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繪畫大師李仲生,是國內畫壇的一個奇人。多年來,他隱居鄉間,過著簡樸且近乎遺世獨立的生活,但是他從未間斷作畫、進修,也未間斷以他特有的方式教學。多年的韜光養晦,絲毫沒有影響他「前衛繪畫導師」的地位,這乃是因為:在物質生活上,他一向隨遇而安,甚或漫不經心,從不去謀求改善;但是在心靈生活上,他執著、努力,不斷汲取、尋覓、發展和提昇。在畫布和畫紙上,他以抽象的形和色,構築了豐富、深邃的世界,創造出純藝術的美。因此,拋開年齡和輩份不談,他仍是當代畫壇一支最快速、銳利的箭。

首次個展
簞食瓢飲三十年,被稱為「台灣現代繪畫先驅」的李仲生,打破了三十年的沉默,於去年十一月底,同時在龍門畫廊與版畫家畫廊舉行畢生首次個展。
在國內畫壇上,李仲生可說是個「異數」。他的名字經常被冠上許許多多的封號,如:「中國畫壇的大異端」、「咖啡館裏的傳教士」、「抽象世界的獨裁者」、「台灣前衛繪畫的導師」……等等。
二十六年來,他蟄居在彰化,過著簡樸而近乎遺世獨立的生活。除了他的學生,沒有幾個人真正接近過李仲生。看過他作品的,就更寥寥無幾了。
但是,提起李仲生,畫壇裏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而且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告訴你一個有關他的故事。他「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似乎早已幻化成為一個傳奇;他的前衛繪畫的真實面貌,也一直是一個從未揭曉的秘密;而他自由浪漫的授課方式,更始終受到學生一致的嚮往和推崇。
這次,由於學生們再三的「慫恿」和畫廊主持人的力邀,李仲生終於決定走出斗室,向社會大眾表達他的藝術語言。
畫展開幕的那天,在台北市的龍門畫廊裡,我們見到了這位六十八歲的傳奇畫家。
在佈置典雅、文人雅士齊聚一堂的畫廊裡,蓄著平頭,穿著白襯衫和一身過時黑西裝的李仲生,以他獨特的古樸造型,和四壁色彩鮮明耀目的畫,一起呈現在眾人面前。

不急不徐,安然面對大眾
他神情安祥愉悅地回答記者或畫家們提出的問題,當有人讚美或質疑他的畫時,他卻只是安靜地微笑,不加推辭或辯駁,也不多做闡釋。他臉上溫和的線條,找不到叛逆的稜角;唯有歲月在嘴角刻出的深痕,顯露了他的自信和執著。
當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去赴學生們為他舉辦的謝師宴時,大家看到了他腰上所系的有趣的皮帶,像麻花般隨意綁在腰際;腳上深咖啡色的皮鞋,竟也沒有繫上鞋帶。手上厚厚的一疊資料,他三折兩折地,往西裝褲的後口袋一塞,便在學生的簇擁下走了出去。聽說他一向就是如此率真、自然。他是一位不願用太多時間,花在整修邊幅的性情中人。
李仲生是廣東韶關人,一九一一年出生在一個很有藝術傳統的家庭裡。出生之時,正好辛亥革命的砲火四起,彷彿預兆了李仲生一生將扮演一個激烈的革新者。
小時候,李仲生隨著父親學習圖畫與書法,但從進入廣州美專西畫科及上海美專繪畫研究所後,他即走入了西畫的領域。這時期他已開始探索西方現代畫派。畢卡索的新古典主義及勒澤的機械主義是他比較偏愛的畫風。

參加第一屆現代繪畫聯展
民國二十一年,一群熱愛現代藝術的畫家:常玉、王濟遠、梁錫鴻、龐薰琴、關良、張弦等人成立了「決瀾社」,這是中國近代繪畫史上最早倡導現代藝術的美術團體。李仲生應邀參加了決瀾社的第一屆畫展。
畫展後,他轉往東京,進入東京日本大學藝術系西洋畫科。然而學院主義的教育,根本不能滿足李仲生創作的欲求。他常常徘徊在「學院」與「現代」的十字路口上,不知何去何從?
有一天傍晚,他正滿懷苦惱地在街邊散步,偶然間發現在東京駿河台山坡上,有一座「前衛美術研究所」。當時他眼睛為之一亮,彷彿是放出籠的小鳥,突然找到了新的棲所,便毫不猶豫地去報了名。從此即一步步投入日本前衛美術運動的核心,並且踏上前衛藝術的征途,幾十年不曾回頭。
從民國二十三年開始,一連四年,他的作品被陳列在二科畫會的「第九室」中。第九室,在戰後日本的藝術界就等於是前衛藝術的代名詞。
民國三十四年回國後,李仲生與林風眠、趙旡極、丁衍庸、關良等參加了「重慶現代繪畫聯展」,他且在當時被大家視為最前衛的一位。民國四十九年,他與朱德群、趙春翔等同時參加了「台北中山堂現代繪畫聯展。」

