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天堂裡，神有神位，仙有仙籍，各有職司，循規蹈矩。偏偏有些神仙不安其位，只愛上天下地，遊戲人間。

大陸作家余秋雨曾經拿范仲淹在洞庭湖岳陽樓朗聲悲抒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名句，與呂洞賓在同一地點留下的詩句：「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相較。余秋雨說他兩人，一個端莊執著，一個頑潑曠達，悲壯與滑稽，格格不入，范仲淹遇到呂洞賓，「真是秀才遇到兵」。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是人人耳熟能詳的神仙故事。八仙裡最具知名度的呂洞賓，集醉仙、色仙、詩仙、劍仙於一身。他出入無蹤，往來不定，行止半是瘋狂半是顛。曾經因為過於「好色」，追求洛陽名妓白牡丹，被王母拒於蟠桃宴門外。岳陽樓旁有個「三醉亭」，傳說是呂仙人常去弄鶴、喝酒之處。

天國官僚體系？

中國神界的設計，一向被視為人間體制的反映。由玉皇大帝到王爺、城隍、土地爺，層級清楚，位階分明，套句現代用語，是個龐大的官僚體制。從漢朝建立了天上宮廷後，連凡人死後歸仙都須先至天界登記戶籍、接受管理，仙有籍，鬼有簿，天上世界象徵著宇宙秩序的森嚴。中國神仙組織，「宇宙建構之意多，自我追求實現之意少，」一般如此看待。

但在道教組織發展出人可以修煉成仙的理論後；「仙」成為一種特殊的角色，與神有著不同的性格。後來在同一個神仙身上，可能同時出現神與仙的特質，不易分別是神、是仙，但神仙裡的遊戲性格往往被視為來自於仙。

《神仙傳》裡記載一位白石先生，已活了二千餘歲，卻不肯修昇天之道，只滿足於不死。彭祖問他：為何不服昇天之藥？他答說：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他寧可作個地上散仙，何況天上疊床架屋，上了天還得伺候各級主管，比人間辛苦。

道教神仙理論，將修仙層次分為天仙、地仙，天仙一旦羽化登仙，可以翱翔於雲霧飄渺的雲天之上，是道教神仙論的最高理想，但天仙也因此遠隔人間，只能「悶」在雲霧之上的仙鄉奇境。至於地仙，卻可自由往來人間，既無人間之累，不受世綱牽縛，又無高處不勝寒的寂寥。道教修仙理論家葛洪在《抱朴子》與《神仙傳》中也再三強調，「地仙是群仙不欲昇天者」。「地仙才是學仙成道者的最大願望，」中研院中國文哲所研究員李豐楙指出。

快樂休閒族

當然，在民間的看法，列神列仙騰雲駕霧、上上下下，不分大仙、小仙都能出入無礙，除非犯下大過，被打下凡界受人間之苦，或像嫦娥偷了不死藥被關禁閉，才會永世不能翻身的待在天上。

神仙的世界就是遨遊名山、遊戲人間。想想，中國神仙落腳阿里山、陽明山，不受人間打擾，愛熱鬧時，眼睛一眨，就到了士林夜市，該是如何地幸福？

遊戲的神仙，反映的正是中國人對生命的熱愛，期望現有的空間成為樂園，在其中作個活神仙的人生理想。

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蒲慕州指出，地仙，其實是針對早期秦、漢帝王因為權勢過人、貪戀人間，捨不得死，而被想像、「安排」出來的位置。

道教神仙理論更認為，透過一套技術修煉，生命可以常保千年之身，經過民間轉化，成為萬物可自由轉換自己面貌，如白蛇可修煉成人形。因此道教的修煉是以個人為單位去思考個人差異，強調的是個體性，「要肯定的不是宇宙永恆，而是個體生命的歷劫不變，」台大中文系教授柯慶明解釋「仙」的特質。

為此，相對於媽祖救渡落海人、關公充滿浩然正氣、忠心不二，被民間封為神祇，修道成仙是自主的，神卻是被決定的，仙也就不似神的道貌岸然。「神，是可憐的上班族；仙，就是休閒族。」柯慶明有此一比。

仙若有情仙亦老

但想超越生命的有限性，除了問道於不死藥、勤加修煉形體，更須保求性命全真。漢朝班固《漢書•藝文志》裡特立「神仙家」一欄，指出神仙者，保存性命本真，消除生死界線為業。

莊子《逍遙遊》篇章以神仙、真人比喻「道」，指出若以成見看待事物，對事物有所期待，就無法優游自得、逍遙物外，不符合「道」。道教借用了老子的無為、不迷惑、順其自然與莊子提供的逍遙、遊戲人生兩種特質，將二種思想形象化、具體化，認為人們必須「去喜怒，除嗜欲」，清靜無為，返璞歸真，順著宇宙的自然規律，才可能修煉成仙。

