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都一樣」、「很古老」、「很吵」……?這是否是您對中國傳統音樂的一些印象?如果是,也許您應該來聽聽看林谷芳如何解析這些「片面之詞」;如果不是,您也可以來聽聽林谷芳如何講述,傳統音樂對當代生命的作用。
問:比起傳統文學、繪畫等藝術,中國音樂似乎在當代生活裡顯得更加式微,原因何在?
答:一個古老的文化面相是包羅萬端的,它不可能在基底藝術的音樂上缺席。但是音樂必須由人來傳唱,離開人,它就不見了,因此它受限於時空最大,前代的東西,在朝代變遷時,就已經被時間磨洗掉了,因此各個時代留存的「音樂模型」相對來說較少,不像造形藝術如繪畫、建築等,總有遺跡留下來,要完全毀掉它並不容易,這是比起其他藝術,音樂在中國文化裡的面相較模糊的原因。
另外,自古以來,中國人對文字怳懂L重,甚至過度迷信,這也使得最不能化成文字的音樂,到讀書人身上全都成了文字記載,而同時又跟政治性禮儀結合在一起,變成了那套「禮樂」制度,過去讀書人所接觸到的、焦點所及的音樂,就是這種政治儀式音樂。
從音樂的角度看來,這種政治儀式音樂,是一種儀式音樂的「異化」,因為它太政治性了──當然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承認它在歷史中的正作用,例如大樂與天地同和等──但當二十五史都充滿這樣的「樂志」時,音樂的面貌就模糊了。
這是從音樂的特性及歷史來看傳統音樂式微的原因。但是要談傳統音樂為何在當代產生斷層,關鍵還是在清末民初、西方文化進來之後。我常用「全盤盡墨」形容這種衝擊,這中間,太多傳統文化受到否定,與知識份子率先的反傳統有關,但音樂在傳統文化中,受創得特別嚴重,也還因於中國音樂的特性。
中國跟西方的音樂,並非完全相反的系統,不像印度音樂,很難以西方音樂的尺度類比,因此西方音樂對印度音樂的侵蝕反而較小。中國音樂有它的特質,例如,中國人用五聲音階、樂律,雖然跟西方音樂不一樣,但是其間的相斥性,不像印度與西方音樂那麼大。印度音樂有很多不穩定節奏,一首曲子可以從一小節一拍,到一小節十六拍,簡直抓不到它的重音,中國音樂雖有很多自由板,但入板的部份,以節奏來說,它有「板眼」,一有規則節奏,就很容易跟西方音樂類推,也因為這樣,就被吃掉了。
現在台灣喜歡談「文化融合」,但我特別喜歡談「文化特質」,特質是不可被取代的,所以能存在,尤其對弱勢文化,強調特質應大於強調融合,看傳統音樂,先不談融合,特質應先被看到。
對話,才有融合
問:您提到中國音樂「式微」的關鍵年代是在清末民初,是不是因為那是一個「融合」中西的時代?我們所知道的像後來出家的弘一大師李叔同,他在音樂上也做了一些引進與融合的嘗試,您又怎麼看他的作法?當時,像李叔同這類的文人在接觸西方文化之前,他接觸的中國音樂是那些?
答:清末民初是中西文化衝擊得最深的一個年代。我認為,那個時代講「融合」還談不上,那只是個「學習」西方的時代。融合是兩個主體「對話」才有可能,那個時候,兩個文化並沒有對話。
在那個時代,李叔同等人所做的「融合中西」的音樂並不好啊,李的歌詞寫得很好,書法了不起,但音樂沒人傳唱,傳唱下來的「送別」、「憶兒時」等,都是借用西方民謠的旋律,這是個「融合」失敗的例子,那個時代的音樂家比較好的是黃自,留下來大家熟悉的兩三首樂曲。
在接觸西方文化之前,李叔同等人接觸的音樂,我想大概就像──崑曲吧!當時的時代氣氛,像古琴這樣的文人音樂,極端精微部份,最容易被丟。因此你可以看到傅聰的父親傅雷,很喜歡崑曲,但是他叫兒子學鋼琴。
那個時代的文人,他們丟掉最精微的東西,連哲學也是如此,當然也有一些老一輩的人從來沒丟,但年輕人,有的還沒到可以反芻的年紀,就因為接觸西方,把這些東西全丟了。
「第一衰,剃頭奔鼓吹」
問:您在《諦觀有情》書中,談了很多中國音樂的美學特質,但遺憾的是,一般人印象裡的中國音樂,也許並不是您常說的那些「美學」的部份,這是我們已經率先丟掉了精緻的部份嗎?
