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醫學啟蒙者?還是科學怪人?由德國怪醫博士哈根斯以真人屍體製成,在世界各國引發兩極評價的《人體奧妙展》,於四月二十一日在台揭幕,接著高雄科學工藝博物館也在暑假推出《人體大探索》展覽。無獨有偶,一支由美國極力反對墮胎的納得森醫生製作,在高中普遍播放的墮胎影片《殘蝕的理性》,因為畫面呈現了胎兒在母體中遭支解取出的血腥畫面,引發宗教團體與女性團體對峙筆仗。
公然展示屍體,公開播放血腥畫面,是否有助於人們面對生命的實相,還是掙破了道德倫理的最後防線?是一記生命的當頭棒喝,或者是一種恐嚇式的教材?這攸關生前與死後的兩樁公案,帶來的不僅是視覺震撼,更是生命的衝擊。究竟,人們將看到什麼?又參透什麼?
站在購票窗口前,帶著一雙國中兒女準備進場的媽媽,忍不住再一次詢問孩子:「真的要看嗎?」一群高職女生在進場前,瞪大眼睛望著牆面上的海報,竊竊私語:「不知道會不會很噁心?」
進入堪稱世界最「震撼」的人體奧妙展之前,參觀者多少都懷著一點忐忑不安,畢竟即將呈現眼前的兩百件展品,包括二十五具完整的人體,可是「真人屍體」製成的標本。

對於慨然捐出身體的「大體老師」,醫學系師生親自扶柩火化,並將心聲寫成書信,表達最深的感念。
真亦假來假亦真
步入展場,沒有任何玻璃阻隔,二十五具人體標本,生動活潑地擺出下棋、沈思、滑雪、劍擊、吊環等姿態動作。
首映眼簾的是作為本次展覽最佳代言的《健美先生》,這一位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七十高齡辭世的倫敦人,就是前年被自詡「屍體藝術家」馮•哈根斯,在倫敦公開索費解剖的那一位老先生。「它」的下巴微揚看著天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主要用來呈現人體肌肉之美。
另一位套繩索男子,大腿肌肉經切割塑化飛揚起來,頭顱自正中被剖成兩半,左右眼睛分別留在兩邊臉盤上,令人瞠目結舌。而在最後展區裡,一隻除去肌肉、骨骼,只留下紅寶石般剔透、珊瑚網絡般細密血管的手,讓參觀者忍不住要喟嘆起「它」的精緻美麗。
沒有鮮血淋漓的恐怖,沒有腐臭噁心的味道,這些肌肉、皮質被層層切開的人體標本,在明亮的燈光、綠意盎然的植物盆栽妝點,還有人群的陪伴下,「沒有想像中可怕嘛!」單獨前來參觀的一位上班女郎表示。
「我的作品明顯有著美學素質,但我主要還是一個科學家,希望藉由美學衝擊而非殘酷的驚嚇來啟蒙一般人,」創造這些塑化人體標本的馮•哈根斯表示。

對於慨然捐出身體的「大體老師」,醫學系師生親自扶柩火化,並將心聲寫成書信,表達最深的感念。
健康教育?
關於人體小宇宙的真實窺探,或者醫學解剖,向來是科學家與醫生的專屬權力。馮•哈根斯的人體展,帶著一種打破特權的挑釁,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可以藉著真實的人體標本,更進一步了解自己的肉體構造,從而愛護珍惜它。
就這個層面來說,「健康」應是人體奧妙展的主題,「我們希望人們瞭解身體的真實內容,學習到疾病對器官的影響,所以特別著重健康與疾病兩者器官的對照,」主辦單位瑞士商身體世界公司台灣分部公關副理高世椿表示。
例如那一個支著下巴的棋弈者,整個背部打開,目的在於讓觀眾知道思考時,脊椎神經的傳達功能,中研院副院長曾志朗在參觀時,還曾經坐下來作勢與「它」對弈一番。在呼吸器官的展示櫃裡,人們則看到抽菸者骯髒焦黑的肺與正常者潔白乾淨的顯著差異。
獨立區隔的胎兒標本展示區裡,一個個胎兒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無聲地蜷臥在展示台;一位站立的母體,子宮打開,可見五個月大的胎兒臥在其中。進入這個獨立展區前,標示提醒觀眾要視自己的接受程度再進入,而整個展覽皆為輔導級,十二歲以下孩童必須由家長或老師陪同才能觀賞。
根據瑞士商身體世界公司的國外調查,一半的參觀者表示在參觀之後,會更加注意身體健康;還有五分之一的參觀者,在看過人體展之後,表示願意加入器官捐贈的行列。在台灣,截至七月中旬,超過二十萬的參觀人數中,有四千六百多位觀眾簽下器官捐贈認同卡,成績不錯。
不過,參考國內參觀者的留言,卻可以發現,三分之二表示解說太少,無法對人體有深刻的瞭解,顯然看熱鬧的還是多於看門道的人。
對於生死與身體的看待,東西方觀點並不一致。在生死兩分的西方宗教思想中,死後一切歸於上帝,加上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提出「身心二元」學說,身體更被視為一種工具。以人體標本當作學習展示的工具,基本上並不違背西方身心二元的思想。
相對的,在「祭如在」、「身心合一」的東方文化裡,身體是一種身、心、靈並存的媒介,祖先死後魂魄依然常相陪伴後代子孫,因此必須全屍厚葬,民間更認為先人的屍體要是遭到侵害,不僅會托夢告囑,還會影響子孫運途。
「一般來說,西方的生命教育著重臨終照顧,東方的生命教育除了臨終關懷,生前死後世界的探索更是重點,」中華殯葬教育學會副理事長、教授生命教育課程多年的呂應鐘解釋。

