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卅二歲的林工程師英俊挺拔,但是當人向他提起婚事時,他卻說出這麼一段話:
「沒辦法,顧不到了!我們老闆說,我們是要犧牲的一代。」
為什麼要犧牲?在今天,又有誰能讓人犧牲自己?
答案就在這位「老闆」——生產力中心總經理石滋宜。
石滋宜不是一位常常曝光的新聞人物;但在台灣產業界,「石博士」的名號,卻和趙耀東、王永慶一樣響亮。因為——「石博士幫助我們脫胎換骨,起死回生」,二年前每月還虧損新台幣三百萬,現卻淨賺一千萬,並已躍為國內最大外銷傢具工廠的大通藤業總經理謝貞德說。
會這樣告訴你的,不只大通一家。
石滋宜在民國七十二年自加拿大回國,帶著自動化服務團南征北討。三年來,共輔導過一千餘家廠商,提出四千二百餘件改善案。最近,因幸福水泥廠自動化節省鉅額成本之事遠播海外,連印尼一位水泥業僑商,也考慮以整廠輸入方式,向國內購買這種產能更高、價格更低的自動化設備。
這些成果,總算不枉費石滋宜與妻兒長年分離所付出的代價。
「回來是個痛苦的決定,我卻不能不做」,石滋宜勾起了無限回憶。

到了晚上,當煙灰缸塞滿煙蒂,兩人都疲憊不堪時,「趙鐵頭」使出了最後的激將法:「你不回來?這塊土地你是土生土長的,我這個老頭子是從大陸來的,我都還在管,你不能放棄呀!」 中國人喜歡含蓄,你犯了錯不會直講,因為要給大家留面子。於是拐彎抹角繞著講,可能到最後還是沒說。 秉持著傳教士摩頂放踵的精神,石滋宜到處演講,傳播「福音」。(張良綱)
台灣將成夾心餅干
廿三年前,石滋宜由台北工專畢業。服完兵役即赴日本東京大學攻讀材料科學,獲得博士學位,接著舉家遷往加拿大,在奇異公司任職。這段期間他雖身在海外,卻一直很關心國內的情況。
早在一九七八年,石滋宜就注意到:台灣的外銷市場雖呈一片蓬勃,但產業結構仍停留在勞力密集的階段。一旦工資上漲,印尼、馬來西亞等較落後國家的競爭腳步立刻逼近;先進國家則開始發展工業自動化,將來可完全利用機器代替人工,就不需以OEM方式,在海外找尋低廉的人力了。
在這兩股力量上下夾攻之下,台灣要開拓未來工業生路,也只有漸漸改變產業結構,朝自動化邁進。
當時,台灣聯亞與奇異公司合作,設廠製造發電機,也讓石滋宜耿耿於懷。他認為,以國內技術的進步,只要台灣機械公司、中國造船公司、中國鋼鐵公司三家大規模的國營企業合作即可;這種沒有市場的重工業,實在不應另外設廠,「這是一種浪費!」石滋宜痛心地說。
滿懷著期望,石滋宜在民國七十年回國和政務委員李國鼎見面,他剴切陳析這些情勢,並建議國內推動自動化,而他,願意幫忙傳播觀念。

生產力運動「好,還要更好」的海報,連高雄鄉下的公車上都能看到。
鐵頭施磨功,石頭也點頭
此後兩年,石滋宜幾次回國都馬不停蹄到處演講。他對當局大力遊說,使行政院通過八年自動化計畫,並建議經濟部運用政府經費,成立服務團,提供廠商免費輔導,以加速自動化。
當時經濟部長趙耀東對石滋宜的建議,大有深獲我心之感,但他面臨的問題是:服務團要由誰來帶呢?
