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後,千軍萬馬般地襲來一場雷陣雨,個子嬌小的陳曼麗仍站在里長競選服務處前的騎樓下,向來往行人問候、拜票,請他們進服務處聊聊。
這個位於台北市松江路巷子內的中山區行政里,只有兩千多戶住民,此次里長選舉卻推出了五位候選人,一位是現任里長競選連任,其餘三位都有政黨大力背書支持,來勢洶洶。
陳曼麗的履歷上卻無黨無派,除了兩個美國加州國家大學的公共管理和環境管理碩士學位,就只有幾個民間社團經驗,現職則為「家庭主婦」。
婦女之怒
「十年前,我參加主婦聯盟,累積多年環保、婦女、教育、消費和自然生態等方面的經驗,深切地感受到這些活動要深入社區,才能真正落實社會關懷,改善生活環境,」陳曼麗談起參選動機表示,社區工作一向是婦女運動團體關心的焦點,但是最直接的觸媒,還是兩年前發生的民進黨婦運領袖彭婉如被強暴殺害的事件。
「彭婉如的遇害,讓我們婦女深深感受到社會治安惡化造成的恐懼與憤怒。要消除大家心裡的恐懼,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消除治安死角,」陳曼麗說,這個行動必須落實到社區每一個角落,由社區的防衛機制負起保護婦幼的責任。
與行政里一街相隔的五常國小附近,每到上下學時刻,在幾個車水馬龍的路口,都看得到幾位婦女身穿「愛心媽媽」背心,拿著導護旗杆,吹著口哨,用雙臂護送小朋友們過馬路。
包括五常、中山兩個國中和五常國小的五常學區家長們,除了擔心孩子的交通安全而組織愛心媽媽團,去年發生高中生白曉燕被綁票殺害,以及幾起駭人聽聞的孩童綁票案件,也震撼了社區內的婦女,她們為此成立「五常學區媽媽治安委員會」,共同來維護學區內的治安。
去年第一次召開治安會議時,學區範圍廣及七個里的媽媽,四處調查治安死角,記錄、拍照下來,送交當地管轄的派出所當作資料,要求他們加派員警巡邏。「我們這些媽媽住在這裡,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去市場買菜,大街小巷都很熟悉,哪裡常發生搶案、有暴露狂出沒,哪些地方是青少年聚集之處,多少都有些線索,」因為孩子從國小到國中都在五常學區就讀而投入這份社區工作的林秀琴說。
這份努力很快就見到效果。幾個月後,白曉燕命案的綁匪之一林春生逃匿到五常社區時,被民眾發現報警,在圍捕時自盡身亡,他的藏匿處,就是五常社區治安死角的編號之一第二十八號。如今這個治安委員會擴大為「榮星婦女協會」,關懷層面涵括治安、婦女、環保等議題。
家園的守護神
一份由台灣大學城鄉研究所做的「婦女與社區」研究顯示,在許多社區中,環境及生活品質的議題,往往是社區婦女最關切的問題,因為大多婦女的生活範疇及時間都集中在社區,或是社區附近相關的空間,像市場、公園、小學等等公共設施,因此對生活範圍內環境的改變極為敏銳。
「當環境改變或品質不符要求時,女性往往是最起始的注意者及運動發起者,也在運動的起始扮演了最困難的串連者及遊說者,」這份報告指出。
但是,早期受到傳統性別角色限制,許多婦女雖然投注了大量的心力在社區工作上,她們卻被認定、或自居為「潤滑劑」,而非行動主體。以目前國內最基層的行政單位「里」的組織來說,雖然許多婦女都投身擔任為實際事務忙碌奔走的里幹事,擁有發言及決策權的里長卻多為男性。以台北市為例,目前有四百三十五位里長,其中女性里長的比例不到一成。
社區資源重分配
「由男性主導的地方建設,比較無法體貼到我們婦女和幼兒的需求,」林秀琴說,為了爭取資源,她們採取主動出擊。
以五常學區附近的榮星花園為例,民國七十八年台北市政府將榮星花園從私人手中徵收回來,最近建設局計畫改建。這些愛心媽媽擔心市政府會照以往把綠地鋪上水泥、蓋千篇一律的涼亭等方式來改建,她們就由主婦聯盟為名出面,向政府申請「榮星花園改建規劃調查」專案,請愛心媽媽們出去做問卷,調查詢問附近居民想要什麼樣的花園?
