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史家的堅持與溫柔──國史館館長林滿紅

她是國史館1912年創館以來第一位女性館長林滿紅，也是少數勇於公開辯論台灣主權歸屬與中華民國國家定位的女性史家。捍衛史實的同時，私底下，她卻仍保有台灣婦女相當傳統的一面。

1994年底台北市首次市長選舉前夕，時任中華民國總統的李登輝接受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訪問時，感嘆「生為台灣人的悲哀」，遭輿論撻伐其以「曾為日本人自居」，實在有辱國家的尊嚴。不久，媒體刊載一篇名為「兩岸分歧是日據時代鋪的路」的學者投書，文中舉陳史實，力證1923年出生的李登輝不只受過日本教育，就國籍而言，他22歲以前還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因此，「李總統說他曾是日本人，有錯嗎？」

這篇文章的作者，便是現任國史館館長林滿紅。文章刊出當天，適逢中國歷史學會在台北開會，許多與會人士抨擊，我國元首自稱日本人已是一大悲哀，身為歷史學者的林滿紅，竟還幫他辯護！

如今事隔14年，林滿紅更加堅定當時的立論，並從史學界過去鮮少探觸的國際法角度，進一步斷定在1952年《中日和約》生效之後，台灣的主權才正式從日本移轉給中華民國的事實。

「我的史學研究是很『陽剛』的！」林滿紅自評她的研究性格。相較於其他中國近代史女性學者多取經婦女史、生活史、服飾史、飲食史等較軟性的題材，林滿紅著眼於國家主權、政治經濟等「剛性」的角度，更顯其歷史視野的大開大闔。

其實，早在就讀台大歷史研究所時期（1972-1976），林滿紅就已高度展現對研究、書寫「宏觀」台灣史的興趣。

國史館創館96年來首位女館長林滿紅，承襲中國近代史「南港學派」的精神，堅持史家必須「有一分證據才說一分話」。（薛繼光攝）底圖為台中霧峰林家花園。

霧峰林家的歷史啟蒙

林滿紅現年57歲，1951年生於彰化，在台中縣霧峰鄉長大。她在2008年出版的著作《獵巫、叫魂與認同危機：台灣定位新論》裡自承，在霧峰成長，讓她對台灣史產生濃厚的興趣，遂以第一志願進台大歷史系。林滿紅所說的「霧峰」就是「霧峰林家花園」，她的台灣研究，也從霧峰林家的故事開始。

霧峰林家是日治時期台灣5大家族──霧峰林家、基隆顏家、板橋林家、鹿港辜家、高雄陳家──之一，19世紀中期以降，掌控了台灣中部大量的土地與樟腦專賣特權，家族花園「萊園」更是梁啟超等中國文人來台講學時的駐足地。

自小浸淫在霧峰林家的歷史氛圍裡，每天上學還會路經清末舉人林文欽（「台灣議會之父」林獻堂的父親）銅像，林滿紅對林家花園的歷史如數家珍。小學課堂上，老師要求同學分享課外閱讀的心得，她介紹的作品就是《林氏族譜》，順著年表娓娓道出林家人物的事蹟。就讀台中女中期間，她進一步在校刊上寫下一篇名為〈我所知道的霧峰林家花園〉的文章，作為北上求學前的最後紀念。

在台大，林滿紅跨系修讀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各類知識，為日後多面向的台灣研究打下紮實的基礎。

時值1970年代初期，民歌風潮席捲各大學校園，學子莫不疾呼「唱自己的歌」，再加上以作家王拓、余光中、陳映真等人為首，激辯現實主義、本土文化、民族主義等文學與思想形式的「鄉土文學論戰」打得火熱，以及留美修習「現代主義」的青年建築學者如現任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等人，回台反思並批判現代化理論，一時之間，知識界奏起「文化本土化」的號角。在此時代背景下，林滿紅追隨古蹟專家林衡道全台走透透，尋訪台灣各地庭園、古樓。她當時已非常篤定，情感上與知識上，「台灣研究」將是她一生的寄託。

撰寫碩士論文階段，林滿紅先是選定「清代台灣士紳研究」為題，試圖瞭解清末台灣「家庭背景」與「科舉登科」之間的關係，但在追索資料過程中，她進一步找到了「中國海關檔案」，自此改變了一生的研究方向。