觀念、技術、經驗都是一流的石滋宜,當然是最佳人選。但他只打算「紙上談兵」,談完還是要回加拿大的。
趙耀東深知「三軍易得,一將難求」,便以三寸不爛之舌反過來遊說他、展開了「水磨功」:早上請他吃早飯,中午請他吃午飯,晚上請他吃晚飯,不斷「嘮叨」著:「你在國外做得再好,也只是工作,很難說是事業。」
「你若接下這個重任,全國的工業會因你而改變,在歷史上,有很大的意義!」
「這是挑戰,收穫不是金錢能夠買得到的!」
石滋宜卻有他的苦衷。當他還在日本東京大學念博士時,就替日本新幹線的車軸研究出疲勞破裂原因,因而一舉成名。他之放棄在日本的基礎,移居加拿大,只是要為下一代找一個理想的生長環境;日本、台灣,甚至美國,都太緊張了。而國內應酬「花樣繁多」,不像海外生活單純,則是石太太不願丈夫回國的原因。
石滋宜本以為趙部長折騰了一天,應該會死心了。沒想到第二天又照樣來了一遍。到了晚上,當煙灰缸塞滿煙蒂,兩人都疲憊不堪時,「趙鐵頭」使出了最後的激將法:「你不回來?這塊土地你是土生土長的,我這個老頭子是從大陸來的,我都還在管,你不能放棄呀!」
號稱「石頭」的石滋宜憶起當時感受:「我給他說得真不好意思,只有答應下來。太太那邊,再打電話解釋吧!」

不合理的生產流程,會使半成品到處堆積,耗費搬運的時間與人力。(張良綱)
行動年的大行動
石滋宜回加拿大向太太爭取到兩年期限,立刻匆匆忙忙返國,趕在「行動年」的第一天展開了工作。
當時輿論對國內推動自動化並不樂觀。一般認為,國內工廠多是中小型,產品樣多量少,並不適合發展自動化。有家報紙甚至預測:「沒有成功的可能」。
手上只有五個兵的石滋宜,並未因此氣餒。他認為,所謂「不可能」,只是以前沒有人成功過;只要動腦筋研究,一定有可行的方法。
他開始旋風般由北到南,橫掃台灣各地申請輔導的廠商。這些工廠中,有的是聽過他演講而向經濟部提出申請的;有的是聽了其他老闆的推薦而加入的;還有更多是看了成功案例的報導而跟進的。服務團也因業務日重,迅速擴增至一百多人。
石滋宜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得服務團能有今天的成績?
「他從不鼓勵我們花大錢買設備,而是從觀念做起」,全興工業董事長吳聰其說。
參觀工廠時,石滋宜先看那裡「不合理」,再抽絲剝繭,找出源頭來解決。過去一般工廠多把同一功能的機器放在一區,工人做的半成品直到把走道都堆滿後,才運到另一區繼續加工。
這種方式大家一直習以為常,石滋宜卻告訴他們:搬來搬去只在做一些沒有必要的工,並未增加產品附加價值;而且搬運過程中還會增加產品碰撞機會,提高不良率,工廠也因此凌亂不堪,這都是「不合理」的。

以輸送帶自動搬運,不但廠房整潔,工人也更有效率,這是大通藤業工廠改良後的實況。
牛頓與蘋果
解決問題的辦法很簡單,並不需多花一分錢。石滋宜只教他們把機器位置重新調整,依照工作的流程順序排列,材料便能從第一步開始,流暢地製造出產品來。
此外,為配合台灣多樣化的生產型態,沖壓材料的模具必須常常更換。但過去,上模具的螺絲大小、長短不一,更換過程複雜又費時。石滋宜使其規格標準化,便達到「快速換模」的目的。
經過合理化之後,效率立刻增高。以全興工業為例,換模時間從一九四分鐘降為三分鐘,提高了六十二倍,總投資在三個月內就回收了。
這些「化繁為簡」的道理,看起來並不複雜,為什麼過去沒有人想到呢?
「這就像牛頓看到蘋果掉下來,會發現地心引力;而我們看到掉下的蘋果,只會撿來吃一樣吧!」全興工業副總經理吳崇儀幽了自己一默。
石滋宜的「武器」,不只是他見人所未見的頭腦、精而博的知識,更是如傳教士般的精神。
他看工廠時,往往一走幾個小時,回到工廠辦公室後,又立刻開會討論,把合理化的觀念,像傳福音一樣告訴廠商。中午大家叫來便當,一面吃一面談;晚上回旅館後,還要召集組員,把遭遇的困難拿出來討論,直到找到最好的方法為止。

他常常告訴大家:成功者永遠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失敗者永遠有一個逃避的藉口。因此,不要把所有的智慧,拿來強調困難的深度。(張良綱)
配合是成敗的關鍵
根據統計,國內推動自動化成功的比例高達百分之八十九,但為什麼還是有不少失敗的例子?
