻必須遠超於常人的五官,而又能與世人共呼吸,這個重任,便擔在雕佛師父的身上。任何一種雕塑作品,創作者都可以刻上自己的名字,唯獨雕佛像這一行,必須隱姓埋名。」短短六個月的學藝,讓潘德對吳榮賜刮目相看,不僅傾囊相授,還把最疼愛的女兒嫁給他,這種出現在傳說中的際遇,果真降臨在他身上。
成家後,一九七六年吳榮賜在台北雙連開設「讚山佛具店」;一九七八年,時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現任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的漢寶德,無意中經過吳榮賜所開的店面,看到他正操刀為佛修面。
「我看到他的神像店門口隨意置放著一些粗胚(大體的造型結構,之後再磨光、上色等),這些粗胚雖然不脫一般神像模式,但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一種生命的力量。」就這樣,外省籍的漢寶德與只會講台語的吳榮賜,透過妻子居中翻譯,居然也聊了開來。漢寶德鼓勵他試著從傳統走出來,當時吳榮賜有感於自己學歷不高,並未和漢寶德進一步切磋。

遊居歲月
有了自己的店面,並以高超技藝享譽佛雕界,彷彿集生命中的美好於一身,然而人心的虛榮與脆弱,卻悄悄滋長。一九八一年,吳榮賜當選台北縣佛具公會理事長,不經意打開試煉人性的潘朵拉盒子,交際應酬、追逐聲色,原本緊握雕刀的手,改捧酒杯,華廈、名車、酒宴,才幾年功夫,不但荒廢了技藝,還負債數千萬。
千金散盡,人去樓空之際,只有隱身在木頭裡的眾佛未曾遺忘他,靜待他從繁華的虛相中清醒。為了還清債務,吳榮賜重拾雕刀,全台各地幫人打粗胚,當時能幫寺廟或佛具店打粗胚的好手寥寥可數,若遇到大尊或困難度高的神像,吳榮賜是不二人選。從此全家過著半遊居的生活,手中的雕刀從早上八點握到晚上十點,收工後,手掌僵痛,幾乎張不開。
「木頭無心,是人賦予它形體和精神。在我落魄時,特別體會到木頭變成人形的過程中,往往受到雕刻師的心情影響。得意時,未成形的木頭看起來就有神采;失意時,整塊木頭全是悲哀、孤單的表情。」
那幾年到處幫人打粗胚的日子裡,因為幫一間廟宇刻神像,吳榮賜再度和漢寶德取得聯繫。漢寶德鼓勵他,雖是為了還債而幫人打粗胚,也不妨試著把自己的想法加入木雕作品中,而不是墨守成規只雕傳統造型。由於吳榮賜打粗胚的功力深獲肯定,甚至還為日本人雕過不少大尺寸佛像,因此當他將自己的想法融入委製的造型時,大多能被接受,無形中增加相當多練習的機會。
一九八六年,靦腆的吳榮賜走入台北「春之藝廊」,方頭大耳,鄉巴佬的模樣,讓藝廊的工作人員無法將他和「藝術家」聯想在一起。而從小生長在鄉間,看到人多就心慌的吳榮賜,要和藝廊敲定第一次個展檔期,還沒開口舌頭就已打結,最後在漢寶德推薦下,才順利推出個展。

木雕也會動
從「匠」師提昇為「藝」師,對一個二十三歲才開始當學徒的人而言,不僅僅是「俗」與「雅」的差別界線,吳榮賜強調:「『匠』與『藝』的分野,在於創作的獨創性與展現個人風格。然而風格並不是特殊的色彩或造型,也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在作品中,自然地流露出創作者的生命態度與思想意念。」