無欲無求，活到白頭。道教總會祕書長張檉說，即使今天修道一樣要心靈保持簡單，減低欲望，才可能減少無謂痛苦，求得身心健康。初唐詩人盧照鄰說：只羨鴛鴦不羨仙，正因為仙不能有情，「天若有情天亦老」。

既然修煉成仙首重不起凡心、不追求現實情慾，神仙的「人生姿態」也就是遊戲的態度。

今天國家音樂廳的布幕上，仍是天上有鳳來儀，雲上成班仙女衣舞飄飄。「徘徊桑梓遊天外，繁舞寄身無不泰」，詩人歌頌神仙彈箏酒歌，遊戲雲端，無非表達願與神仙同遊天外、超越死亡的心願。 　

對貴命重生，時常感傷於生命有限性的中國人，歌舞雖具有對日常勞動的調節作用，卻更具有本質性的意義，古人詩中常將歌舞當成消閒，「歌舞是超越憂苦短促人生的良方，讓人直接與神溝通，或進入神仙世界，」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在「樂遊園」文中指出。

笑看人間樂逍遙

神仙飲酒歌舞、遊戲嬉怡，背後涵蘊了一種否棄人世的態度，因此對於凡人貪財惜資，勞苦經營，愛戀執著，遂常給予嘲弄、戲謔，以提醒世人：名利富貴不見得值得追求，中國神仙思想也就出現幽默的傳統，不時裝瘋賣傻戲弄凡人。

民間信仰裡，信眾在廟裡執茭問神，可能執到「笑茭」。神是會笑人的，當人堅持一定要達成所求、一定要怎樣時，在神仙看來，就像一群小孩分餅，分到的餅掉地上、破了，撿起來雖然一樣多，小孩卻非要不破的餅。神仙有特別的幽默感，想來，今天人們執迷於求問神仙大家樂明牌，神仙可能已經笑掉大牙？

正如「好了歌」唱的：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神仙是「好即了，了即好」，提醒人勿將不必要視為必要，迷執其間。

中國人想得開的精神心態最能在仙的形態中表現出來。柯慶明認為，神仙暗示人們最適合的生活態度就是無為、逍遙。

因此呂洞賓朝遊蓬萊，暮宿蒼梧，高聲縱笑，把個洞庭湖岳陽樓攪得神神乎乎；與他同屬八仙的李鐵拐，更以卑微的社會底層「邊緣人」出現；甚至佛也被「仙化」，彌勒佛在日本是沈思、清瘦的苦頭陀，到了中國卻破涕為笑，樂呵呵的世事盡付一笑，笑開古今愁。濟公佯狂度日，走過人間，偶爾點化有情眾生，便呵呵大笑而去。

超越與幽默的人生態度，對生命不討價還價的喜愛，都可透過神仙的作為表達；神仙系統也容許耍賴、搗蛋。所以傳授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是個法術高深的道人，他只教法術不教正果，讓個孫猴子仗著妖術挑戰戒律森嚴的佛教。

顛倒價值

人世裡不服權貴、不屈於財富，外表與舉動多少違背著傳統的人，最後也都列入仙班。

張果老成仙前是個果子販，沒有穩定職業與收入，卻出手大方，濟助他人，成仙後他仍然一無所有，整天倒騎著驢子，四處逍遙，不看方向、不管速度，不圖快與省力，反其道而行是他成仙的基礎。大陸出版的《道與中國文化》一書說，張果老倒騎驢，其實是以最直觀的方式向人透露成仙的玄機，想要成為快樂的仙人，就要背叛功利目標，對一切權力給予蔑視，對抗世俗，就像騎毛驢不屑於看前方的目的地，在看來悲壯的反向活動中積聚生命力，突變成為神仙。

《烈女傳》卷二裡，說楚王想聘老萊子為官，其妻不允，認為食君俸祿，就要看人臉色。兩人相伴至江南，以鳥羽獸毛為衣，遁世隱修，最後萊氏逸妻，果被中國民間「票選」入女仙榜。

非體制，非主流

仙是智慧、喜悅的象徵，在神仙正規的系統之外，仙的系統亦代表非體制精神，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當天上逐級上訴的官僚系統不通，具有仙人特質的神仙往往代表一個偶然的拯救者，成為民間求償心願的對象，對權力者有所干擾、給予難題。

相對於城隍爺守住城隍廟，受制於層次分明的官僚體制；呂洞賓雖有個「指南宮」，卻老被「發現」行吟於山巔海畔，身背紫陽劍，到處行俠解難。

南、北極仙翁，不在天上頤養天年，卻不時出現人間對坐奕棋，該夭折的少年，跪獻鹿脯酒食，向之求壽，兩老輕易被「收買」，將生死簿上少年原有十九歲加上一個九字，變為九十九歲。

