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華嚴談人間感情

在現今這樣步調快速、現象複雜的社會裡，許多外在的力量往往如排山倒海而來，心靈軟弱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捲入名韁利鎖、恩怨情仇……的爭逐中，為之迷亂、惶惑，失卻心靈的平安，抓不住生命的方向。

現代人的感情生活有許多都變了樣、走了調。而人間感情中最變化多端、令人著迷的男女之情，更是愈來愈不可捉摸。

現代男女社交公開、交往頻繁，男男女女在一生當中，不知會碰到多少個志同道合、情意相契的異性，似乎都比自己的另一半更富吸引力，教人難以相拒？

思想活絡、觀察敏銳的人，會發現周遭有太多令人感到迷惑、混亂的感情事件，完全無法以常情、常理來衡度。尤有甚者，是這類事竟也臨到自己身上，我們也同樣會掉入感情漩渦之中，不知何以自處與自拔。

在這種可謂浪濤洶湧、波瀾壯闊的感情生活中翻騰，固然曾嘗有情深意濃、或神秘刺激的愛情滋味，但也不免感覺疲累。

美得有深度

有人像是已走過千山萬水，思想也經過一再的過濾、澄清，而理出了自己的方向，似乎種種人間紛擾，再也影響不了他——那種沉穩和篤定，是多麼令人羨慕。

世間女子有百百種，有人活潑、漂亮，所有的優點都顯現在外，這種女子當然是美的，只是美得嫌浮、嫌淺了；有人卻用心、睿智、熱誠，有許多性靈上的優點值得人挖掘，這種女子美得深、美得實在，她像是一個寶藏，一種人間的寶藏！

華嚴生長在書香門第，祖父嚴復是清末有名翻譯大家，父親曾任福建協和大學文學院院長，她先天有著優秀的秉賦，後天亦得到良好的家庭薰陶，且受過良好的教育——上海聖約翰女子大學國文系畢業，使她顯得出類拔萃。而後她結婚了，先生是有名的報人葉明勳，往來皆是政界、新聞界、文藝界的佼佼者，使她接觸到許多拔尖人物的智慧與才情。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一直有著動腦筋、操練思想的習慣，她喜歡單純、寧靜的生活，總是花很多時間思考，在不斷的思考中，她有所悟，有所得。而她甚願將這些心得提供給大家參考，省卻某些人摸索、碰壁的過程，因此她執筆為文。

這些內在的長處，加上出色的外表，使她煥發出一種自信與智慧的風采，那種真正「形諸於內、發諸於外」的高雅氣質，是一種夠深、夠沉的美，對人的吸引，也就不會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了。

不只是在說故事

廿多年前，華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智慧的燈」令她一舉成名，從此她寫了十一部長篇小說，可說每一部都令她名利雙收，盛名至今未衰。

從「智慧的燈」，到「生命的樂章」、「七色橋」、「玻璃屋裏的人」、「和風」、「晴」、「蒂蒂日記」、「鏡湖月」、「高秋」，每一部書都有其特色，情節安排均不落俗套，可以感受出作者並非只在說故事而已，其間多少想向讀者傳達一些訊息。

最近推出的「神仙眷屬」，為她的寫作生涯再度創下一個高潮。在中國時報副刊連載時，凡是肯耐著性子天天看的，莫不深深為之吸引；有慧心者細心研讀，更是驚嘆於文字中流露出的豁達、包容、幽默、真摯……等屬於生活的智慧。

華嚴寫作廿多年，年歲已經不小，又不是一個職業作家，但她對寫作始終認真、敬謹，也喜歡不斷求新、求變。這回的「神仙眷屬」，她完全以對話體表達。

一項嶄新的創舉

長篇小說完全以對話來表現，不能不說是一個勇氣可嘉的創舉。因為全文一句敘述文字都沒有，一句接著一句的對話，讀來讓人多少感覺有種壓迫感，讀者很可能不能接受而棄之不讀。

華嚴卻深具信心，她以成熟、穩練的筆法，把一對老夫妻幾十年的故事、現階段情境的變化、彼此的恩恩怨怨，全以一句句對話娓娓道來，讀來不僅不致生厭，且令人深深佩服作者處理手法的高明。