「結果發現大家最需要的是青少年的運動休閒設施,以及植物解說步道,」剛去市政府發表過這份報告的林秀琴說,這份報告結果讓市政府建設局大感意外,它既提供了精確的施政方向;也顯示出媽媽們認真的態度不容小覷。
由治家到治里
最近,這群媽媽發現了更實際的著力點。
目前正值里長改選,台北市的一些社區、社會運動團體經過串連,組成「專業里長連線」,推薦、支持一些有心經營社區的人出來參選。引人矚目的是,他們推出的二十九位參選人中,有二十位是女性。
「『里』雖然是我們行政體系中最符合社區定義的單位組織,但是它卻沒有發揮應有的社區功能,」專業里長連線秘書彭渰雯表示,長期以來,里長都被政黨當成選舉的樁腳,負責配票、買票,由於里長採民選制,有些人甚至把里長一職當成競選民代、從政的跳板,社區資源因此常被獨佔,或淪為政治勢力的祭品,無法實際嘉惠民眾。
彭渰雯舉例,以台北市現今里長可運用的資源來說,每個月有四萬五千元的事務費,它就類似月薪,可供里長自主使用;每年還編列了二十萬的地方建設經費和數萬至百萬不等的資源回饋金等等,這些資源如果好好運用,應該可以為社區實實在在做點事情,里長也應該成為專業的社區經理人。
「我們希望這次能提高女性比例,不僅因為兩性平權的觀念,也是發現許多女性經營社區的能力和理念非常值得推薦,」她說,這些女性候選人,大多是長期從事地方扎根工作的社區工作者,或是婦運團體的成員。「『里』這個單位有明確的劃分區域,平均大約管轄幾千戶居民,也是婦女最關心所及的範圍。」
萬芳女里長
台北市的萬芳社區即是女人治「里」的一個好例子。「許多女性社區工作者都有一個共通點,她們原來只是一個單純的家庭主婦,個性裡那種熱心公益與正直的處事原則,原本並不為外人所知,直到有一天,因為某件事挺身而出,被埋沒的才華終得凸顯,」萬芳里里長許紹華是台北市頗有知名度的里長,不僅由於身為台北市少數的女性里長,也因為她的社區改造工作受到肯定。
萬芳社區,是早期開發山坡地而建的國宅,水土保持問題一直讓當地居民感到擔憂。許紹華因為住家後面還緊鄰了一塊山坡,每到大雨天,總會感覺到山坡地的不穩定性,讓她時時擔心山坡地會崩坍,淹沒家園。五年前,她發現國宅處還要在這塊山坡地上蓋房子,使她在恐懼之下,促動附近居民與國宅處抗爭,長期下來,才讓市政府了解事態嚴重,暫停國宅的興建計畫。
這個事件引發她捍衛家園的動機,也讓她思考到社區的其他問題,如垃圾、居民意識,而讓她四年前硬著頭皮上陣競選里長。她的作為得到同住在萬芳社區的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劉毓秀認同與支持。
「對於社區和環境有一些看法,就想到可以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動手做看看,」致力婦女運動多年的劉毓秀說,她當初是受不了萬芳社區垃圾為患的問題,才和許紹華合作,在社區內推動整理環境、資源回收等工作。
劉毓秀指出,女性是家庭的主要照護者,更能貼近社區婦幼的實際需求。
孤立的都市女移民
從女性角度出發,劉毓秀對婦女與社區的互動有著深入的觀察。近幾十年來,台灣都市快速成長和人口大量的移動,許多女性因為求學、就業和婚姻等因素,移民來到台北都會區。當家庭結構與社區的組成改變,以往扶老攜幼、雞犬相聞的親密鄰里關係,被櫛比鱗次的高層公寓,和疏離冷漠的人際關係取代,許多婦女因此被拘禁、孤立在社區。