在幫病苦長輩們翻身、清潔的照顧中,自然領悟生命衰敗的必然過程。
是死者?還是屍體?
自古以來,東方人咸多相信死後靈魂不滅,於是埃及人發明木乃伊,中國道家則煉丹求仙,妄求長生不老;連視肉體為臭皮囊的佛教,也以肉身不壞作為修行成就的證明。
「對於東方人,屍體不僅是一個紀念物,更象徵一種與死者亡靈的連接。所謂物傷其類,對於他人的屍體,我們更該有所尊重與悲憫,」教授禪修行的佛光人文社會學院藝術學研究所所長林谷芳指出。就如許多東方國家會將元首的遺體以化學藥物保存,供世人長久追念,而將屍首示眾、鞭屍、破壞陵墓,藉以讓死者不得安息,都可以說明屍體被視為是「人」的一種延伸。
「面對一具沒有生命的遺體,我們稱之為『死者』,這兩個字暗示著他曾經是一個『活人』,也暗示著他與我們這些『生者』的關連,」在德國與台灣看過兩回人體展的台北醫學大學人文研究所助理教授彭雙俊指出,「對於死者,我們應該是『瞻仰』而非欣賞。」
另一位醫學院教師態度更為激烈,不願具名的他表示,這種「美麗、可愛、卡通化」的人體標本「十分可怕」;他也質疑:「讓屍體可愛?那要不要讓屍體性感些?這離戀屍癖只差一步了!」對於這種「去恐怖」的作法,他認為冒瀆了人體的神聖性,是一種「物化」的根本心態。
南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助理教授林本炫也提醒,在極其商業化的時代,人們對身體由禁忌、開放、悅納到玩弄,從美容塑身到性濫交,身體往往被各種論述與商業利益所包裝,如今是否連死後也不能倖免?
這也是儘管哈根斯強調一切屍體來源皆合法,但是不少人還是質疑屍體不應作為營利性質的展品,而人體標本也有鼓勵屍體販賣風氣的嫌疑。

人體奧妙展來台,以真實的人體標本帶來視覺上的無比震撼,提供人們對身體科學的進一步探究。
不完整的視野
說起生命教育這門學科,三十年前萌芽於西方,在台灣也有十多年歷史,研究著重於重病到死亡這一段的「臨終照顧」。
呂應鐘認為,生死學、生命教育的興起反映著現代人「與生老病死遭逢,『自然』面對死亡的機會,幾乎已蕩然無存。」
在傳統的農業社會裡,胎兒由產婆在家中接生,出生後與母親同床。老人在家中病老、過世,子孫徹夜守喪,死者就停屍於家宅之中。一般村莊的墳場,就座落在可望見的小山丘之上,還是孩童們玩耍的地方。
進入現代社會,所有的生死,由「家族化」變成「專業化」,由人性化變成機械化,現代人再無機會接近生死,探索生命的奧秘,由於陌生,因此經常衍生出無名的恐怖。另一方面,現代人卻又在電影畫面的血腥廝殺,電玩遊戲的激烈對打中,接觸虛擬式的死亡,更加深了人們對於死亡的遙遠冷漠與「無感」。
一位留職停薪在家中照顧癱瘓老父的公家機關主管就深有感觸。在家中不論替老父親清理屎尿、抽痰翻身,他都不避諱讓就讀國小的女兒看見,甚至也讓孩子幫忙。一開始,孩子當然會覺得噁心恐懼,然而慢慢跟著父親一起學習,也就學會平心看待身體的衰敗與死亡。有一次,就讀大學的姪子前來探望爺爺,正巧他在替父親清理身體,姪子嚇了一大跳,趕忙走避。
「現代人所接觸、孩子們所看見的世界,往往是經由選擇、而非完整的真實,生老病死都被現代社會各種機制處理的乾乾淨淨,這樣的無知與無感,將導致人們的殘忍行為,」玄奘大學宗教研究所副教授釋昭慧指出。這也是釋昭慧贊成墮胎影片《殘蝕的理性》在學校播放的主要的原因。

