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賣祖宗田,毋忘祖宗言
客家人一般被認為較有語言天分,多數人在母語之外,還能說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和國語。「與其說有語言天分,不如說是環境所逼,」林一雄指出,這是離鄉背井、在陌生環境裡謀生,不得不然的結果。
然而,雙語化或多語化卻是客家語言面臨式微的警訊。徐正光更認為,多語化只是使弱勢語言更弱勢,並且向其他強勢語言遷移的過程。
客家傳統庭訓有言:「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寧賣祖宗坑,不忘祖宗聲。」
二十七歲的黃國政從小在通化街長大,能說一口流利的客家話。「我老爸比較傳統,要求我們不能忘本,」黃國政說,從小他們家的孩子要說客家話才要得到東西吃。「有一次我看見老妹跟我爸要水喝,用北京話講了兩三次,我爸都當作沒聽到,一直到她講客家話為止。」
然而,對大多數離鄉背井的都市客家人而言,如何打拚、生存才是最重要的課題,下一代的母語教育並不受重視。因而,都市客家的下一代,多半不能說流利的客家話。連聚居人口較多的通化街客家族群也不例外。
民國八十二年,中研院民族所針對台北地區客家人語言情況做調查,結果顯示,客語使用能力隨年齡的遞減而每下愈況。五十六歲以上的高齡組,將近九成能流利使用母語,四十幾歲的中年階層降為八成左右,四十以下的年輕組,則只有六成左右能流利說客語。
有些人「會聽不會講」;也有不少人連聽都聽不懂。一個二十幾歲從小在台北長大的客家青年,每年隨父親返鄉掛紙時,家鄉親友總是交相指責:「忘本」、「背祖」,久而久之,返鄉掛紙對他而言是件「苦差事」,總是能躲則躲,對客家,也因而缺乏認同感。
此心安處是吾鄉
移居都市的客家,在語言喪失、環境不再的雙重阻隔下,與家鄉的客家族群已漸行漸遠。
久居通化街的客家人,多數已「都市化」、「在地化」了。
李俊德早就將現年八十一歲的老媽媽接來同住,將老家給了叔叔,祖先的墓地也遷到了寶山鄉,對他而言,他已經是個道道地地的「台北人」了。
由於老家已空無一人,黃炳峰一家六兄弟以擲茭的方式,決定祖宗牌位落居誰家,最後由黃炳峰將祖先的牌位由新埔請到台北來。此後,每年過年黃家散居在各地的兄弟,都得到通化街黃炳峰家祭祖了。
對張幼郎而言,苗栗北河是永遠的故鄉,但只有印象,沒有感情。
「台北生活慣了,不會想回去了,」張幼郎說,現在只有在「掛紙」時(客家人掃墓需在墓碑掛墓頭紙,后土掛金紙,俗稱掛紙。)或偶有大節目(婚喪喜慶),才有返鄉一家團聚的機會。
所幸在通化街已經「落地生根」的客家人,基於「永不忘祖」的傳統觀念,每年仍要返鄉掃墓,如此一來,都市客家與原鄉的關係,還不至於完全斷絕。
一般人家大約在過年祭祖的時候,約定今年掛紙的日子,大致上在正月十六到清明中間,正月十六、正月十六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正月最後一個星期天、二月第一個星期天、春分或清明節當天都有人掃墓。
客家來台已經有三百年歷史,大致上已傳衍了七、八代,後世子孫越來越難記得眾多祖先的墳墓,因而近年「大墓園」盛行,將來台祖或幾世祖以下的裔孫葬在一起。
「做塔後代不會失散,所以只要環境好一點,就會想做塔,」曾于洋指出,他們家族在六年前也建了骨灰塔,塔裡連他曾孫的位子都預留好了。
原鄉情結
或許是內心深處族群意識的抒發,隱身都市的客家人,幾乎都有一種強烈的「原鄉情結」。許多人藉由參加「山歌班」、「同鄉會」來思鄉、懷鄉。
曾于洋不僅參加中原客家會、新竹旅北同鄉會,同時也是自強會和關西旅北同鄉會的發起人之一。「同鄉會純粹只是客家人聚在一起,如此而已。」
今年三月八日是「關西旅北同鄉會」一年一度的聚會,國軍英雄館的禮堂裡人聲鼎沸,特別的是,大家全都以客家話寒暄交談。
台上熱鬧吹奏著「採茶情歌」、「山歌子」等客家山歌,台下供應著美味的客家點心──「(米齊)粑」,牆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掛著一幅流傳甚廣的客家歌詞「客家本色」,工整地寫著:「唐山過台灣無半點錢,剎猛打拚耕山耕田,咬薑啜醋幾十年毋識(不曾)埋怨,世世代代就恁樣(這樣),勤儉傳家兩三百年無改變,客家精神莫豁掉(丟掉),永遠永遠……」
環境在變,客家人的生活型態、性格也隨之改變,雖說這樣的客家聚會總是熱鬧滿滿,但可惜的是少見年輕一代的參與,確實,在富裕台灣成長的這一代客家孩子,也很難去體會先祖咬薑啜醋的辛苦,那麼現代客家精神的特色或代表究竟是什麼呢?。
把客家找回來
離開了原鄉,失去了母語,都市客家更加「面目模糊」了,究竟什麼是都市客家的特色?都市客家的下一代,對客家的族群認同感,是否越來越淡薄?
提出「台北市客家街路文化節」構想的文史工作者陳板指出:「過去都市客家是沒有社區的族群,」此次藉由調查通化街的客家族群,並辦客家活動,讓通化街的客家人走出來。陳板認為,只有走出來,內在的壓力才能獲得鬆弛。