沉寂了二十年
「前衛」一詞,一直跟隨李仲生。但是,除了早年少數參加聯展的作品外,幾乎沒有人瞭解他繪畫世界的全貌。尤其是近二十年來,他的畫風究竟有無變動?一直是一個謎。
而今謎底終於揭開了。李仲生將他二十年來的作品分為兩部份,七○年代以前的作品由版畫家畫廊陳列,後期的作品則歸龍門畫廊展出。
它們有的充滿狂驟緊張的感覺,有的顯得寧靜而幽邃,有的卻帶著令人戰慄的恐怖感……時而緊張、時而舒緩,畫面裏尋不出任何合於現實邏輯的形象。
李仲生自己解釋道:「我作畫時,手上的畫筆完全聽任潛意識活動的帶引,所以畫出來的儘是心象的世界。它們不合現實世界的邏輯,卻合乎心象世界的邏輯;沒有可視世界的條理,卻有非可視世界的條理。」
他一向認為唯有不受「文學性」、「敘事性」、「主題性」的約束,創造出非現實世界的條理,表現純粹的個人心象,才是「純繪畫」。他更以為,也唯有「純繪畫」,才能追求到形而上的純粹的藝術美。

心靈的繪畫,獨特的畫風
追溯這種繪畫觀念,李仲生表示,主要是受「抽象繪畫思想」和「佛洛伊德藝術思想」的影響。然而在繪畫的面貌上,卻是他個人獨創的。
李仲生強調,前衛繪畫最大的特點,即在於作品的獨創性。他教授學生現代繪畫,最重視的也就是培養每個人獨特的風貌。
他自己更從不看與他畫風相近的畫。有一回在一份美術刊物上看到一篇介紹趙旡極近作的報導,他甚至先用報紙把趙旡極的畫蓋起來,才再去看文字的介紹。他自己不模仿別人的畫,也堅持不許學生模仿他的。
為了避免學生跟著他的畫風走,他絕不修改學生的畫。他認為學生的畫一經修改,他們通往獨創性的發展路途就會受到阻礙。他也不讓學生去模仿畫冊裏的世界名畫,因為,如此一來,學生會在一開始便迷失了自己,一開始便徘徊在現代藝術的大門外邊,可能永遠無法創出個人獨特的風格。
每當他面對一位新上門求教的學生時,他就像醫生研究一個病人的病歷、病症時那樣仔細:對他習畫的經過、目前在畫什麼、能夠畫什麼、喜歡什麼畫風等,都視察清楚後,才根據這個學生個別的需要,來啟發他、指導他,使他能及早發揮個人的特點。

畫你自己的畫
他若是發現學生中有兩個人畫風相近,有彼此模仿之嫌時,就會罵其中畫得較差的那位:「沒出息!怎麼學人家畫。」因此,學生們被逼著努力尋覓自己的繪畫之路,一警覺到和他人畫風相似時,就儘量去思索求變化、求突破。當年受業於他門下的「東方畫會」的成員,如今在創作上無不各具特色,各有所成,這得歸功於他因材施教的啟發式教法。
從民國三十九年,在台北西寧南路開班授課以來,李仲生秉持著他對現代繪畫藝術的熱愛與執著,在一批批前來求教的年輕人當中,辛勤地播下了現代藝術思想的種籽。
當年東方畫會的成員:陳道明、李元佳、夏陽、霍剛、吳昊、蕭勤、蕭明賢等,是他最早的學生。他們每天晚上來到他那被稱為「蒙巴納斯」的安東街畫室,在燈光下忘情地跟李仲生學畫;星期日則師生相約一起去坐咖啡室,談論現代藝術。
雖然身居陋室,李仲生從未與世界藝術潮流脫節。在日本留學時,他把所有的錢都買了畫冊和書籍。返國時,他帶回了一船的書,擺滿了一屋子。來台後,他的朋友和學生,仍從世界各地,為他蒐集各種有關美術的圖書,一箱箱地寄給他。

腹中儘是美術史料
他對每一個畫派,每一種藝術思想都有研究。中外藝壇的各種掌故源流,他也瞭若指掌。對學生而言,他等於就是一部活的西洋美術史。
所以在閒談式的講課裡,往往學生提出一個問題,就引得他旁徵博引,滔滔不絕,直講到夜深人靜,店堨敞L了,才被迫止住。這時幾個住校的學生只好爬牆回去。可是到了下個禮拜天,他們不約而同地寧可逾時回校,又興緻勃勃地溜出來上課了。
李仲生淵博的現代畫史與理論知識,和他自由開放的講課方法,對熱情、求知慾旺盛的年輕人實在有著無比的吸引力。民國四十六年,他因為風濕病避居中部,在彰化女中任教美術,仍不斷有來自各地愛好現代繪畫的青年,千里迢迢投奔到他的門下,如飢如渴地汲取李老師腹中的知識、思想和觀念。

心靈生活的豐富遠勝物質生活的簡陋
三十年來,李仲生生活在兩個極端的世界裡。他對物質生活毫不經心,食、衣、住、行全然不去講求,教書所得全花費在購買書籍、畫冊或畫具之上;但心靈生活卻不斷尋求、提昇,為自己造就了一個豐豐富富、多彩多姿的繪畫天地。
在咖啡館裏或小食攤上,他與狂熱愛畫的青年朋友心靈交通;在畫布和畫紙上,他以抽象的形與色,構築一個廣大無垠的「精神空間」。
在年齡上,他是上一代的人物;他的精神,卻仍是當代藝壇一支最銳利的箭。
這一切,會讓人覺得:他就是藝術的化身。因為他是活得那麼自然,那麼執著,所以他能贏得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讚佩他的或反對他的人一致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