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嶺不可侵犯
在這段清水溪與玉里鎮的風光歲月,樂樂溪卻顯得沉寂。並非它自然資源貧乏——樂樂溪中、上游生長著許多珍貴林木,礦務局也發現在中游瓦拉米一帶蘊藏豐富的白色大理石礦,且已有十三家礦商申請探礦、採礦,躍躍欲試。
樂樂溪的開發史,其實可以追溯到清朝,沈葆楨為打通東西聯絡道路,派南澳總兵吳光亮開鑿八通關古道,東段即順樂樂溪流域的山形水勢而行。日據時期為管理當地山胞,日人也沿山過溪,另開八通關警備道路。但樂樂溪沿途是叛逆不馴的崇山峻嶺,加上地質脆弱,在人們眼中地形惡劣,開路挑戰極大,因此進出只能靠簡便的步道,離交通要道尚有卅幾公里的石礦雖受人覬覦,人們卻不得其門而入,樂樂溪流域遂能保持原始粗獷的風貌。
民國六十六年,台灣省公路局規劃新中橫公路,其中東線將深入樂樂溪中、上遊,再由大分、瓦拉米出玉里。不僅許多玉里人欣喜新中橫一開,玉里交通將更方便,樂樂溪也等於敞開大門,可進出自如;瓦拉米石礦更因開採有望,礦商大樂,個個摩拳擦掌。
此「路」不通
所幸「人算不如天算」,七十四年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將富有生態與人文(原住民遺址、八通關古道)景觀的樂樂溪流域,由瓦拉米以上一筆劃入國家公園。
國家公園管理處根據中華工程顧問公司評估:玉里到大分五十幾公里的新中橫公路需經過卅處地質破碎、易崩坍的不穩定路段,維持費用高昂,經濟利用價值低。此外,開路更將對自然生態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傷。在國家公園委託台大動物系作的調查報告指出,樂樂溪到南邊的新康山之間,山羌、長鬃山羊、水鹿等哺乳動物數量甚多,也不時可見朱鸝、林雕、帝雉等稀有鳥類。而開路將把多種稀有生物族群阻隔兩地,危及其繁衍。種種考量下,國家公園要求重新評估開路風險,新中橫遂由玉里開築十四.五公里後,暫告停工。
發展至此,清水溪和樂樂溪已成了兩條命運背道而馳的河流。
「社會價值」盡失
隨著民國六十年代後期,林業政策修訂,伐木業沒落,七十年代礦業敵不過進口石材的競爭,也一落千丈,玉里鎮上僅存的一家老字號製材場如今木料來源是進口貨,「比較有規模的旅館也只剩五、六家」,璞石閣老闆林守昌說。
當玉里繁華落盡,一個曾經令人留戀的水域——清水溪,不僅失去了經濟價值,也永遠失去了它身為自然資源國土保安的「社會價值」。
幾十年來大量砍伐森林,清水溪元氣大傷,種下了旱、澇不斷的因子。繼之開礦的重創——採礦業者對開礦技術的不在乎,給生態帶來更深層的災難。
由於蛇紋石礦分佈型態是零散於礦脈中,必須開山破土尋找礦源,國內開礦技術又一直停留在炸山、挖山的原始方式,「由下方開鑿到整個山垮下來的『下耙法』」,劉寶經說,雖然礦業安全檢查要求採礦業者做水土保持、擋土牆、廢石堆積場……,但在清水農場上,這些設施卻一直付之闕如。
「玉里洩洪區」
清水溪礦場最早由業者向林務局承租,後來軍方又把所有權撥給警總職訓總隊做為管訓場(清水農場),而礦安檢查則由礦物局負責。在管理單位呈多頭馬車,礦場又天高皇帝遠的情況下,礦安法令難以執行,業者也自由心證。
「挖都來不及,那有時間做擋土牆?」在清水礦場工作多年的劉寶經坦承,過去業者都把碎石棄置河道,也從未在礦區做過植生復原。「下游的水田就曾被山上傾倒的泥漿淹沒」,吳振榮說。
根據礦務局的登記冊記載,目前清水農場尚有八家業者採礦,每年仍生產約七、八萬噸石礦,而最後一張開礦執照,有效期開採到八十四年。「玉里人要倒大楣了!」目睹清水礦場童山濯濯、亂石堆積,還不時傳來炸山與石頭崩落的聲音,住玉里的森林開發處司機不禁為自己擔心起來。
「若以面積一立方公尺約一.五噸砂石估算,幾十年來,中上游沖蝕掉好幾億噸砂石」,同樣身為東部子弟,極關心清水溪生態的植物學者黃瑞祥說。比廿年前「長高」六、七尺的清水溪下游河床,如今地勢遠高過玉里,使玉里像個大洩洪區。
「雞蛋」沒有玉里人的份?