答:針對傳統藝術「保守、落伍」等刻板印象,我要強調的是,一個古老的文明不同於新生的文化,一直在創發,你看中國文化不能看三、五十年,要看三、五百年,中國文化在三、五十年間,變化很小,但看三、五百年,它跟人家一樣在變化,它步調慢一點,但不見得沒在走,這是第一點。
另外,當我們面對一個古老文明時,要面對它的「好」,而不是找它的「壞」。中國傳統音樂裡,大家所看到的,就是活在民間的「第一衰,剃頭奔(吹)鼓吹」(閩南語:最倒楣的是,大家都先看到底層社會的剃頭匠,或是喜喪隊伍的鼓號樂隊,喻底層社會的壞處先被看到);而「以雅俗論美醜」,是大家常犯的錯誤,如果你很虛心地去跟民間這些好藝人相處,其實他也有很精彩、一直在創發的部份,再生的也很多;而當這些創發的部份回到音樂殿堂,也可能形成「藝術」,跟傳統屬於文人的精微部份互相參照。
現在的情況是,精微的部份首先被知識份子丟掉了,本來民間社會也還有一些精微的,一直在創發的部份,要不然不會一直還在「奔鼓吹」,它的確有可能「再生」,但是如今大家不重視它了。過去文人的輕蔑,還是同系統之間的輕蔑,現在不是,如今一翻就是「剃頭奔鼓吹」、小孩要學鋼琴,還包含了世俗的雅俗眼光,傳統音樂自然受到很大的戕害。
事實上,中國這個系統,不是一個重視「原創性」的系統。但這跟「沒有創發」是兩回事,原創的背後一定要有沈澱,有些文化比較強調沈澱,有些文化比較強調原創,只強調一方都會死掉。
中國文化的特性,是比較容易產生沈澱的文化,因為它強調的創發是「同質的創作」,什麼是同質、或異質創作?異質創作就是「我寫的曲子跟你不一樣」,同質創作就是,「我從你的曲子,變成我的曲子」。
舉個例子,一首《八板》,在中國有幾百個變種,在河南箏叫《天下大同》、山東箏叫《大八板》、廣東小曲叫《餓馬搖鈴》、在琵琶叫《陽春》,每一種彈奏起來都不一樣。你說傳統音樂重不重視原創?它在每一個層次都在創作。在西方音樂,或許只有作曲家才是創作者,其他都是詮釋者;中國音樂每一層都是創作者,尤其演奏家,更是最大的創作者,它是「同質演變」,「同中求異,異中有同」,「雅俗共賞,大同小異」,看來是個很平常的形容,但卻是真實的特質。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我喜歡用禪的語言來比喻中國人這種對藝術的觀照。所謂的「道藝一體」,就是用生命的經驗來抒寫藝術,像畫山水畫,這「看山水」本身就是觀照自己的第一步,看完後畫畫,開始描述了,這又是另一層觀照,透過這「一進一出」的過程來完成生命。
這有點類似「修行」,不管在藝術,或個人層次,修行的意義便是你一直觀照生命。人的生命本來就是生老病死,哪有什麼特殊之處,但看你怎麼觀照它,中國人說「道藝一體」,在個人、藝術層次,都是如此。我的意思是說,傳統音樂跟所有的中國文化一樣,它其實一直在演變,都有一些生活、生命性的基礎,看似「大同小異」,其實各有內涵。
所以好的藝術一定能「雅俗共賞」,一首能雅俗共賞的好曲子不是說「大家都聽得懂」,而是「大家都聽得不一樣」,因為它原來由「俗」的基礎出發,從同質性的創作,逐漸分化、積累,轉變上去到「雅」的層面,一直到哲學層次,所以說沈澱的藝術一定是一種「極高明而中庸」的東西。
問:如您所說,知識份子丟掉了傳統音樂精微的部份,一般人又以雅俗論美醜,看輕民間音樂,在這個傳統音樂離當代生活越來越遠的時代裡,它起得了什麼作用,我們接得上嗎?