「神仙眷屬」一書中，以「老太爺」、「老太婆」的日常對話，描繪了真實的人性與人生，有時輕鬆詼諧，有時沉重悲哀，人性和人生的無奈，就這樣讓人感受深刻。華嚴本身思想的境界、智慧的圓融，也在這其中表露無遺。

小時候一點不喜歡寫文章

華嚴說，她雖生長在文學世家，但小時卻挺討厭上作文課，每回老師出了作文題目，她總是苦思半天不知從何下筆。待快要下課時，才匆匆寫下幾句交卷，深以寫作為苦。

雖然如此，爸爸在外地工作時，華嚴與兄弟姊妹代媽媽執筆寫家書，爸爸曾誇她寫得最好，言簡意賅，他一讀就明白，要媽媽以後不必要別人代筆了，給爸爸寫信於是成為華嚴的專利。

待上大學時，華嚴進入上海聖約翰大學，先是讀化學系，後因做化學實驗很費時間，常須在學校待到很晚，母親不放心，所以轉到外文系。後來又因想轉學到父親任教的協和大學國文系就讀，再度轉到國文系；但因對日抗戰戰亂未息而無法轉學，就一路在聖大國文系讀到畢業。

廿三歲時嫁給葉明勳，從此在家相夫教子，不再出外做事。葉先生事業相當成功，能提供頗為豐裕的生活環境，不需要她做事賺錢；再加上接二連三生下一子三女，葉先生要她好好在家當太太、當媽媽。

有話要說

直到最小的女兒上幼稚園後，她不再需要那麼忙了，日日在家開始感到有些無聊，葉先生仍然堅持要她待在家裡。成天在家究竟做些什麼好呢？她開始信筆翻譯和寫些小故事。

寫著寫著，她發現自己其實還滿能寫的，而寫作也提供她平淡的生活不少樂趣。最重要的，是她日日思想所得，實在想要一個發抒的管道。

以大學時代的日記為寫作藍本

她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閒來無事時，翻閱當年的日記，回想一下逝去的歲月與往日情懷，不免生出許多感觸。當她讀到大學時代的日記時，更是懷念那一段青春煥發的時光，和其間歡笑、悲哀、振奮、低沉……的點點滴滴。由於記載得相當詳細，使得記憶中的各種情境十分清晰，她想到可以據此來寫一個長篇故事。

長篇小說的經營實非易事，對一個從未志在寫作、沒有多少寫作經驗的家庭主婦而言，不能不說是個過高的目標，但華嚴卻以三年的工夫達成了。

三年當中，她每天還是盡到一個主婦應盡的本份，然後固定抽出一段時間寫作。在寫作時間，她就像上班一樣，正襟危坐地坐在書桌前，即使寫不出來，也一定坐在那兒，或讀書、或看報、或思想。如果文思很順，她就振筆直書，但到了時間，或有電話、有客人來，她就停下筆來，待第二天再繼續，一點不覺得勉強，也不認為這樣就會把靈感扼殺了。

當年她寫「智慧的燈」時，每天很平均的寫下幾千字，然後寫了改，改了寫，她十分耐心地在自己初次經營的寫作世界裡耕耘、奮鬥，可謂「無所為而為」。但在「為」的過程中，自有一份滿足與樂趣。

一鳴驚人

三年後稿成之時，她把稿子拿給先生看。葉先生當時任中華日報社社長，她想把這篇稿子交給中華日報副刊發表。

葉先生不怎麼愛好文藝，所以當時也不怎麼具「慧眼」，他未曾識出太座這篇大作可能造成轟動；又感覺稿子太長了，交給華副刊登，一定得連載許久，如果不叫座，那該多不好意思！所以他對華嚴說：「唉，我只好去麻煩老朋友看看了……」

