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起水墨畫,也就是早年所稱的國畫,近代國畫大師黃賓虹曾有一段名言:「唐畫如麴,宋畫如酒,元畫如醇,元代以下,漸如酒之加水,時代愈近,加水愈多,近日之畫已有水無酒,故淡而無味。」
現代國畫的困境,在東西爭議多年後,卻在近年的台灣,有著相當的突破。中生代水墨畫家、師大美術系主任袁金塔,便以強烈的社會批判與人性反思,將水墨與代表現代科技的各種材質相結合,創造出從《昆蟲》、《戲偶》到《官場文化》、《台灣影像》等一系列的現代水墨作品,引起國際美術界的注意。
十一月中,袁金塔受有百年歷史的法國「歐亞視角」藝廊邀約,在巴黎展出三十一張代表性的畫作。他,將帶給現代藝術神殿,什麼樣的新東方精神?
在台灣的現代水墨畫家可能是最辛苦的,但同時也可以說是最具優勢的。因為,東西文化接觸以來的三百年間,傳統中國水墨在西畫講求光影、透視,色彩變化,以及強烈實驗性的對比下,雖然也迭有佳作、大師,但總體而言,似乎還是走不出老祖宗的格局。直到近數十年的台灣,許多東、西兼治的水墨畫家不斷嘗試將現代繪畫的生活元素與顛覆精神融入畫作,企圖開創水墨畫的新境界。
風雲際會
剛滿五十的袁金塔應該算是這群不斷衝撞傳統畫家的後起之秀,但特別幸運的是,在他最旺盛的創作期,剛好碰上了台灣政經社會的巨大變動,充分供給了藝術內省所需的能量,而解嚴後的巨大自由也讓繪畫百無禁忌,有著創作不盡的主題,並且很容易得到觀眾的共鳴。
回顧三十年來的創作生涯,袁金塔坦承,這二十年是他著意為「現代中國畫探路」的時期。他指出,「中國繪畫史上每一位有成就的畫家,都能反映自己的時代,並且推陳出新,」例如唐朝畫聖吳道子「立筆揮掃,勢若旋風」,反應的即是盛唐時期李白縱酒高歌吟詩的狂放年代。身在解嚴前後社會運動風起雲湧、政治狂熱、股市發燒、黑金充斥的台灣,他很自然地畫出《瘋狂》的蟻群漩渦、《戲偶》的身不由己、《解構的年代》遊行人潮各懷鬼胎、《換人坐(做)》的權位大挪移等諷世作品。
雖然諷刺、批判意味十足,袁金塔的色彩與筆觸是豐富而輕快地,讓人看了不由得會心一笑。如何能以幽默的心態視事而更得到認同?袁金塔將其歸功於快樂的童年所養成的溫厚性格。
永遠的母親
一九四九年出生的袁金塔生長在彰化員林鄉下,是家裡四個兄弟姊妹中的老么。從事水果生意的父親在袁金塔的眼中,是一位奉行老莊思想的樂天知命者。他認為人生無需太打拚,一切順其自然即可。只是這樣一來就苦了袁金塔的母親,家中的大小事務、孩子的教育等等,都由母親籌畫打點,而能幹賢慧的母親也無怨無尤地承擔下家庭重責。
身為么兒的袁金塔自幼就和母親的感情特別親密,母親對他而言,代表了安全感和避風港,只要有媽媽在,這個世界就不會動搖。
八五年,在紐約攻讀現代畫的袁金塔完成學業,因母親長期生病而決定回台發展,見到的卻是在醫院中逐漸失去記憶的母親。
精神與肉體的衰敗,使得母親長期在醫院抗戰,袁金塔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奔跑於醫院當中,體會到人生的無常。曾經「三個人推進手術室,只有我媽媽活著出來,」看到長久以來做為家庭支柱的母親一點一點地逝去,醫院裡進進出出的各種年齡、身份、地位的人們,袁金塔先後畫出《昆蟲》與《戲偶》系列作品,表現了人生的無常與無奈。昆蟲擠擠攘攘,在有限的空間中爭奪資源;布袋戲的人偶被牽線的手擺佈,生旦淨丑各有一時風光,但何曾由得了自己?
對袁金塔而言,雖然這些代表了人對生命本質的質疑與反思的作品,在八○年代後期始傾洩而出,作品的元素與創作的原動力卻一直在他的生命中悄悄匯集。
藝術植根
和許多具有天分的藝術家一樣,袁金塔從小便愛隨手塗抹,並且善於觀察事物。因為生長在鄉間,他常常會凝神看啃食絲瓜葉的瓢蟲互相推擠,蟋蟀、螳螂的互鬥;他也最喜歡鄉下的廟會,各種豐富的顏色和行動,捏麵人、迎神賽會、歌仔戲、布袋戲……,尤其是布袋戲,他對牽線人將布偶提上拉下舞台的動作印象特別深刻,這些從小伴他成長的事物,日後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創作中的素材。
在那個清苦的年代,袁金塔像小草一般成長。沒有才藝班的壓力,沒有父母殷殷的期待,袁金塔早年的藝術天分只有在書本四方的空白上塗抹,田裡挖出的菜頭雕刻成戲偶,這些卻很少得到師長的讚賞,反而常常因為不專心聽講或弄髒書本而換來一頓棍子或罰站。或許就是如此,他的原創力特別豐盛。