對吳榮賜寄予厚望的漢寶德說:「他沒有學院派的背景,因此雕像面目的揣摩都是順著民俗傳統走,有時不免給人誇張的感覺,但他勇於描繪人生百態,這是自民間雕刻走向藝術的一大步。在這個方向上,吳榮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初試啼聲的個展,證實了吳榮賜的天份與努力。《肝膽相照》一作,他摒除傳統採用劉備在中央,關公、張飛陪侍兩側的正面雕法,改採「多面雕刻」──三兄弟不論輩份,在戰鬥中並肩協力的姿態,以強調「結義」精神。三結義的構圖從上方俯視,三兄弟正是三角形的三個頂點。
「年輕時因為講義氣,幫朋友出氣,也曾與人打過架,從中領悟到,人要同心才能團結,背靠著背,才能相挺相守,不讓敵人有機可乘,」吳榮賜說。這樣的立體群像,人物的姿態調整是構圖上的一大挑戰,雕刻時力道的掌握與準確預留空間,要面面俱到,雖是傳統故事,卻現代感十足。
在靜止的作品中表現動感,更是吳榮賜雕作的特色。《玄天上帝》一作,吳榮賜利用雕刻的精粗之分暗示靜與動的關係:玄天上帝的頭部、左臂和左腿,以細緻的裝飾表達出頭飾與甲冑的圖案,暗示時間的凝止;而衣襟與鬍鬚,則因力的激盪而呈現一定軌跡的飛舞。
這份動感是吳榮賜自平劇的武戲動作中琢磨出來的,武生在一連串激烈動作後,鑼鼓嘎然而止,演員停留在一個靜止的架勢上,以誇張其威武,吳榮賜將之運用在作品的鬍鬚上,讓人感覺作品中的人物好似正自激烈的頭部運動中驟然停格,一把鬍鬚形成一個連續面自空中掠過。

靜心「參」木頭
一九八七年,文化圈名人高信疆籌劃《讓中國象棋站起來》,邀請國內三十二位藝術界人士參與象棋造型的改造,希望為源於宋朝、素有「藝之狐」稱號的象棋注入新意。
《造型象棋設計展》中,吳榮賜以「宋金大戰」為主題;手拿番刀的金朝主將金兀朮對上宋朝名帥岳飛,兩朝的服裝和武器裝備,委託任職於中央研究院的朋友仔細查證,無論是裝置利刃的手推戰車或人力拉繩拋出的大砲,都一一呈現在「宋金大戰」象棋上,並首創以「殘影技法」表現動態中的刀劍,呈現連環動作的效果。
從三國、宋金到「七俠五義」,吳榮賜不斷從傳統中汲取養分,向古典文學人物進軍,擅於掌握各路英雄好漢的陽剛之美,傳達出豐厚的民間生命力。
吳榮賜相信,什麼木頭該刻什麼人物都是注定的,任何奇醜怪狀的木頭,都有一個生命在內裡吶喊,木雕家聆聽木頭的聲音,與它共同呼吸,然後雕鑿出它的原來面目與姿勢。吳榮賜「參」木頭的功力爐火純青,不起眼的木頭到了他手裡,或變成不可一世的梟雄,或成一介儒生,或成打坐入禪定的羅漢,自然渾成,彷彿只是將它們從沈睡中喚醒一般。
吳榮賜對人體的觀察不亞於醫科學生,他常伸張手指,分別彎動,找出每根指頭牽動肌肉的幅度;他會與孩子拉繩拔河,感覺小孩出力的部位與成人有何不同;研究不同的走路姿態,觀察人在不同情緒下的表情變化。
「刻武將,重在氣勢威風,所以不能刻頸,頸長則氣勢弱。刻古典美人,必須無肩,斜肩則身柔。刻讀書人,眼皮要潤、臉肉要豐,因為讀書人成天念書,不必為三餐操煩,臉色自然豐潤,」吳榮賜表示。

戲劇張力十足
一九九三年,時任文建會主委的郭為藩,將吳榮賜的作品送給法國巴黎第七大學的班文干教授,具濃厚民族色彩及充滿渾厚生命力的木雕,深深吸引素來喜愛東方藝術的班文干,因而極力促成他到法國郭安博物館、比利時蒙特瑪琍博物館展出,這不但是吳榮賜個人藝術生涯的榮譽,也是當年台灣藝術界的盛事。