他把稿子拿去給大華晚報社社長耿修業過目，耿社長倒是十分識貨，讀後頻頻誇讚寫得好，並立刻交大華晚報淡水河版刊出。那時是民國五十年，華嚴當時卅五歲。

「智慧的燈」就這樣在大華晚報刊出，果然造成轟動，華嚴接到許多讀者寫來讚美、鼓勵的信，令她頗為欣慰，自也興奮不已。此時腦中開始模模糊糊有個概念——寫作之路值得繼續走下去。

文章中表現作者內心最真摯的聲音

即使在這初起步的作品裡，華嚴已表明她不只是要說一對大學生的戀愛故事，在故事進行的字裏行間，她藉著書中人物，不著痕跡地傳達了許多訊息，譬如文中提到：

「一篇好文章，是表達作者內心最真摯的聲音，是用心把他對人生的感受、經驗和心得說出來；目的在協助人們去愚昧、增智慧，追求真善美的境界。賣弄才華而沒有靈魂的作品，像一個裝金塗銀的美女；炫耀才華，也只同一個富翁炫耀財寶一樣！」

「偉大的文學是離不開哲學的。」

「我並沒有什麼好，只是不愚笨。我總覺得世上壞人並不多，但愚笨的人可不少，許多笨人把這個世界攪亂了。」

「人的一生離不了『苦』，得不到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去的苦，失去時又受痛心的苦……」

「只有智慧能使人脫離苦惱。而智慧由『定』得來。」

「人生的苦難來臨時，平靜的腦子比昏亂的腦子有較多思考與解答的能力。」

心情沉靜，進而尋求生之智慧

「不論你多聰明，人總不過是個『人』，總有許多『人』的擔子要負，不等到負夠了，沒有人能幫你卸下來。」

「智慧的人平靜地接受一切，愚昧的人為不必要的事哭，也為不值得的事高興。」

「人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的來到人間，孤獨的踏上旅程，孤獨的感受一切，孤獨的走入墳墓。把情感寄託在另一個人身上，是自己的苦惱，也是別人的負擔；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親友……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一個人的情感……。」

「生命的意義是要完成一項任務，完成一項對人類有益的任務。失望是一隻紙老虎，戳穿它！你的臉迎向光明，你的腳踏向光明，你一定能達到光明的境地。」

「人間的享樂都是有代價的，有的先付，有的後償。」

「善行本身即是一種酬報，而惡行本身亦即是一項懲罰。為什麼世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非要等到善惡因果的報應出現後，才想到應該行善，是多麼愚蠢啊！」

「多情的人，總是處處寄情。玫瑰可愛，芙蓉也不差；晚霞悅目，晨曦何嘗不美？想得到別人給你永恆的愛，先要懂得付出，給對方泉源般永遠新鮮不竭的感覺。如果你已經乾涸，還要人家給你讚美，就成了虐待；而虐待人，很少有不被虐待的。」

…………

不說教，道理潛藏於故事進行間

作者在文中並未說教，這些潛藏在字埵瘨〞漱H生智慧與哲理，藉著書中人物不同的個性、與故事進行中不同的情境，很自然地流露出來，令讀者不知不覺地接納，並且有所領受。

這本書的轟動，對華嚴而言，除了感到深受鼓舞之外，亦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不久之後，大文豪海明威去世了，華嚴一位老友好心警告她：「有人說海明威是受不了批評家的嚴苛批評，加上自己創作力面臨枯竭，沮喪地舉槍自戕。人家舉世大文豪也會淪到這種下場，可見作家不易為呀！你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自視甚高，好勝心強，將來又會怎麼樣呢？不如見好就收吧。」

這樣的勸告，華嚴在感謝之餘，她這麼以為：「出自我誠懇的內心，我並不曾就此把自己高升為一個作家。或許十幾廿年後，我仍不會覺得前此的我——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和今後的我，會有什麼不同。……只要我身心平穩，沒有什麼力量會使我覺得自己傾斜了。我不曾費力搬運磚石把自己墊高，因此沒有倒塌下墜的可慮。我的願望，在於為生之旅途上的跋涉者，揀除一些我所見到的障礙物，或是在荊棘地帶為後來者豎起一個標幟。我不值得別人讚揚，但也不在乎誰的譏笑……。」