答:坦白說,我最討厭回答這類的問題。為什麼你關心的是「當代生命」,而不是「當下生命」?講「當下」,你是赤裸裸的一個人,你要過怎樣的生活,你要體現怎樣的生命情境,端在你的選擇;講「當代」,你只是錯把自己當作統計數字。我覺得我們要強調的是「當下」,而非「當代」。
也許有人會說,我沒有那麼自信,我有時還是要想想,今年流行的顏色是什麼?好,那我們姑且將「個人的選擇」放下,直接來談「當代」好了。
什麼是「當代」?這是一個所謂的「資訊時代」,我們的生命中也許有「越來越多的資訊」,卻導致越來越大的「不自由」。舉個例子,隨著科技進步,將來的電視可以有五百個頻道,你要看什麼節目,、如何選擇?我們每五秒鐘轉一個,轉完要四十分鐘,我認為,節目最後只會剩下四個字:「拳頭、枕頭」。因為這是腦袋看下去有直接反應的東西,如果要看深度節目,我想……,一下子轉台器就過去了,因此我說資訊社會是「最多的資訊,最少的自由」,真是這樣。
資訊同質化所帶來的「不自由」是最嚴重的,因為資訊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你,為何廣告詞常說「你不怎樣,就落伍了」,為何劉德華會這麼紅,如果在古代他不會那麼紅的,資訊使我們變成一個群體動物,變成郭富城跟劉德華兩派,因為媒體在衝擊你。
也許我是從傳統走過來的人,就資訊社會的角度來說,或許「比較狹隘」,但我總覺得受制於媒體、追逐於流行的生命沒什麼道理,那樣的生命畢竟是淺薄,白活了,用禪的語言,「識得時間的奧祕是大悟底人」,生命就是要「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如果像資訊社會每天都跟著資訊跑,都活得「流行而一樣」的話,身後回想起來就是一段空白。
所以我喜歡在這個時代,當地球逐漸走向「地球村」的時代,我不談「融合」,因為那是必然的趨勢,此時反而要有些逆向作為、思考,才可將副作用消掉。
我認為,在所謂的「當代」資訊社會裡要注意兩件事:一、資訊代替不了實際的生命經驗;第二,我們可以因為資訊,接觸到社會上、歷史中不同的生命經驗,以自己的生命為基礎,有意識的運用資訊。會用資訊,我們會比起過往的時代更有機會,而不是在資訊的洪流中被衝走。
觀照自然,感時興懷
問:那麼傳統價值對當代生命是不是可以有些幫助?以中國音樂本身的價值為例,它對現實的生命又可拉開怎樣的層次?
答:傳統的價值,經過世代人的篩選,它是一群人在一個相當長時間裡的生命經驗,所以它不只是一個基因庫的基因,它還讓你的時空給拉開,我們為何說一個人「小鼻子,小眼睛」,他只看眼前嘛,傳統會讓我們不只看眼前。例如一個對中國文學有素養的人,一說起話來,就不只是三、四十年所累積的成果,而是一個三千年系統所累積下來的成果,了解傳統,那你的生命就豐厚了。
我認為中國音樂可以為現實拉開幾點:一是對自然的觀照。這個時代是離開自然的時代,傳統的音樂藝術能讓我們在現實裡補足自然,有時是在家裡聽到自然的音樂,如置身自然,甚至會比我們「不用心」面對自然時,更能體會自然,它讓我們在進入真實自然時,別有番滋味。例如琵琶曲「月兒高」,就能讓我們興起一種「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情懷。
第二是有關價值體系的。我提到資訊時代的特質是「最多的資訊,最少的自由」,另外就是「最多的保護,最少的安全」。如今在台灣,孩子都被保護得很好,可是你說他有安全感嗎?沒有。我認為一是因為冷漠,一個是因為孩子什麼東西開口就要得到,它的生命其實是「溫室的花朵」,溫室的花朵不會有安全感,他會有隱隱然的不安。
生命會活得很朗然,很健康,是因為他懂得困頓、逆境、憂患,如果懂得憂患,就有同情;也就有生命的深刻性。現在新新人類的問題就出在沒有憂患,當然我們可以用實際作為來補強,例如帶他去露營,讓孩子學習獨立等,但許多經驗無法由實際、面對面去感受時,藝術的存在,就是讓我們作一種經驗的感動、共鳴。中國人的生命基調是感時興懷,這樣的生命色調,也許過去覺得它老大、老氣橫秋,現在我們覺得對現代人很有價值,它讓人看到一種大氣。
我要提的是,這樣的憂患,或是這樣的感時興懷,這些常被傳統藝術歌詠的,尤其在音樂裡,被化成樂章的情緒,這些都是我們觀照自我局限很重要的一點。生命是因為「觀照自我局限才偉大」的,而非因為「發現自己偉大而偉大」。