茶糖樟腦研究，台灣史經典

林滿紅是我國最早利用大量「海關資料」鑽研台灣對外貿易史的學者。佐以「英國領事報告」等其他檔案，她研究1860年《中英天津條約》簽訂生效、台灣開放淡水、基隆、打狗（今高雄）、安平（今台南）等通商口岸後，至1895年《馬關條約》台灣割讓給日本以前的35年間，進出口貿易對台灣經濟與社會結構的影響。她根據碩士論文寫成的專書《茶、糖、樟腦業與台灣之社會經濟變遷》不但被廣泛徵引，至今更已8度重印，是研究台灣經貿史必讀的作品。也因為這本著作，之前從未與林滿紅謀面的時任教育部次長李模鼎力推薦並親自登門拜訪，幾乎是「指名」要把第一屆中華民國哈佛大學校友會獎學金頒給她。林滿紅往後的人生，不論教學或研究，都對李模的提攜之情感念不已。

去國懷鄉，反思家國

畢業後正逢台灣局勢風雨飄搖，1978年中美斷交，為求安身立命、事業發展，菁英學子莫不以「來台大、去美國」自許。林滿紅原本沒有出國唸書的打算，反而進入中研院經濟所擔任研究助理，並考上台師大博士班，留在國內進修。1979年，取得師大博士候選人資格並進入中研院近史所後，在李模等長輩、師長的催促與鼓勵下，她才偕同夫婿赴美深造。

初到哈佛，林滿紅立刻投入漢學大師孔復禮（Philip A. Kuhn，《叫魂：乾隆盛世的妖術大恐慌》作者）門下，並持續進行以海關資料為基礎的研究。此一時期的著作，於2006年由哈佛大學出版成書《翻覆中國：世界銀荒與嘉道咸秩序》。

在哈佛的日子，林滿紅首次觸及海外留學生對台灣定位的爭議，當時統、獨學生社團都將刊物寄給她，她也試圖從中理解：同樣都是從台灣出來，大家到底在「爭什麼」？在她看來，「自己人」為了統獨問題而不斷內耗，極為不可思議。

讓「史實」說話

她說，當時雙方人馬都無法說服她，無論統派或獨派學生的主張，大都基於「情緒」，卻欠缺法理上的說明。「針對台灣的主權歸屬與中華民國的國家定位，應該有更好的論述方法！」當時的爭論，林滿紅一直放在心中，成為她日後從國際條約的角度思考台灣定位的起點。

借調出任國史館館長之前，林滿紅已在中研院近史所耕耘近30年。該所自1965年創立以來，就以歷史檔案研究為基礎，探討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問題，世稱「南港學派」，林滿紅即為其中統計學派的代表人物。

「南港學派強調實證史學，有一分證據，才說一分話。」她表示，思考台灣的定位也必須如此，而在歷史文獻中，國際條約具有國際法的效力，是身世曲折複雜台灣取得法律身分的唯一依據。因此，她細究與台灣定位有關的國際條約，最終歸結到決定台灣所有權迄今最後一次移轉的《中日和約》，以及根據該和約所確立的「在台、澎、金、馬的中華民國」的主權歸屬。

相親成婚，流露傳統一面

面對歷史，即使有其大是大非與剛強不屈的一面，但私底下的林滿紅卻很傳統。鮮為人知的是，她23歲還是碩士生時，就在長輩的相親安排下，嫁給了現在的夫婿、中研院經濟所研究員梁啟源，兩人結褵34年，育有一女。

在梁啟源眼中，這位外人口中「強悍的女性史家」，其實只是一位孝順的媳婦，以及專注於研究並對史實執著的學者罷了。他透露，每當林滿紅下廚，只要思緒還埋在史料裡，拿著鍋鏟的手便動也不動，等到回神時，菜也焦了。現在梁啟源下廚的機會，反而還比林滿紅頻繁。

在梁啟源眼裡，林滿紅即使身為總統府所屬機關的特任官，但只要回到家，永遠是他口中用台語親暱稱呼的「口愛ㄟ∼」（可愛的）。看到妻子如今每天早出晚歸、無法陪他爬山、游泳，注重養生的梁啟源不免要提醒「可愛的」太太：「當館長後變胖了，要多多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