始終未改初衷

上述的話，是華嚴在民國五十年說的，刊載在「智慧的燈」出單行本時她所寫的「後記」之中。她的抱負和用心，在那時已把握得十分明確，而後正是「吾道一以貫之」，她廿多年未改其志，只是增添得更豐富、思考得更周延、也表現得更深入了。

而後，民國五十二年她寫成「生命的樂章」，五十五年寫成「七色橋」，五十六年寫成「玻璃屋裏的人」，五十八年一月寫成「和風」，五十八年九月寫成「晴」，直到六十四年才寫出「蒂蒂日記」，其間相差了六年。

有六年時間，華嚴曾沉寂下來，一時想不出可寫什麼，她就讓自己停下筆來。她仍然保持每天坐書桌的習慣，心情平穩而不焦灼，也常常構思新的題材。後來她想到一個嶄新的方式——以日記體來表現。如此寫法，有長篇的長度，卻無長篇的氣勢，要經營得好，勢得下一番苦功。華嚴耐心地慢慢寫，細細改，結果她成功了，「蒂蒂日記」不僅改拍成電影，年輕人尤其喜歡，是她所有作品中最暢銷的。

求新求變，不斷突破

談起她的各部作品，她說：「作品像自己的孩子，往往也是『癩痢頭的兒子自己愛』，因為都曾經過一番嘔心瀝血的歷程。但我的習慣是，在出書前用盡心思寫與改，書出之後就不再多理它，即使有再多的好評，我也不會怎麼陶醉。我要求自己放眼未來。」「我以為寫作像園丁開墾花園，園裡種滿各種各樣的花草，這樣才覺得有意思。」

如今回顧起來，她承認「智慧的燈」中有很多她自己的影子，但並不完全是她個人的故事。她說「我的作品中從來不採取自己或親友的故事，我不喜歡寫『一個人』的故事，我喜歡寫『人類』的故事，這樣才會有共通性，既廣且深。智慧的燈雖然頗受好評，但我自己並不太喜歡。」

其他幾本又如何呢？華嚴說：「『七色橋』戲劇性強，是另一種面目，故事有衝擊性，我認為還差強人意。『玻璃屋堛漱H』用詞遣字簡潔得多，故事進展快，乾淨俐落，缺點是情不夠濃。『和風』開始走較寫實路線，平穩，但沒有過人之處。『晴』是用自己熟悉的背景鋪陳而成，開頭處理得不錯，結尾不佳。『蒂蒂日記』寫作時間最長，不過其間也出了本遊記。因為花了很多時間寫遊記，文筆有點轉不回來了；另方面自己很想有所突破，所以寫來比較累，但這本書我滿喜歡。『鏡湖月』表現方式比較特別，是一個女孩對一個死去的人說話，類似書信體，又是另一種嘗試，還算可以。『無河天』中對話用得很多，使『火力』有點分散。『高秋』中只有三個人物，故事歷程只有二個月，文中寫高秋想幫助年輕、有才情、心中有鬱結的年輕女作家摩訶，高秋藉著請她寫傳，把自己的故事說給她聽，希望她能瞭解人生、人性是怎麼回事，希望能給她一點啟發。文中高秋用心良苦，我用心也很深。」

推崇愛心與智慧

故事中的摩訶不自覺地愛上了高秋，但高秋卻拒絕了。高秋很喜歡摩訶，也知道摩訶喜歡他，這樣志趣相投，高秋怎麼狠得下心拒絕摩訶？

「因為高秋真正有愛心和智慧。他和摩訶年紀相差太遠了，一個是歷盡滄桑、人情練達的老作家，一個是人生尚待開展的年輕女孩，怎麼可能在一起呢？而且他真正關愛摩訶，真正想幫助她，他一直在為她著想，所以不會隨便接受她的愛。」

除「蒂蒂日記」之外，最近推出的「神仙眷屬」，也是她心中偏愛的一部作品。她說：「讀者對『神仙眷屬』的反應，可說出乎意料的好。當這部小說剛推出時，有人戲稱我以對話方式來處理長篇小說是『膽大妄為』；尤其故事中沒有美女、俊男，寫的不是年輕人的故事，而是以一對高齡老夫婦為主角。這樣的安排，讀者是否能接受？朋友都為我捏著把冷汗。」