「社區裡的婦女並不完全是家庭主婦,還有許多職業婦女、單親母親、單身和老年女性,甚至很多女性可能正活在家庭暴力的威脅下,她們非常需要安親、托兒、二度就業訓練,甚至受虐時的庇護所等資源,」劉毓秀表示,這些資源若就近由社區提供,可以最直接幫助到她們。
萬芳社區在兩年前開辦「婦女人才訓練班」,課程內容即一反傳統學習插花、烹飪、跳土風舞的媽媽教室,而安排與婦女切身相關的法律、性騷擾、暴力等問題,以及鼓勵、教導她們尊重自己、表達自己等課程。
「我以前說話的聲音很沙啞,常常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上到發聲練習和肢體等課程,才知道原來我以前都認為只有男人可以說話很大聲,女人盡量不要和他們爭辯,結果有委屈也不敢說,都把情緒卡在喉嚨裡,」一位剛結訓的家庭主婦說。
婦女人才訓練班持續開辦了三期,每期約有三十到五十人參加,這些受過訓的婦女最近共組了一個「愛鄉協會」,由劉毓秀貼補房租,在社區內租下一層公寓,作為固定的活動中心,冷氣、桌子也都是會員們自動捐贈,佈置得像個咖啡廳。「無聊的時候,就可以來這裡找人聊天!」許多家庭主婦都很高興有這個走出家門的機會。
桃花源,自己造
除了不忍坐視環境惡化,不得不起身改造、爭取資源外;許多現代女性更為了實現心中的理念,勇於尋找、開創桃花源。
王貴梅,中原大學室內設計系講師,原本為工作寓居香港,四年半前因為不願孩子在九七陰影下成長,遷回台灣。身為單親母親的她,為了替孩子尋找一個可以安全、自在成長的生活環境,在台北看遍各類社區,最後因為噪音、空污和狹小侷促的生活空間,而遠離台北,選擇了楊梅一處山頭上的社區。
「當時這裡沒有大樓,處處綠地,社區管理健全,房子設計的樣式也很用心,」王貴梅說,為了不至孤獨,她還鼓動、說服了幾位大學時代的好朋友一同來這裡置產定居。
「沒想到有一天忽然發現建商預定興建活動中心的原址,竟然蓋起了一棟公寓大樓,」危機意識很強的她,為了防止建商破壞規劃、侵佔住戶的權益,積極聯合區內住戶抗爭,抵制建商開發。
從小成長於台灣鄉下,與土地關係親密的她,日後因為婚姻、求學、就業,旅居台北、美國、香港,「全世界都繞遍了,還是覺得最想把根種在台灣,」王貴梅說,就是這個理念和意志力,使她在抗爭期間,雖然建商曾動用人脈關係,讓她丟掉了以前的教職,而且不惜以暴力威脅,她還是能堅持到底。
對孩子的成長環境和土地的關懷,不只表現在這類抗爭活動上,她與區內住戶還致力於喚醒人與自然的情感。他們整理社區老照片,回顧社區開發史;發行刊物,提供附近的動植物資訊;辦「彩繪山林」活動,邀請住戶四處尋訪大自然,體驗大自然的豐富資源。
「在這裡可以找到不少理念相同的女性,大家各自貢獻專長,結合資源,生活空間和活動方式自然多采多姿,」王貴梅表示,以辦刊物來說,社區人士中有專攻植物學的,為他們提供植物知識;有學美術的,貢獻插畫;再由在雜誌社任職的人寫作、編輯,就把一份刊物編得有聲有色,成為聯繫、凝聚社區住戶的主要資訊。她在社區內還經營了一個以開辦讀書會為主的「山林讀書室」,成為連結社區婦女、溝通理念及成長的主要場所。
最近她也投入里長競選行列。「我能確保孩子在住宅區內的安全,卻不能確保學校和對外交通的品質;我能和一個建商抗爭,卻無法阻止其他的建設公司在附近開發,」她說,由於發現里長具有公權力,能夠監督、協調地方建設,可能可以讓她更有機會實踐理念。
