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認清的是，《鴻》不是一本小說，而是一部傳記。因此，由寫傳記的觀點來看，《鴻》倒用了不少小說的剪裁技巧。

例如說這傳記的第一段就起得充滿了懸疑：「我姥姥十五歲時，就嫁給一個軍閥作妾……。婚事是姥姥的父親精心策畫、刻意安排的。當時，那位軍閥身居北京政府警察總監要職，地位顯赫，權傾一時。而姥姥的父親不過是東北的一座偏遠小城——義縣的警察局職員。」外國讀者讀到這一段，一定深深為其異國情調所吸引；就是中國讀者也會因為好奇，而捨不得放下這本書。

鴻，飛了起來

這本書曾是英語世界的暢銷書，當然書中一些充滿異國情調的情節是寫給外國人看的，也是它暢銷的原因之一，像是細細描寫大美女姥姥小時候給裹小腳的痛苦經歷。

但是這部傳記本身就充滿了張力。它能緊扣讀者的心弦，我想有兩個原因：第一，書中的主角都具有傳奇性，他們不但有離奇曲折的一生，而且有的更捲入中國權力中心的漩渦之中。

如第一代女性姥姥曾為軍閥之妾，成為寡婦之後，一位名醫瘋狂地愛上她，名醫的長子屍諫也阻止不了他們的婚事。又如作者在文革期間下鄉做了農民，又進工廠做了電工，她卻憑努力學習通過考試，竟然成為整個四川九千萬人口在一九四九年以來第一個到西方去留學的人。而作者的父母都是進入權力中心的高幹，因此在文革期間這些中共貴族的苦難，有驚心動魄的效果。

這本傳記另一個充滿張力的原因是，在小處它呈現了生活的細節，個人的面貌；在大處，個人的遭遇與時代歷史事件交融。因此，讀者讀的不僅是個人的故事，也是時代的故事。

家族往事點點滴滴

這本書的子題是「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三代女人以祖孫三代為代表：姥姥楊玉芳、母親夏德鴻、作者張戎。那麼這本書真的是訴說中國女人的故事嗎？我認為不然。那三位女性的光芒加起來，也掩不住作者父親張守愚的光輝。在張戎筆下，她父親是一位高貴的悲劇英雄。

先來談談這本書中的女性。祖孫三代在個性上有類似的特色。她們都勇敢而果決，敢做當時一般女子不敢做的事，如姥姥能從戒備森嚴的軍閥家中，帶著女兒逃出來。她們都極富機智，在困境中能謀求轉敗為勝。如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張守愚被扣上「現行反革命」極嚴重的帽子，夏德鴻為了救丈夫，機智地突破重重關卡，終於見到周恩來，取到周親筆寫從寬處置張守愚的字條。

此外，不僅只是這三位女性，作家家族中所有的女性都表現出很深的親情。姥姥對她幾個外孫的疼愛，到達無我的境地。張守愚的母親與姐姐對晚輩也愛護備至。

人物個性形象鮮明

張戎在這部傳記中很明顯地傳達了一些女性主義的思想，她著意刻畫女性在傳統封建制度下所受的逼害；也描寫在時代的變遷之下，女性所受的束縛，逐漸放鬆了。

而三代女性也算寫得形象鮮明。姥姥寫得雖不全面，但卻看得出她有外柔內剛的個性，有永遠付不完的關愛。夏德鴻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行事上又近於古道熱腸的豪傑。張戎則重感情、富毅力。三代女性有共通之處，也各有自己的面貌。

全本書的男性之中，只有一位寫得全面，就是張戎之父——張守愚。他的名字也影射到他的個性：他是個對共黨固守愚忠的人，也因為愚忠，他承受極大的痛苦。他固守原則到不通人情的地步。

一九四九年中共攻下南京時，張守愚已任地位很高的領導，太太夏德鴻卻尚未入黨，大家去五哩外的禮堂看京劇，張守愚乘汽車去，太太卻得跟大夥走路去。夏德鴻看到一半，肚子痛得死去活來，張不忍打斷司機看戲，叫太太走路回去，她走到家昏迷在床上，流了一床的血，流產了。

堅守原則的悲劇英雄

但在公職上，張守愚卻是個大公無私不阿的清官，絕對忠誠的共黨黨員。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變成被鬥垮的人，但四川人民都懷念他的恩澤，善待他的子女。他重原則高於一切，在毛澤東已經神化了的文革時代，他本著良心說：「毛澤東為了個人精力，讓國家和人民遭受這麼大的災難，肯定是錯的，簡直就是犯罪」，而且敢寫信給毛澤東。文革十年中，中國十億人口，敢說這種話，並形諸筆墨的人，沒有幾個，真是個鐵漢。

但是做中國的良心，在那個人類獸性橫行的時代，要付出太大的代價。他被折磨，受過毒打，毀了健康，還發過瘋，五十四歲就病死了。死時已在文革末期，許多幹部都平反了，就為了那封信，他到死沒有獲得平反。張戎說：「我反覆想著父親的一生，想他白費了的忠誠，粉碎了的夢。他不該死，然而他的死似乎又不可避免。毛澤東的中國容不了他，因為他想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

相較之下，張守愚周圍的女性都是強者，她們以女性的堅韌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張守愚卻在政治上的迷惘，及對親人的內疚之中倒下來，成為悲劇英雄。

無法忘記的歷史

作者的道德觀似乎是過於單純、兩極化。她說：「我開始把中國人分成兩種：一種是有人性的，另一種是無人性的。不管他們是十幾歲的紅衛兵，還是成年的造反派、走資派。文革大動盪使人的本性全露了出來。」

真的能把人那麼單純地分為黑臉和白臉嗎？然而這部傳記中所描寫文革中的種種切身事件，令人相信，領導者自私的用心，加上錯誤的政治制度，會把人的邪惡與自私都釋放出來橫行，只有具善良本性的人才能發揮一點雪中送炭的溫情。

文革竟能把人扭曲到那麼邪惡，邪惡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幸虧有像《鴻》這類的傳記，否則在未來當經驗文革苦難的一代人都逝去的時候，大概是沒有人會相信這種酷行曾經發生過。《鴻》將是歷史的見證。

這本傳記的後半部，可以說是作者張戎的奮鬥史，但也是她個人文革經驗的心路歷程。一方面她體認到親情溫愛，可以抵擋最殘酷的政治迫害。她和弟妹們以感人的愛來支撐父母：「繼續和父親在一起意味著我們會變成『狗崽子』，我們親眼目睹這類孩子受到的歧視和虐待。但是我們說，不管怎樣，我們要跟父親……。我們心痛他們受的苦，欽佩他們的骨氣，厭惡迫害他們的人。」

另一方面她由一個崇拜毛澤東的小紅衛兵，變成對毛澤東感到幻滅，甚至嚴苛地批評他。這對文革期間的青少年而言，能有這種覺悟的，真是鳳毛麟角。

這部傳記可以說是成功地描寫了四個人，三女一男，並且把他們的事蹟交織在近六十年的中國近代史之中。可讀性很高。

〔圖片說明〕

P.52

作者：張戎

出版者：中華書局

定價：280元

頁數：4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