所謂「薑是老的辣」，華嚴寫作廿餘年，已練就一番爐火純青的工夫，文字駕馭得輕鬆愉快，掌握得十分精確，不僅沒有廢字、贅詞，而且對於情境的描繪、氣氛的經營，均能不落俗套、別具一格。

「神仙眷屬」在連載期間，固然有人不耐讀長篇連載，想等單行本出版時再讀；有人則對一句接一句的對話望而生畏，覺得很有壓迫感，因此未加細讀。但有更多的讀者每天等著看它，並跟著情節的進行，發出會心的微笑與深刻的了悟。

好作品不會被局限

這部小說描述的是老太爺與老太婆的故事，中老年人或有過多年婚姻生活經驗的，讀來應較能有所體會，因此在「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情況下愛好它；令人詫異的是，有許多年輕人也喜歡這部作品，主動打電話向華嚴表示欽敬之意，令華嚴十分開心。由此可見，真正的好作品是不會被侷限住的，它會具有共通性。

在本文開始連載的第一天，華嚴寫了一個簡短的序文，她說：「這是我第十一部小說，我選擇了一條未見前人走過的新路線。廿萬字左右的作品，以一對望六之年的夫妻為主角，自始至終以夫一句、妻一句的『純對話』完成。……小說中的男女主角不是年輕男女，似乎『前程黯淡』；寫小說只以對話為表現方式，恐怕也會像曲子沒有和音般單調乏味。沒有敘述文字的協助，表達方面倍見困難。……但我本著一份寫作的虔誠與執著，竭盡心力地走完這一條陌生新路，不敢自詡成功，但心中自有一份艱辛耕耘後的喜悅。」

人間美滿良緣並不多

談起寫作宗旨，她又說：「凡是人，都不能免除凡欲俗念。我認為，人間真正相配的美滿佳偶為數並不多，真正不能相處的怨偶也不會太多；其中絕大多數的男女，是怨侶或是佳侶，要靠自己調理。我想，如果一個人因得不到理想配偶而不滿意，不妨滿意他已經得到的配偶。」

「神仙眷屬」的第一章，老太爺先出現，他呼喚自己的太太：「老太婆！……」

老太婆一時沒有答腔。

老太爺又喊道：「喂，華閉月女士！」

老太婆應道：「噢，李德吾先生，有什麼吩咐呀？」

「叫你老太婆，你不願意回答，呃？」

「老太婆對我是非常合適的稱呼，我今年五十六歲了，還要說自己不老，不是自欺欺人麼？剛才是沒聽見你在叫我，也是因為耳朵老得不太管用了。」

「喔，你又在那兒翻弄什麼呀？」

「整理舊東西。」

「整理什麼舊東西？」

「照片。閒著沒事，看看舊照片，回憶一下往事打發時間。」

老夫老妻之間相互消遣

「這張嬰兒照片是誰的？待我看看，『三女閉月彌月紀念，哈，原來是你的！」

「這幾個字還是父親親自題的哩。」

「老太婆，你讀過一則寓言沒有？一隻老烏鴉請朋友去火場救她的孩子，她告訴朋友說，我的孩子是森林裡最美麗的小鳥。朋友因此救出了一隻小鸚鵡，可憐小烏鴉卻活活被燒死了。」

「我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你又想藉這個故事來挖苦我什麼嗎？」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天下父母都像那隻老烏鴉。比方說，你的老爹把你的名字取作『閉月』……」

「我不是跟你講過好幾回，我的名字不是『閉月羞花』的『閉月』，我們家女孩子用『月』字排名，大姊叫崇月，二姊叫贊月，我出生時家婸{為女兒夠多了，叫我做閉月，是……」

…………

…………

豁達的老太婆

「你父親總算有自知之明，因為年輕時的你就不見得有閉月羞花之貌，而現在的你……」

「滿臉皺紋，就像一隻沙皮狗？」

「哈，老太婆，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

「我如果不自己承認，你老人家就會在一旁時時刻刻提醒我。」

…………

「你老人家的大名是德吾，當初你家老太爺為你命名時又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德無呀？」

