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閒適情趣
自我的另一個境界,也就是這種閒適的情調。這個傾向,表現在莊子的《逍遙遊》上,是一個藝術性、講情趣的境界。它的理論根據,就是我們講的道家哲學。
以莊子內篇來看,其中主要透露的觀點是:世間萬物,包括人的身體在內,各自由生存到破滅中間的演變,都有自身的規律。這個過程,莊子就稱之為「化」,造化的化。所以知識本身,其實是我們自己設定的遊戲,由我們自己選擇一些東西,造出一些系統,來呈現世界的圖像。別人也可以另外演繹出一套來。
這理論仔細說起來,會牽涉到很複雜的東西。如果我們簡單的說,這套理論就表現在他的《齊物論》裡面。他認為我們對萬物的知識,輿論的是非,都是自己選定的標準。不管人怎麼說,世界本身的演化,有他自己的內在規律。
以人的生命為例:你開始時由無而有,然後就有了你存在的過程,最後結束。這就是你生命的自然之道。你如果試圖作一些刻意的努力,像儒家的想法一樣,希望這世界能改變什麼。他認為這是沒有意義,不必要的。
莊子主張一切萬物應歸於自然之道。人的干預是既錯誤也徒勞無功。他的自我,就是要能超離實際身體的感受與苦樂,去靜觀萬物從有到無的變化。所以莊子講「觀化」。
他認為真正有智慧的人,就能超離這些東西,既不參與,也不受影響。正面描述這種主張的,則是《逍遙遊》。
情意自我的境界
所以莊子既不要成就知識,也不要建立制度或秩序,只是在本身超離的過程中,觀賞萬物。這個觀賞,就是一種「情趣」了。
我在整理中國哲學時,稱之為「情意自我」──超越的情意,有別於「德性自我」與「認知自我」。傳統上並沒有這個字眼的。
但是這一種自我的境界,顯然不能成就科學,也不能建立制度。它所成就的是藝術。
基本上來說,道家的這種思想,到了漢代被人曲解,與宗教政治結合,發生了別的作用。但在藝術上,卻產生了可欣賞的情趣。它不被用來當作工具,本身就是一種價值。
中國的畫本來是工具性的,如漢代的肖像人物故事,負有成人倫、助教化的作用。但中國畫發展到高峰的山水畫,取自然之景,透露生活的情調,這就是道家「情意自我」的表達。
常有人說,中國知識份子在不失敗的正常情況下,個個都是儒家,標榜治國平天下。等到要處理實際的事情,有權力的時候,就參用法家,想辦法控制別人,鞏固權力。萬一失敗了,則歸田隱居、笑傲湖山,做道家了。
這似乎是說,中國人的道家,是失敗者的歸屬。不過如果我們與別的文化比較,我們就會明白道家精神影響下的「情意自我」,指向藝術情趣的領域,有另外的價值觀,並不一定是失敗者的哲學。
康德的壯美
當我們講情趣問題的時候,必須明白我們在談所謂的「情意自我」,不是在講道德問題,或是客觀知識。它不代表「應該」,不是代表「真理」,也不是責任或價值實現。它牽涉到美學理論。
人生的境界除了知識求真,道德求善之外,還有美。這也可以對應於我們說的三境界。前兩者,歷代都有很多中心理論,但後者的成就較少。因為這是非常難講的一部份。
西方近代哲學發展到康德,代表一個分水嶺的中心地位。他的三大批判,第一個純粹理性批判,是知識問題,第二個實踐理性批判,是講道德問題,第三個是評賞力批判,或說判斷力批判,就是藝術、美學的問題。
我們可以發現前兩者的論、析立場都非常清楚,唯有第三批判寫得非常費力,而且意思並不清楚。
康德強調「壯美」。他以為美除了優美怡人的部份,還有雄渾偉大之美,讓人有崇拜、神聖的感覺,沒有工具意義。觀賞者會意識到自己的有限,並企圖超越。這就是壯美的感覺。
就像海上風平浪靜,暖陽煦煦,無限優美。但驚濤駭浪,奔騰澎湃,卻讓人超越渺小的自我,產生崇拜神聖的感覺。偉大的悲劇亦如是。
靜觀萬物,逍遙宇宙
康德的壯美理論,碰觸到人很內在的自我,發覺自我的有限,產生超越自己的意味。但這還不能涵蓋所有美的境界。中國的閒適之美,就正好與此相反。
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除了瞭解這個有限,我們還要能「觀賞」這個有限。閒適的境界不企求改造世界,而是就在這個世界裡,以欣賞的態度去靜觀。
一個人可以欣賞日常生活之美,可以觀察體會世間萬物一切的變化,包括壯美的部份,但是不把自我放進去,全無利害上的參與或考慮。這就是道家所肯定的「逍遙遊」的境界。
康德從自我內在的活動,去論證美的根源;道家標榜的逍遙境界,則多以譬喻象徵來描摹呈現。中國人在講閒適情趣時,基本上也是這樣的陳述。
比方說「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絕不是邏輯語言,連動詞都沒有,怑茼r都是名詞。但中國人能夠明白其中境界。陶淵明的詩透露了最多的閒適趣味,他沒有要辯證,只是呈現這種情境。
儒家講承擔精神
當我們把閒適情趣,當傳統文化的一部份來看的時候,還必須答覆一個問題:當人在享受閒適的時候,與他生命其它的部份是什麼關係?人如何能去尋求閒適的生活?因為人在實際的生活中,有一定的責任義務和限制。
問題其實在於:我們該如何安頓生命中這些不同的需求。
傳統上來講,儒家早已把藝術道德化,作道德的工具。譬如制禮作樂,是工具教化之用,已非逍遙之事。在儒家的巨大影響下,中國士大夫雖可以欣賞閒適情境,但要正面提倡,就少見了。
宋儒對藝術生活就相當輕視(當然也有少數例外)。他們認為人生要做的事情非常沈重,追求閒適是怠惰、浪費生命的。譬如說程伊川,甚至覺得如果你看的書對德行無益,都是多餘的。
儒學的境界是承擔的精神,但除此之外,有限生命也有自養的需要,道家的閒適情趣就有一定的意義。楊朱的「貴生」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生命原有動息兩面
如果不講哲學理論,直接退到現實人生來看,我們的生命本身,本來就有「動」與「息」的一體兩面。前者講知識規範制度,承擔理想,但是人不能永遠緊張,永遠消耗;要持續能夠「動」,生命有「自養」的需要。所以培養生命力,恢復元氣,就是「息」的層面。
莊子則把「保身全生」的想法發揮到極至。在《人間世》一篇中,他提到一棵樹身足有怳V的巨木,人人駐觀稱奇,唯有一位木匠不顧而去。弟子問其故,木匠解釋:這是一棵作舟則沈,為柱則蠹的不材之木,但正因為無所可用,才能成為長壽巨木。如果可作工具,早被人砍走了。
所以他覺得,能有用的東西,都工具化了,但是自我不應工具化,應該超然物外,逍遙自得。但是道家畢竟是重視情意自我最極端的例子。至於儒家則強調「自強不息」。儘管也有「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之語,但那已經是指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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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上觀魚,能知魚樂?莊子講「觀化」,既不建立秩序,也不為成就知識,只在超然物外。這個靜觀,就是「情意自我」的境界了。
p.37
生命本有「動」與「息」的一體兩面。汲汲營生之餘,能夠回到老家堂前,閒坐談笑,真是人生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