「老師教得再好,學生不努力也不行呀!」吳聰其為「老師」說話:「一個班,總有第一名,也有不及格的。」
石滋宜教廠商「捕魚」,而不是「給他們魚」,終於使國內工廠漸漸改變了觀念,由合理化、省力化,而逐步邁向自動化了。
然而自動化服務團做得再好,畢竟只是一個臨時組織,自動化還有漫漫長路要走,石滋宜也有回加拿大的一天。如何培養人才,接下棒子,便成了他念茲在茲的大事。因此一年前,當繼任的經濟部長徐立德請他接下「中國生產力中心」的總經理一職時,他答應了。
生產力中心不比自動化服務團,是個有廿九年歷史、已漸呈僵化的組織。石滋宜為了使它恢復活力,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六位經理級的高級主管提早退休。此舉引來各方壓力,石滋宜也備受「冷酷」之評。

妻子與兒女,是石滋宜最大的精神支柱。瞧十七歲的兒子,是不是已有乃父之風?(石緯建攝)(石緯建攝)
打破人情與面子
「我回來不是為做官的」,石滋宜充分表現了他的「石頭」精神。因為他知道,這個組織的目的在什麼地方。與這目標不合的,就應該忍痛犧牲。他告訴全體同仁:「我們必須跑在別人前面;如果我們自己的生產力比別人低,要求別人提高,根本是不可能的。」
為了建立新的企業文化,他每月都要集合全中心人員,開一個「又臭又長」的會。「長」,是因為會議動輒四、五個小時,「臭」,是由於每個人都要把錯誤拿出來公開討論。
生產力中心開始採用電腦作業後,工作人員仍漫不經心,常把錯誤的資料輸入電腦。石滋宜認為,這根本就浪費了電腦。在一次周會上,他拿了一張差旅費報表,當著大家的面把它撕成兩半。
一開始,造成錯誤的人都很難堪。
「中國人喜歡含蓄,你犯了錯不會直講,因為要給大家留面子。於是拐彎抹角繞著講,可能到最後還是沒說,就乾脆在組織規章塈豸@條,你下次就不能再犯了」,生產力中心專案管理處經理萬以寧說:「石滋宜不這麼做。他檢討錯誤,只是要大家從實例中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讓全中心很快產生共識。因為我們輔導廠商時,會碰到各種問題,不可能來一百個問題,才教一百種解決的辦法。只有用最單純、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則來應變,才能有效率。」
這個原則,就是「誠」。
在生產力中心,只要態度是誠意的,即使做錯了,石滋宜也會為同仁一肩扛下。
他的秘書胡海音記得,有一次她把石滋宜的行程表弄錯了。約好的單位等了兩個小時,打電話來找人時,石滋宜已在另一個地方開會,趕不回來。事後,石滋宜親自打電話向那個單位道歉,說完全是他自己的疏忽。
「我當時真的很感動,心想這種老闆可以死心蹋地的跟了」,胡海音說。
論語活過來了
只有一件事,是石滋宜絕對不能原諒的,那就是「不誠」。
「在生產力中心,No Excuse(沒有藉口)」,石滋宜認為:「講藉口並不能把下次的事情做得更好。」
發現有人在辦公室玩「政治把戲」,石滋宜更是毫不容情。「把聰明花在這方面不是很浪費嗎?不如把精神放在工作上,會有更好的表現。」
連石滋宜自己都承認,他這時候可是「不夠厚道」的。
「容易激動大概是他最大的缺點」,萬以寧表示:「但激動是價值觀的強烈表現,能加速價值觀的建立。」
金屬工業發展中心經理谷崇實也說:「他的脾氣對他自己很不好,他不知因此吃了多少虧;但對社會來說,我們需要這樣敢說真話、敢做真事的『真人』。」
石滋宜這樣苦心建立生產力中心的企業文化,是因為他總有一天要離開;但只要同樣的精神長存每個人心中,組織的運作,並不會因他的去留而產生變化。因此,他培養人才,重點不在技術,而是觀念與熱忱。
他再三告訴同仁,一個人要為他人利益著想,才會獲得更多。譬如做一個經理人,要有培養部屬的胸襟,每一個人都不斷成長,組織才會進步。
成功的另一項秘訣,是享受工作本身的樂趣,不要期待別人的掌聲。否則,若是別人不鼓掌,就會後悔付出。一旦失去後續力,就不再發揮自己的潛能了。
「一開始我很不以為然,因為我到這裡,是希望藉著輔導廠商,來磨練自己的專業素養的,所以把他那套大道理當作耳邊風」,萬以寧說:「但後來,我從大家對工作充滿了宗教般的熱忱中,看到公民課本、論語上的東西,活生生地跑出來了。」