「老太婆，我知道你說話一向技巧，但如果你技巧到說出話來污損你家的老太爺，只怕便是弄巧成拙了。」

「我家老太爺至大至剛、至神至威，世上有誰能用什麼話來污損他？」

…………

…………

歲月蝕去了濃情蜜意

第二章：

「老太婆，你又在看什麼？」

「還是照片。」

「這又是什麼照片？」

「我們結婚時的照片」

「噢，拿來我也瞧瞧。唷，老太婆，當新娘時的你，原來也『很有美麗』呀！」

…………

…………

「老太爺，我們所有的結婚照片中，我最喜歡這一張，這上面的你雖不見得多麼英俊，但有一份誠懇和謙遜的神情……」

「那時候我窮小子一個，不謙遜又能怎樣？」

「如果窮是你謙遜的理由，我真希望我們永遠過窮日子……」

…………

第三章：

「老太婆，這份結婚卅周年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唷，這麼一份昂貴的禮物呀！人家說：老女人，當心哪，當心你家丈夫給你什麼好東西時，那件東西可能是他良心的代價。」

「你到底要不要？要就拿去，不要就拉倒，什麼良心的代價？！我如果良心有問題，鑽戒留給那個使我良心有問題的女人吧！」

…………

不堪回首話當年

「唉，卅周年，時間過得真快呀！記得我們結婚周年那一天，感覺上就像不多久前的一個傍晚，我在廚房裡弄晚飯。天氣那麼熱，汗水一直流；肚子裡的老大已開始撐手踢腳了。我手裡提著一尾魚，不知什麼時候你悄悄走進來，雙臂圍上我的腰，鬍子刷得我脖子癢癢的，嚇了我一大跳，魚也掉到地上了……」

「嗯，我記得，那還是一尾很新鮮的黃魚哩，是我一大早跑到中央市場去買的。結果被你弄得骨斷肉碎、體無完膚，醬油又放多了，害我吃了猛喝汽水，夜嵒x了一肚子小便，夢堥麭B找廁所。」

「你還送我一朵美麗的玫瑰花，我把它插在瓶子裡，擱在床頭，整夜都聞到香味。」

「哈，那是我走過中華路一家新開張的店鋪，從門口的花籃上偷摘了一朵，不小心還給刺兒紮痛了手，也差點把人家花籃堛漯嵽給拉出來了。」

「你還給我一張自製的卡面，上面畫了二顆重疊在一起鮮紅色的心，邊上有一行字：給我最摯愛的妻，給你我一生一世、無窮無盡的一份愛。」

能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

「虧你記得那麼清楚。那時我窮光蛋沒有錢，買不起什麼好東西，只好畫那樣一張玩意兒哄哄你。」

「我不知道那只是為了『哄哄』我的，我一直很珍惜地把它和我們的結婚照片收藏在一起……」

「老太婆你真有能耐，那張蹩腳的紙頭到今天還能不破嗎？」

「你對我的心意如能一生一世不變，那張紙頭破了，也影響不了你對我的心意。」

「我對你的心意大概還算沒有變，一張破紙頭經過卅年變成一顆大鑽戒，你說世上還有比這更優厚的利潤嗎？」

…………

第五章：

「喂，老太婆，你可知道今晚上有多少客人羨慕你好福氣，有我這麼一個好丈夫？」

「的確，我的福氣是千萬人當中難得的。……」

「可是酒會裡你看來比誰都不快樂。」

失卻真情摯意，還有什麼值得快樂

「我不是不快樂，只是因為這些年來天天快樂，早把快樂習慣了，所以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也就表達不出什麼特別的快樂。」

…………

由上述對話中，讀者多少可以感受到文中老太爺、老太婆當年有過一段雖窮卻甜蜜的日子，時光一天天過去，老太爺由窮小子成為富賈，他在躊躇志滿之餘，失去了當年誠懇、謙遜的特質，對妻子那一份濃濃的愛心，也淡化、甚至變質了。