一直到初中,學校的寫生課打下袁金塔寫景的基礎,他到現在都不忘初二帶他們到處跑的美術老師。後來考上新竹師範學校,受到名家李澤藩、陳煥堂的指點。教了四年書後再以優異的繪畫成績被保送師大美術系,正式踏入學院大門。
袁金塔天生對色彩的敏銳和對生活興味盎然的觀察,讓他在就讀師大美術系時便表現十分傑出,也讓他確定了這一生要以繪畫、教學為職志。除了師大本身的課程,他還在校外跟李石樵等名家學習。每星期去畫室都會看到李老師的一張新作,這段經驗讓他體會到一個畫家的使命感,需要長期不斷的努力與堅持。
許下今生
袁金塔對中國水墨畫的使命感始於三十年前大學念書時期。一回到陽明山寫生,看到教授筆下的陽明山仍有長衫簑笠的老翁。當時他便深深地感到傳統國畫與時代脫節,並且隱隱覺得現代水墨的再生,將是他們這一代的責任。
囊括了國畫、油畫、水彩三項第一名畢業的袁金塔,在七○年代末期開始畫家鄉的事物,三合院、晒穀場、牛車、木瓜樹、廟會,這些深藏在記憶中的珍寶。當時正好是台灣文學鄉土運動的伊始,袁金塔也在這一波文學創作中得到更深層的滋養,對於畫作中的情境韻味更能掌握。
一九八二年,教了幾年書的袁金塔決定赴美深造,主要是去看原畫和瞭解西方藝術的思考方式。在紐約的日子,充滿了異文化的衝擊與震撼,每個週末他都在博物館、畫廊、街頭表演中徘徊欣賞,而課堂的討論、老師同學對畫作的想法也給了他很大的啟發。
回想這一段的日子,袁金塔認為是讓他由客觀寫景到主觀視事的關鍵點。藝術是心靈的舞台,思考是繪畫的靈魂,而每一天的生活經驗,五官所見、內心所感,如何以筆墨色相呈現在作品當中,讓觀眾產生共鳴或是質疑,則是藝術家的挑戰。
愛它就給它時間
袁金塔對中國水墨的感情是一種根生於血液之中的感動,他除了辛勤作畫,把社會的變化、進展和相偕而來的各種亂象,藉由筆墨、壓克力、紙張、陶土、影印、拼貼、傳統雕刻等不同的媒材與方法將之表現出來,他也不斷地寫作,討論傳統水墨畫在現代的困境和突破之道。「創造出既是個人獨特的風格,又是屬於我們這個年代的中國畫」,是他一生的執著。
雖然,許多嚴肅的藝評家對水墨畫的前景並不抱樂觀看法。以「水墨的建立、崩解與重探」一文引起藝壇震撼的前國立美術館館長倪再沁便認為,基本的問題出在水墨畫界是一個較為封閉的系統,「藝術界瞭解水墨畫的人很多,但水墨畫家卻很少對現代畫、西畫的趨勢深入探討。」學校美術系的分科方式也有問題,「大二就分科,學生的西畫、理論基礎素養都不夠扎實,一頭栽進水墨後容易與美術大環境脫節,衝擊不夠,自然難有深刻的作品。」
對於許多對水墨的質疑與批評,袁金塔認為,外界必須給更多的時間。畢竟,「中國文人畫經歷千年的耕耘,才有今日的成就」,而「現代中國畫的建設必須一群藝術工作者長時間不斷的經營,也需要社會更多人的參與和關心,」一同為明日的中國畫而努力。
即將赴法的袁金塔,對於這次在法國藝術界極富盛名的百年老畫廊「歐亞視角」的邀展相當高興,「他們喜歡我的作品,也代表了對台灣現代水墨畫的注意與興趣。」
「傳統與現代、復古與西化、本土與崇洋,」究竟如何選擇、如何拿捏,一直是這一百五十年來中國自學術界到文化藝術界的大哉問,袁金塔強烈反映今日台灣的畫作裡,有著什麼樣的解答,且讓我們細細欣賞。
p.105
頂樓畫室是袁金塔的私密天地,堆滿了畫具、畫紙,創作是他生命的泉源。(卜華志攝)
p.106
《瘋狂》 水墨設色:螞蟻在既定的軌跡中繞圈子,又像股票市場的眾多投資者,盲目地繞行,生命就在擠擠攘攘中消耗殆盡。
p.107
《紙老虎》 水墨設色中文報紙裱貼:沒牙的紙老虎,靈感來自布袋戲中張牙舞爪裝厲害的角色,其實一下子就被打扁了。
p.107
《秘雕魚》 陶瓷土混合釉藥色料:一味追求經濟成長而不惜犧牲生態環境的核能二廠外海域出現了秘雕魚,為人類的貪婪背負了扭曲、變形、生病、死亡的代價,那麼台灣人自己又將如何?
p.108
《廟會》 水墨設色:延續早年的鄉土系列,斯土斯民一直是孕育袁金塔創作的母親,熱鬧滾滾的廟會可以看到他的懷舊情感。
p.109
《判官》 瓷土釉藥:唯利是圖的貪官由擬人化的肥蛙來代表,旁書「有錢判生,無錢判死」,警世的意味藉著幽默的造型來表現,任誰看到都不免會心一笑。
p.109
《鴨霸》 瓷土釉藥:台語諧音、不講理的權威竟真是一隻「鴉」霸,令人忍俊不禁。
p.110
《一葉扁……魚》 水墨設色樹葉拓印:拼貼樹葉拓印後加上眼睛、腮,就是小魚,色彩繽紛中可看出袁金塔本身的樂天個性。
p.111
《迷》 水墨設色紙拼貼:女性的軀體、報上的色情服務小廣告,直指這個人欲物欲橫流的社會,引人遐思。