從頭參與是這次客家文化節、自稱患有「客家癌」的范振乾還有另一層詮釋:「台灣的客家人,不只是客家人,更是講客家話的台灣人,」振興客家文化,不僅對客家本身重要;對長期受不同統治政權打壓的台灣各族群而言,尊重、保留各族群文化特色,彼此惺惺相惜,以建構一個更具包容力和生命力的民主、多元台灣社會,更是意義重大。
除了這個街路活動外,市長陳水扁的選舉承諾──「客家藝文活動中心」在二月底開館了,「客家會館」也即將在九月開館。
雖說有會館不等於有文化,但對長期隱形的都市客家而言,或許是個站出來、族群重新建構的契機。
如何把都市的客家人找回來?這不僅是客家的重要課題;也是台灣社會族群間欣賞、融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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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化街是熱鬧的商業街,無論市場、夜市和街市都人聲鼎沸,這兒也是台北市客家人居住最多的地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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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紙(掃墓)是都市客家與原鄉最後的連結,每年元宵過後到清明期間,遷居各地的客家人都會回鄉掃墓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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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在父親黃炳峰「說客家話才要得到東西吃」的嚴格要求下,六十年次在台北長大的黃國政,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母語,更深以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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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空無一人的老屋,只有在掃墓或家族聚會時,才有如此這般的熱鬧景象。往昔操作農事的曬穀場,今日已成兒孫返鄉的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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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于洋一家三代都從事裱褙工作,對自己所裱的大畫頗為滿意。他說:「做這行的客家人,不是近親,就是遠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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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田地,離鄉背井討生活的客家人,多具專業技能。在通化街開藥店的陳振隆,也是由藥店學徒而苦讀考上中醫執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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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脈宗支恐久遠忘記特書。」客家對族譜相當重視,不少人還因此回大陸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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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客家郎」與客家婦女「能幹」的刻板印象,經常成為客家與其他族群通婚的阻礙,但年輕一代已漸揚棄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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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客家服之後,客家母語也逐漸流失,逐漸「都市化」、「在地化」的都市客家,正面臨族群認同與文化保存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