接著下去，老夫妻倆幾十年來相識、相愛、結合、生子、創業、奮鬥……的故事，陸續在兩人的對話中交待。

第八章中這樣寫著：

「老太爺，你可記得你曾經說過，女人是人體的維生素，是宇宙中的太陽？」

「也許吧，人難免有說話不用大腦的時候。而且，人嘛，說過的話過些時候會忘記，也是很自然的。」

「昨兒晚上我找到了那封信，雖然紙上花露水的味道已經消失，粉紅的顏色卻未全然褪盡……」

「你這麼一描述，我記起來了。哈，那天我向同房的老吳要了一些他抹痱子用的花露水灑在信箋上。」

…………

已失當年愛嬌

接著老太爺回憶起當年兩人初識時的情景：「那一天，時間是卅六、七年前的一個春天的早晨，地點是我們美麗的校園，我和老吳在大榕樹底下吃燒餅油條，看見你和二個女同學花枝招展的走過。你嘛，有一對大眼睛，烏溜溜地瞪著人。你左邊那個皮膚既白，頭髮又黑又長好性感；右邊那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棒極了。我……」

「你覺得我們三個人模樣不相上下，拿不定主意追那一個，……後來發了三封信，看誰先回信便打算理會誰。」

「哈，老太婆，難道你直到今天想到這事還會有醋意嗎？」

「早知你是發了三封信，我才不會給你回信呢。」

「你懊悔了嗎？來不及了吧，哈哈哈！」

…………

第九章：

「老太婆，想當年不但你老爹沒把我看在眼裡，你小姐何嘗不把我看作一棵蔥？」

…………

「可記得當年不管我想請你去做什麼，你總是鼻孔由下而上朝天一舉，大眼睛由上而下向我一斜，搖頭又擺手，『不，不，不！』生怕一個不字嚇不倒我這名大笨蛋。」

…………

「……像那樣使我吃癟的事，我一絲一毫都會記得清楚的。」

自卑感演變成的自大

原來故事中的華閉月出身富家，年輕時在校內是一個受男生包圍的漂亮女孩，李德吾本身現實條件不夠好，在追求過程中積鬱著不少自卑感。而後他以一片誠心獲得了華閉月的芳心，兩人一同為生活奮鬥，倒也其樂融融。但李德吾始終以貧困為恥，一心以為，唯有致富才能獲得尊嚴。

李德吾在追求財富的過程中，因太急切而有不擇手段、不講原則的情形，令華閉月十分失望，幾度想和他分手，但又顧慮到孩子，也希望李德吾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因此自己去找了份工作，排解不佳的心情，也就忍耐過來。

李德吾果真漸漸富有了，而後他岳父過世、岳母病倒，他十分熱心地對岳家伸出援手，除了盡「半子」義務外，也滿足他的虛榮心。此事令華閉月十分感動與欣慰。

因為母親臥病，華閉月花了很多時間照顧母親，冷落了李德吾。李德吾此時錢多、應酬多，開始背著太太搞七撚三。

強烈的大男人主義

老太爺自己是「州官放火」，對太太卻是「不准百姓點燈」，他有極重的大男人主義意識，當他懷疑有人愛慕自己的老婆時，就一一把可能發展的關係斬斷。他甚至「檢查」太太的信件。

第十八章寫到：

「什麼叫做檢查？我這是替你服務。你每一次拆信都亂扯亂撕地多麼難看，我替你剪得整整齊齊的難道不好？」

「女兒的來信你怎麼就不服務了呢？」

「你的寶貝女兒在信中說了些什麼？」

「她們給我寄了生日卡。」

「生日卡？我記得你的生日是……下個月的呀。」

…………

「哈，頌蕙在信封背面寫了一行字：爸爸晚上還要給媽媽買只撲滿、半夜陪她吃肉粽嗎？」

「什麼？」

「女兒記得那是她母親最愉快的生日夜，而她希望我年年此日重溫當日你所給我的那一份溫馨。」

「溫馨？老太婆，別這樣咬文嚼字嘛！」

「老太爺，你忘了你送我的那一隻貓咪撲滿嗎？」

「唔……」

禮輕情意重

「那年是我卅歲生日，你說女人廿歲生日在娘家有父母管，卅歲生日丈夫一定要好好款待。你頭一天便寫了一封簡單但情意真摯的信壓在我枕頭下，第二天又預支了些薪水準備回來帶我去吃小館、買禮物。誰知你公司臨時有事，全體職員都得加班，下班時已晚上十一點。百貨公司打烊了，巷口賣撲滿的阿伯還沒收攤，你便替我買了一個貓咪大撲滿。」