《瘋狂》 水墨設色:螞蟻在既定的軌跡中繞圈子,又像股票市場的眾多投資者,盲目地繞行,生命就在擠擠攘攘中消耗殆盡。(袁金塔提供)

《紙老虎》 水墨設色/中文報紙裱貼:沒牙的紙老虎,靈感來自布袋戲中張牙舞爪裝厲害的角色,其實一下子就被打扁了。(袁金塔提供)

《秘雕魚》 陶瓷土混合釉藥色料:一味追求經濟成長而不惜犧牲生態環境的核能二廠外海域出現了秘雕魚,為人類的貪婪背負了扭曲、變形、生病、死亡的代價,那麼台灣人自己又將如何?(袁金塔提供)

《廟會》 水墨設色:延續早年的鄉土系列,斯土斯民一直是孕育袁金塔創作的母親,熱鬧滾滾的廟會可以看到他的懷舊情感。(袁金塔提供)

《判官》 瓷土釉藥:唯利是圖的貪官由擬人化的肥蛙來代表,旁書「有錢判生,無錢判死」,警世的意味藉著幽默的造型來表現,任誰看到都不免會心一笑。(袁金塔提供)

《鴨霸》 瓷土釉藥:台語諧音、不講理的權威竟真是一隻「鴉」霸,令人忍俊不禁。(袁金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