為此,吳榮賜特別以《三國風雲》為主題,在刀斧劈削下,千年樟木刻劃出三雄各自的性情與氣概:西蜀劉備與東吳孫權雖併肩而立,合力抵禦北魏曹操,卻又暗中較勁,其間的分合詭譎,採「鼎」足而三的造型,形塑出偌大的歷史空間;在《虎牢關》一役,呂布力戰劉、關、張,一手舞弄箭翎,一手持弓欲射,英姿風發;且看常山趙子龍在長阪坡,單騎衝入千萬敵軍中,救出少主阿斗,在刀林劍雨中躍馬奔騰脫逃而出......。
台北藝術大學校長邱坤良對好友的《三國風雲》系列,曾為文讚道:「吳榮賜捕捉了瞬間的戲劇性張力以及人物的心理狀態,使這些民眾共同的珍奇經驗躍動起來;同時把自己的人生觀投射到作品之中,賦予它們深刻的生命感。」
左雕刀,右執筆
雕刻事業重上軌道,此時漢寶德的一番話又浮現心頭:「一個藝術家真要有突出性的表現,在技術以外,尚需具備對人生的深刻體驗與廣闊的知識學養。」儘管讀書的念頭一直沒斷過,卻總是少了點付諸實現的動力,直到在法國郭安博物館的展場上,為了「藝術家致詞」的講稿幾乎失眠,上台後短短五分鐘就詞窮結束,而藝評家論起他的藝術成就卻都侃侃而談,欲罷不能,而且儘是些他聽不懂的專業術語,讓只有國小畢業的吳榮賜感到相當尷尬。回國後他終於揹起書包上學去,那一年,他四十五歲。
從國中補校到高中補校,整整六年吳榮賜都保持全勤。對於讀書,他始終認真對待,什麼天大的事都無法阻擋他上學。高三那年,友邦哥斯大黎加總統就職,他應邀前往中美洲開個展,也是學校給了公假他才肯去;高三畢業準備檢定考時,父親病危住院,在醫院照顧的他無暇讀書,一直擔心無法通過檢定考。
一九九八年吳榮賜五十一歲,夾在一堆十八歲的應屆生中參加大學聯考。在成淵高中的考場上,考試鈴響起,監考老師看到他就說「家長請出去」,他拿出准考證說:「我是考生......」。炎熱的七月天,手握2B鉛筆填寫答案卡,格子小到他幾乎看不見,老花眼鏡一再從冒汗的鼻樑滑落。好不容易放榜了,考上淡江大學中文系,為了上學方便,乾脆把工作室搬到淡水學府路上,轉個彎就到學校。
學術與藝術的結合
大二那年,與盧國屏教授閒聊,盧國屏建議他「雕字」,如果以「女」的篆字「女子跪坐之形」創作人物,可以延伸出男、父、母到整個家族。當時淡江大學漢語文化暨文獻資源研究所在盧國屏主導下,研擬出「二十一世紀視覺文化藝術工程」,這項工程的第一期計劃就是希望透過藝術雕塑「讓文字站起來」。
聽取建議後,吳榮賜日思夜想,幾天後以簡潔線條雕出一尊柔美女子,語獻所找到讓文字站起來的素材,收錄了五十二個商朝甲骨文字,由吳榮賜依據字形字義,創作甲骨文木雕。
二○○三年十一月展出的《甲骨文木雕》,每個木雕文字都有發人深省的意涵。例如「女」字是古代女子跪坐的樣子,甲骨文產生的年代是個席地而坐的時代,考古證實,中國直到唐朝才開始坐椅子;「男」字乍看好像是勃起的陽具,實則是「田」字前方有個犁田用的農具「耒」,象徵拿著農具到田裡工作的就是男人。目前淡江大學正與美國加州大學沙加緬度分校洽談合作事宜,希望藉由國際學術合作,讓透過學術與藝術結合呈現的漢字能夠「站起來,走出去」。
「藝術不能『無中生有』,而要『有中生新』,」吳榮賜表示:「創作必須結合文化才能形成民族藝術特色,靈感也才不會枯竭。台灣的現代創作跳得太快,缺乏文化薰習過程,而沒有根底的抽象藝術都是騙人的。」
勇於「重新栽培」自己的吳榮賜,經過十幾年的苦讀,幾次險些「被當」的危機,如今他是淡江大學中文研究所一年級學生,將來還想繼續攻讀博士。樂當學生,且不時將所學融會貫通後,呈現在木雕作品中,無論是求學歷程或木雕新作,吳榮賜都帶給藝術界一次又一次的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