我們過去常罵人家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現在我們恨不得少年可以「為賦新詞強說愁」,他有了愁,就開始有感覺、生命就豐厚了。他嘻嘻嘩嘩時看到非洲索馬利亞飢民的海報,他會有所感:「啊,生命原來是這樣!」我們恨不得他因此漢堡吃不下,生命因此才擴充。中國傳統生命情調,可以幫助我們體會人生憂患、侷限。
諦觀有情
傳統音樂能作用於當代的第三點,是我常說的「有情的宇宙觀」,中國人在這個基礎上,經驗自然、人世交會種種,體得一種有情宇宙的情懷,所謂的「識得江流千古意、人間到處有真情」,我認為這是中國文化留給後人最大的資產。
我用「諦觀有情」這四個字,來表達我對中國文化最深刻的體認,中國文化的「有情」是那種將山河大地都當作生命來看待的情懷,我在《諦觀有情》書上有這樣一段話:
「更多時候,中國人是以此基調,在自然與人世之間,以景喻情,以情喻景,問出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感慨了『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於是山河大地與人世的一切,乃盡成為與自己不可分割的有情,而世人也只能在這中間既荷擔又超越地走下去。
這種由諦觀生命本質困境所引起的有情超越,是在孔孟為生民立命的道德感中,加入了悲心與感慨,在儒者遭時不遇中加入了不離人世的超越與諦觀,也是在道家縱浪大化中加入了一點眷戀的回首,在老莊體會森羅萬象、天地不仁中,加入萬物有情的領略,這是佛家所給予中國文化者,而佛家的風格也中國化了」。
這就是我說的「有情的宇宙觀」,我覺得人若能走到這境界時,不為物喜,不以己悲,這是我覺得中國音樂最可以為現實服務的地方,當然你也可以在文學、繪畫裡得到,但音樂最本質、全體,它掀起的感動更直接。
問:傳統音樂有它的「反表演」及「非表演性」,像文人音樂,過去存在於書畫、吟詩、或遊於山水、友於茶酒等文人生活裡,這些文人作為如今安在?如果說這些生活方式已經不在了,那傳統音樂又如何作用於當代生活?
答:很多人都喜歡問:「傳統音樂如何在現代生活裡體現?傳統音樂如何現代化」這樣的問題,我常訝異,這樣的問題為何只對中國傳統音樂發問。西方古典音樂最不生活了,這麼大的樂團,根本不可能在日常生活聽到,可是從來沒有人問「西方古典音樂的現代生活」的問題,西方管弦樂是一百多年前的形式、配器,但從未有人質問樂團為何不現代化?為何西方傳統音樂叫古典,叫永恆,我們就偏有「現代化」的問題?
音樂在中國,當然有很多的「反表演性」及「非表演性」,但是隨著時代改變,中國音樂裡「生命性」要大於「生活性」的特質,正因為它跟日常生活不一樣,所以價值反而突顯。就像現代生活裡用毛筆寫字的人少了,書法反而更突顯為一種藝術形式。
傳統音樂也許會變成「補足現實」的藝術,但是不要忘記,在這社會上,還是有很多喜好自然的人,人們也還是會面對生命困頓,只要人間還有生命的不安、困頓,中國傳統音樂在任何一個時代,就都還接得上。
p.98
在中國藝術境界裡,人與自然不是二分的,人是自然的一部份,也由自然的緣起緣滅,天地悠悠,曉得人世的歸向。明唐寅「溪山漁隱圖」。(故宮博物院提供)
p.100
當我們面對一個古老文明時,要面對它的「好」,而不是找它的「壞」。
p.101
「第一衰,剃頭奔鼓吹」,因著世人對雅俗的偏見,傳統音樂的「壞處」首先被看見。(薛繼光攝)
p.102
在當代,傳統音樂超越人世、觀照自然的生命性,應大於它的生活性,否則最常民的樂器胡琴,也會被說成「不夠生活」。
p.103
生命是因為「觀照自我局限才偉大」的,而非因為「發現自己偉大而偉大」。
p.104
都市生活裡,車潮來來去去,傳統音樂的生命似遠又近,端在你的選擇。
p.105
「更多時候,中國人是以此基調,在自然與人世之間,以景喻情,以情喻景,問出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第一衰,剃頭奔鼓吹」,因著世人對雅俗的偏見,傳統音樂的「壞處」首先被看見。(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在當代,傳統音樂超越人世、觀照自然的生命性,應大於它的生活性,否則最常民的樂器胡琴,也會被說成「不夠生活」。(邱瑞金)
生命是因為「觀照自我侷限才偉大」的,而非因為「發現自己偉大而偉大」。(邱瑞金)
都市生活裡,車潮來來去去,傳統音樂的生命似遠又近,端在你的選擇。(邱瑞金)
「更多時候,中國人是以此基調,在自然與人世之間,以景喻情,以情喻景,問出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