近三年來每逢春耕播種,清水溪、秀姑巒溪兩岸的農田常遭水鴨侵入覓食,破壞種苗,農民插萬國旗、架鳥網、放鞭炮多管齊下,疲於奔命。
殊不知這也是被觸怒的河川——清水溪上游狂砂亂石揮舞而下,影響了與之同一生命體的主流秀姑巒溪。
如今,秀姑巒溪上游失去了水波不興與草澤、水灘中水族聚生的風景,更牽累借棲於溪中的大批水鴨,無「溪」可棲。「這正是水鴨侵犯農田的理由」,花蓮農業改良場徐保雄為「鴨害」追根究柢。
對玉里的農業,清水溪還埋伏了另一個令植物學者憂心的危機。由於蛇紋石礦含煤、鎳量極高,開礦留下的粉屑、粉塵滲入土壤,將導致植物養分吸收不平衡,造成「礦物公害」。土生土長的連洪德曾計算過自家水田產量,「引樂樂溪水灌溉,平均一期稻作一公頃生產量最高可達一萬台斤,吃清水溪的稻作,同樣面積只有六、七千台斤的收成。」
「說句笑話,我們玉里是『生雞蛋的』沒有,卻留下一大堆『雞屎』」,陳清吉不平地說,伐木、採礦都是由中央課稅,玉里山上的資源被掏空,「我們卻沒有得到任何稅收以經營地方。」而開發時期人潮帶來的經濟脈動,也隨著產業沒落,如海市蜃樓般消失。
使用利息,永留資本
清水溪的命運,是人們以不當方法創造財富,而使自然資源永劫不復的例證。
回頭看看清水溪的對照組——樂樂溪,雖然因天然地勢與劃入國家公園,暫時避掉開發的巨掌,但玉里開路與採礦的聲浪仍然很大,「恐怕遲早還是敵不過大環境開發的趨勢」,自由時報地方記者、「我愛玉里工作室」創辦人邱顏明悲觀的認為。
「事情其實很明顯,眼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短視近利的開發,最後就和清水溪一樣,什麼也沒有留下;一個是留著自然山川,則生生不息」,玉山國家公園南安站主任吳振宇說,目前國家公園已規劃好樂樂溪下游的遊憩區和八通關步道,以後旅客來此一遊,可以夜宿玉里。
但如果新中橫通車,人們則開著車輛、頭也不回的火速掠過玉里,「就像南橫公路一開,大家一小時可以趕到台東,當初極力爭取開路、位在東部起點站的海端反而日趨沒落」,他希望玉里人三思,勿步海端後塵。
勿讓樂樂溪成為「清水溪」
以樂樂溪流域地形之險,開了路,恐怕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一半以上時間需要關閉道路修護,達不到交通效益,破壞水土弊端立見;有人認為只要以最好的工程技術就可以克服水土破壞,「首先要看合不合經濟效益」,關心樂樂溪發展的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說,其次開路挖礦是結構性事務,在這樣大的敏感地區施工,結果會如何,可以由過去經驗和現有技術判斷出來。此外,誰也無法阻擋文明副產品——垃圾、廢氣、廢土、水源污染,「惡果是必然會發生,且發生後無法挽救的!」他強調,開路採礦屆時只方便了少數人,而社會付出成本,肯定是賠本生意,「最大的輸家,則是子子孫孫。」
即使最後的決策是允許開發,人們就是否能從清水溪得到一點啟示,而避免再一次粗暴的掠奪?
樂樂溪會成為另一條清水溪嗎?玉里會因此從地圖上消失嗎?是考驗這一代人智慧的時刻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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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樂溪由遠而近,在卓清村附近與清水溪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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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國家公園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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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谷地因過度伐木與開礦,造成許多崩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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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文觀測站被大水沖毀,「家」由溪邊「搬」進了溪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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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務局在清水谷地展開「百年樹木」的計畫。左為工作人員在雜木林地測量種苗間距。上為上山瞭解種樹進度的林務人員與工人在工寮進餐,並交換植樹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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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環繞、群山擁抱的玉里鎮,因清水溪「變色」,潛伏了洪害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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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六十五年洪水「洗劫」長良與客城,良田、聚落付之水流,玉里鎮民就在水源地土地公廟前砌了個媲美「風獅爺」的「水」字,並不時上香,祈佑水患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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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在玉里秀姑戀溪邊的農田也遭拖累,時有被淹沒與「鴨害」之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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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石堵塞了進水口,水利會只好修築簡易河堤越過清水溪,引樂樂溪水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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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里曾因大量伐木,成為花東最大的木材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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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與採礦業沒落,玉里再度成為人口外流多於移入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