媽祖登仙後被賦予神格，每日裡忙著沿海巡行，救渡眾生。仙女卻不管天上規律，忙著下凡尋覓在社會上難以翻身的窮書生、農夫婚配。董永上無片瓦存身，下無立錐之地，七仙女不惜下嫁；可惜天后王母娘娘無法容忍這般「自甘墮落」的行為，硬生生地以銀河隔斷恩愛夫妻，不但天上一年只得一會，人間七世夫妻也不見白頭，多少也說明了中國人「喜歡樂正好，恨無常又到」的不安性格。

願嫁平地郎

大陸學者詹石窗在《道教與女性》書中提到，包括牛郎織女在內的許多人、仙相遇故事，隱約反應古代貧窮男子，在現實生活裡娶妻的困難，與對成家的渴盼，轉而對「天女下凡」的奇蹟抱持的憧憬心理。

女仙觀念的形成具有多種途徑。從女神借來的原始生命力、生殖力之外，也與道教為求長生、對人體積極探討有關，甚至被解釋為帶有隱蔽式情慾疏導的企圖。

最妙的是《台灣搜神記》書裡，作者大談仙佛戀愛觀，說正因為天界四季如春，錦衣玉食，神仙們長生不老，沒有新陳代謝，天長日久，倒盡胃口。除了孫悟空偶爾大鬧一次天宮，剎是單調乏味。仙女們也只有到地上來排遣無聊的「人生」，在人群中尋覓愛的伴侶。

不離世而超越

李豐楙認為，神仙逍遙遊戲，不受俗事羈絆，幾乎是一種人類普遍期盼的理想生活。另一方面，神仙故事也反應中國兩漢、魏晉以來文人純任自然、保全自我、逍遙於山林的隱逸性格。

自易經時代以來，中國隱者喜以山林為活動場所。塵囂韁鎖，人之所怨，因此所謂的江湖、仙境，也都朝遠離人群的方向走。不僅隱者常以追求成仙躲避人世拘束；許多不信人長生不死之道者，也無不豔羨神仙而遁出世外。

竹林七賢裡，嵇康因為山巨源找他去當官，想想這個朋友「真不知我也」，日常喜愛遊山澤、觀魚鳥的嵇康振筆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說自己聽聞道士之言，正求服食丹藥，想法要延年益壽，當個神仙。要是當了官，恐前功盡棄，「安能捨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張良為劉邦打天下，功成名就後棄富貴如敝屣，隨仙人赤松子遊，成為漢代開國功臣裡唯一保全家族生命者。建立功業後捨棄功名，尋仙問道，成為中國超越生命型態的典型。

龔鵬程將隱士、求仙與「俠」同列，認為「整個中國哲學的型態，都是不離世而超脫的。」

詩聖杜甫如此形容詩仙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人們能不為太白先生的生命形式激動？喝得酩酊大醉後、在酒家沈沈睡去，拒絕皇帝的召喚，只道自己是酒中神仙。一天到晚入名山遊的李白，已不屬人世。

不俗即仙骨

「沒有天神秩序等級的孔教是中國人的工作姿態，道教是中國人民的遊戲姿態，」如林語堂先生說的，道教自始至終是浪漫的，代表奇幻意向的世界。唐朝呂洞賓若巧遇宋朝范仲淹，恐怕前者還可以稍微點撥後者，從醬在儒家正統道德中的執迷迂腐跳出來看看──人生，沒那麼嚴重的。

什麼？你要問自己有沒有成仙的根骨？今天政壇上不忮不求、能夠全身而退的人不多，若有，勉強可以算是個老仙覺；朋友脫離大都會塵囂，搬到花蓮享受最好的空氣品質，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同事裡老陳凡事不在乎，不斤斤計較，是個不時穿著兩隻不成雙的襪子上班的散仙；隔壁老夫老妻童顏鶴髮，還雙雙牽手散步，真是神仙眷屬；沒事，咱也飯後來根煙，快樂似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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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呂洞賓仙風道骨，是道教修仙的實踐者。到了民間傳說，卻成了三戲名妓白牡丹、三醉岳陽樓的花花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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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大聖得道前，頑潑不羈，憑著從道士學來的七十二變，大鬧天庭，挑戰玉帝威嚴與釋尊法力。圖為善演齊天大聖的京劇老演員孫元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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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苦相莊嚴的彌勒佛，在中國卻破涕為笑，成了歡喜佛，一般認為祂被「仙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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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天界秩序森嚴，神仙排排坐，位階分明，不可僭越。（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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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嚴格的天庭官僚體制下，卻常有不守天規的仙女下凡尋找如意郎君。織女為愛受罰，與沿海救人的媽祖相較，神與仙的性格立判？

在日本苦相莊嚴的彌勒佛，在中國卻破涕為笑，成了歡喜佛，一般認為祂被「仙化」了。（張良綱）

中國天界秩序森嚴，神仙排排坐，位階分明，不可僭越。（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在嚴格的天庭官僚體制下，卻常有不守天規的仙女下凡尋找如意郎君。織女為愛受罰，與沿海救人的媽祖相較，神與仙的性格立判？（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