培養人才是農業
工作不可能一直都是順利的,尤其國內大環境還有許多制度無法配合,難免會遇到挫折。
「就是因為有困難,才需要我們來這裡做啊!」
他常常告訴大家:成功者永遠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失敗者永遠有一個逃避的藉口。因此,不要把所有的智慧,拿來強調困難的深度。
其實,石滋宜也有過一次嚴重的挫折感。
他認為生產力中心是一個最好的學習環境,每個人一年接觸所涵蓋的面,要比在單一公司做十年還多。因此,他希望每個人都把握機會,儘量學習,成熟後像種子一樣,散播到民間企業,獨當一面。他認為,生產力中心應是「培養菁英的搖籃」。
但是他失望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成為人才,還是有人怎麼教都不長進。
「他非常痛苦,無法接受,甚至懷疑他留在台灣幹什麼?那幾天都『閉關』不見人」,胡海音說:「可是後來竟高興地說他想通了。」
原來石滋宜在閉關時讀書,書上說:培養人才不是工業,因為工業的產品每個都一樣;培養人才是農業,農夫撒下種子,有的發芽,長成大樹,有的卻永遠埋在土裡。做主管的責任,只是替它除草、施肥,提供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而已。
「頓悟」之後,石滋宜更豁達了。
「淘汰郎」的故事
生產力中心是要提高全國生產力的,所以本身一定要成為表率。石滋宜對同仁的要求是:速度快,還要品質高。像建立電腦化作業系統,在別的地方要花三個月,石滋宜只給同仁一個半月的期限。
做不出來?動腦筋啊!
「他自己的速度非常快,他也以同樣的速度要求我們。」萬以寧說:「動作慢、反應慢的人,只有利用晚上加班、假日加班,拖得慘兮兮的。」
但有苦勞,並不表示有功勞。若是品質不好,石滋宜還是會打回去重做。
「我們喊出『好,還要更好』,做為生產力運動的方向」,石滋宜說:「若別人看到我們做出來的東西並不好,豈不要嘲笑我們?」
在這種嚴格的訓練下,生產力中心幾乎每個人都快速成長,但是也賠上了很大的代價:一是休閒娛樂,另外,就是婚姻生活了。
生產力中心裡沒結婚的小伙子,忙得沒時間交女朋友;結了婚的,則沒時間陪太太。他們稱自己是「淘汰郎」,因為另一半對他們過於熱中工作相當不滿,都快把他們「淘汰」了。
石滋宜自己也好不到那裏去。
兒子曾說他是「兼差爸爸」,對太太而言,他又何嘗不是「兼差先生」呢?當初回國時,石滋宜答應太太只留兩年,但工作還沒告一段落,生產力中心企業文化還沒完全建立起來,他不能一走了之,只有一延再延。今年,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
長年分開的夫妻,必須更細心經營情感。有一年石滋宜回台灣之前,告訴太太要帶一樣禮物回去送她。結果回加拿大後大顯身手,做出了漂亮的豆花、油條,只因為她好久沒吃到故鄉的口味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對孩子,他更是愧疚。石滋宜的一兒一女現在在高中、初中就讀,正是最需要父親的時候,而他卻跑到台灣來教育別人的子女。每當想家打電話回去時,至情至性的石滋宜也會下淚。
石滋宜來台後,一直住在聯勤所屬的彩虹招待所裡,生活簡單,三餐幾乎都在外解決。因此,當前一陣子爆發餿水油事件時,石滋宜非常生氣,他打算打電話向消費者文教基金會抗議,因為他可能是最大的受害者。
石滋宜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現在他最大的心願,是施展「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法術,毛髮一吹,變出無數個像他一樣的「淘汰郎」,讓自動化的種子,在各個角落裏發芽生根、成長。而他,就將是最快樂的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