身體可以是一具臭皮囊,也可以是一位提供教學的「大體老師」。從身體到生命,從執著到放下,是一生的功課。
殘蝕的真相?
事實上,《殘蝕的理性》在台灣軍訓護理課程已播放多年,一年多前輔大神學院取得版權之後,透過各方贊助,發行印製了十萬多片。
今年四月九日,在私立東山高中的生命教育研習活動中,一名教授在高中性教育的主題中播放了部分影片,包括五個月大左右的胎兒被手術支解,屍塊在手術台邊拼湊,以確定母體中沒有殘留物的畫面,還有多位醫生與墮胎婦女的懊悔自述。
活動經由媒體報導曝光,引發了極力反對墮胎、強調胎兒生命權的天主教,與贊成墮胎合法、主張婦女擁有自己身體自主權的女性團體展開論戰。有關胎兒「生命權」與婦女「身體權」的兩極思辯,兩造立場各一,其實很難有所對話。可以討論的是,這一部影片是否提供生命教育的「真相」?又應該如何來看待這樣「震撼性」的生命教育?
關於影片與真相的關係,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長蘇芊玲指出:「這一部影片的最大問題,在於提供的資訊過時、偏頗。」蘇芊玲解釋,多數的墮胎都在懷孕前期(前三個月)進行,而非影片中所呈現的中期墮胎。更何況配合影片提供者的預設立場、訴諸道德譴責的旁白,是種道德「體罰」,只會造成女性厭惡、疏離自己的身體。
而提供影片的輔大神學院院長艾力勤則反駁:「難道早期墮胎就不殘忍?提供中期墮胎影片,只是為了讓人們更容易看見胎兒的生命存在。」至於有醫生提出影片中剪碎取出的D&E墮胎方式早已過時,艾力勤提出證據,依據美國疾病管制局二○○三年統計,在美國中、晚期的墮胎手術,百分之九十六仍使用D&E手術。
針對女性團體的質疑,同樣堅持「護生」立場的釋昭慧強調,面對墮胎的「實相」的確是一件殘忍的事,然而現代人以「優生保健」、「終止懷孕」、「引產」等名詞來代替墮胎,何嘗不是一種美化的文字陷阱。
幾年前,關懷生命協會曾經製作過一部名為《生命的吶喊》的影片,記錄食用雞、豬一生的故事。在試片中,擔任協會理事的釋昭慧一度想要剪去這些哀嚎不絕、血流成河的畫面,最後還是決定縮短時間,不做特寫或煽情旁白來真實呈現,「如果完全避免血腥,那只會讓動物的苦難永遠躲在暗處,」釋昭慧表示。