小家庭合作社
無獨有偶,最近內政部舉辦的第一屆優良公寓大廈管理維護評選中,奪得金牌獎的台中「全友成龍」社區,也有一群這樣肯為塑造理想居家環境共同結合的婦女。由於建商以強化社區經營管理為促銷訴求,吸引來的住戶同質性很高,整棟公寓大樓共八十九戶人家,幾乎都是年齡層和背景類似的小家庭。在建商的協助運作下,大樓的管理委員會常開會和舉辦佳節慶祝活動,鬧鬧熱熱之間,大家格外親切、熱中交流。
尤其是主婦們,發揮了合作安親、教育的功能,以彌補小家庭人力和資源的不足。像其中的朱秀英曾在美語班教授兒童美語,後來因為要照顧孩子而離開職場,來到這裡後,經常發揮她這方面的專長。為了讓孩子接受中國文化,她也教孩子讀四書五經;其他媽媽則分別帶領陶藝、繪畫、詩詞等才藝,使大樓的接待室內充滿書香與藝術氣息。
「我們男人其實內心很孤寂,也很需要情感交流和成長機會,」另一住戶、在弘光技術學院擔任物理講師的張志斌說,他以前個性內向,比較沈默寡言,搬來這裡,參與管委會工作後,每天受到「軟性、感性的媽媽味道」薰陶,才越來越開放。以前在學校從未參加過社團的他,在替管委會賣命之下,開始學攝影、寫作、編輯刊物,多才多藝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不論是只想讓家園更安全、潔淨的心情;或是共創理想桃花源的願景,這群女性的社區工作成果不僅惠及家庭與鄰里,也給社會工作者不少啟示。
另一種兩性關係
「這是重新建構性別權力關係的可能契機,」台灣大學城鄉研究所教授夏鑄九即對這波婦女社區運動相當肯定與支持,因為「它們是婦女集體創造資源所營造出來的組織方式,挑戰了特定的權力系統,也活化了市民的主體,甚至女人的主體。」
婦女在社區的努力,也為以往由男性主導的公共事務運作,提供了不同的經驗與模式。常常開辦培訓社區婦女領導人才課程的台灣基督教女青年會,觀察到婦女在社區工作的特質:「兩性教育的過程中,婦女雖然比較少接受組織能力的訓練,但是,她們卻善於運用集體的方式就地取材,建立網絡,結合資源。」唯一要小心的是,「雖然對婦女在社區內的角色和需求寄予重望,但是卻不能將社區工作和責任全部丟給女性,以免又落入僵固的性別角色分工,」劉毓秀認為。
這些關心社區發展的婦女結盟,從改善自家附近的生活環境出發,向社會發出聲音,要求更公平、合理的資源分配,從而影響、建立一個整體的社會安全網絡,如果兩千年前女性就可以選里長,或許孟母就不必三遷了。
五常學區的愛心媽媽,結合商家設置「安全愛心站」,以推動治安與資源回收工作。
投入社區工作,讓媽媽的一雙手臂,不僅只擁抱自己的兒女,還能護衛更多的孩子。
強調專業經營社區的民間團體「專業里長連線」,十分看重婦女人才資源,在台北市一舉推薦了二十位女性出來競選里長。
社區工作受到重視,使得本屆里長選舉競爭益形激烈,居民的參與感也升高。
女性通常細膩而實際,圖為一位女性里長候選人在競選服務處的角落開設跳蚤市場,讓選舉從政治面跳入生活層面。
儘管時代丕變,嚮往一個溫暖窩巢的人心依舊,然而,與其期望別人的照射,不如點起自己的那盞燈,人人都可為社區帶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