專業化的現代社會,生老病死的種種細節往往交予醫院、外勞、殯葬公司全權處理,使得人們因陌生而對死亡變得無知、無感。
看清身體,斷卻妄念?
不論人體展、墮胎影片,由各方的爭議可以發現現代人對於生命、生死終極價值的認定,是多麼的歧異、混亂。包括何謂生命的實相?又該如何呈現?都有不同主張。
人群擁擠的人體展中,在科學技術的助力下,肉體可以永存不朽,屍體也一如生前美麗強壯。在這裡,人們看到了真實的屍體,然而引發的究竟是對「身體」更加愛戀?還是對「生命」不朽的探尋?
「我們的身體每一分秒都在改變、衰敗,然而世人不明所以,反而對身體一味地執著愛戀,」釋昭慧指出,想要斷絕肉體情慾的修行者,有時會藉助修行「不淨觀」法門,藉想像、甚至實際觀察屍體由青色轉黑,然後潰爛、蟲食,最後變成白骨一堆,目睹屍體的變化,不再執著於慾望。
更進一步追問,即使生命的衰敗是實相,是否每個人就應該赤裸裸面對?釋昭慧強調,每個人的根性不同,對於生命實相的接受能力也不一樣,不論科學的人體展,或是宗教的不淨觀,都應該因人施教,才不會招致反效果。
「苦與樂,是生命中的必然存在,有時恐怖,也有時多采多姿。生命教育是要讓人看到生命的豐富及無奈,帶來省思,它既不應該以人為手法過份美化,也不必刻意讓人感到噁心、厭惡,甚至想要逃避,」林谷芳說。
對於震撼性十足的人體展及墮胎影片,所有學者一致表示,若無導覽、講座,或者引言、討論與安撫等整體配套,單靠視覺感官,其實難以彰顯生命教育的深層意義,反倒可能更加深民眾的價值混亂或認知錯誤,這才是他們所擔心的。

生命的實相也有殘酷血腥的一面,多少現代人面對過雞鴨豬牛的屠宰實況?
無名?留名?
生命教育的終極關懷是什麼?
重回人體奧妙展,為了保障「隱私權」,林立的人體標本臉皮都被剝除,這裡每一具人體都只是標本,沒有名字,沒有生平。哈根斯博士希望人們跳脫感性,客觀、理性地觀賞五臟六腑、骨骼筋絡。
「然而,對於這些教導我們認識人體的標本,我其實很想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原本從事什麼行業?那個擊劍手真的是一位擊劍手嗎?磨損的關節背後有著什麼故事?」一位在網路上發表感言的觀眾表示。他覺得整個展覽無時無刻讓人感到的是怪醫哈根斯的存在,至於這些「人體導師」反而被隱沒了。
離開擁擠的台北展場,在寧靜的東海岸,近二百具屍體,同樣在默默奉獻、以肉身教育世人。在慈濟大學醫學系,每四位學生就有一具教學遺體可供實習,堪稱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比例,另外還有二百五十多具遺體轉贈其他醫學系所。究竟慈濟大學是如何讓講求全屍習俗的台灣人,如此慨然大捨?讓一萬四千多人簽下大體捐贈自願書?
來到醫學系所在的大捨樓,西邊看去是蒼翠的中央山脈,東方是花木扶疏的空中花園,北邊是慈濟功德會的精神象徵靜思堂。
「證嚴法師交代,一定要給『大體老師』最好的視野環境,」致力於遺體捐贈工作的慈濟大學兼任講師張榮攀指出。在慈濟醫學院裡,師生都稱呼遺體為「大體老師」、「無語良師」,因為他們讓醫學院學生在身上不斷試劃,為的是避免這些準醫生畢業後,在病人身上錯劃一刀。
經過防腐等處理後的大體老師,被存放在低溫儲藏室中,身上蓋著往生被,終日聽著佛經唱誦,等待開啟學生對於人體的瞭解。而在解剖實驗室裡,解剖台上面竟然都還貼有大體老師的照片及生平事蹟。
原來,在解剖之前的暑假,學生必須先到大體老師家中拜訪,親自表達對老師與家屬的感恩。同時收集相關事蹟與照片,撰寫大體老師的故事,讓自己對於將與他們共度一學期的大體老師有更人性的瞭解。解剖課程完成後,學校還要求學生們一針一線,親手將大體老師縫合,包裹之後再穿上潔淨的長衫。
在大體老師入殮的最後儀式中,學生獻上一封信、一束花,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無限的感謝與祝福。火化之後,大體老師的一部分骨灰將裝在琉璃骨灰罈,永久供奉於大捨堂之中。
「我不會忘,也不敢忘,你的容顏,你的頭顱,你的軀幹,你的四肢,紅色的心臟與紅色的血脈,是你,用你的雙手,把我拉進了醫學的領域,爾後,我將藉由你賜給我的力量,用我的雙手,去與病魔搏鬥,將病人拉回健康的領域,生命的這端......,」學生的一封信上如此道謝。
「對慈濟的學生而言,這些屍體並不只是一具學習用的標本而已,他們曾經是一個活生生、有情的人,也是一個奉獻自己來教導我們的人,」張榮攀表示。
儘管生命不再,大體老師讓醫學生藉著解剖瞭解身體,也儘管身體終將腐朽殘敗,大體老師教導人們體認了生命不朽的意義。生命教育的省思,才剛剛開始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