「對了，我記起來了，後來你在大撲滿埵s了許多從買菜錢中克扣下的硬幣。」

「那隻撲滿我的確很喜歡，我在貓咪身上繫了一個紅緞子蝴蝶結，那天夜裡我還特地把它帶上床，把它放在枕頭邊。」

「唔，還說呢，可記得後來那隻貓咪怎麼把我的額頭撞起一個大皰？嗨，老太婆，你沒把這個秘密也告訴女兒吧？哈哈哈哈！」

「那天晚上我們都沒吃晚飯……」

「那天晚上我們沒吃晚飯？」

「就是我卅歲生日那個晚上呀！後來，賣肉粽的打門前過，你出去買了四個，你還找了三根小紅燭插在粽子上為我唱生日歌哩。怕吵著鄰居，你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你唱得真不錯，老太爺，我向來不知你有那麼一副磁性的男低音歌喉哩。」

…………

冬熊和懶蟲

故事中的老太婆在年老後成天待在家裡，老太爺卻活動萬分，每天也都打扮得衣履光鮮，老太爺因此自詡年輕力壯，而認為太太欠缺活力。

第十九章中寫道：

…………

…………

「老夫老妻之間的確什麼也不必偽裝。往好的一方面想，這是好處，老夫老妻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不偽不假……」

「往壞的一方面想呢？」

「那就是你所說的，夫妻共同生活久了，早已失去新鮮和刺激感。最糟的莫過於老太婆和長青樹丈夫沒得比，長青樹丈夫儘管百歲長青，老太婆卻已枯萎凋謝……」

「不，老太婆，枯萎凋謝不好聽。這一點，你得說，等半夜三更老公伸手拍你肩膀時你心裡的反應，你就知道了。哈……」

「或者你埋怨你家老太婆像一條懶蟲，所以你便常常效法冬眠的熊。」

「我可不是那麼說的。我是說你既然像一隻冬眠的熊，我便不妨效法一條懶蟲。你給我無數理由做懶蟲，我當然只是懶，冬天對我沒什麼影響。哈哈哈哈！」

…………

…………

求好之心不能太急切

老太婆當年對老太爺不擇手段地賺錢十分不以為然，認為那段期間是「黑暗時期」。

「我知道，老太婆，那段時期你很不開心，可是我的日子過得也不爽快呀。你自己說過，你把我看做一個重病的人，希望我早日痊癒，給我吞服了幾倍劑量的藥。我說當年給你醫得半死不活，還是保守的說法，我幾乎被你醫得一命歸陰了呢！」

…………

時日推移，老太婆愈來愈能忍耐，也愈來愈能心平氣和。老太爺問她：

「你現在不像從前那樣斤斤計較，是否表示你對我的心意已日趨平淡了？」

「這得分二方面來說，一是我年齡已長，對人生種種已有覺悟，所以知道不該單方面從自己的角度來批判你的作為。」

「另外一方面呢？」

向生命做了妥協

「我也瞭解『夫妻一體』的真義，你給我添了麻煩，我可能也給你添了麻煩。我以為我們應該以灑脫、開明、不拖泥帶水的態度來處理婚姻中的各種問題。合則聚，不合則散。在一起時應互相關懷、容忍，一旦夫妻關係結束，則應互相尊重、體諒。因此，我已不想再和你計較什麼。你應知我不是屈服或陶醉在你日益龐大的氣燄之下，只是我已不再有當年的愚昧、無知和執著了。」

老太婆這麼一說，老太爺心中開始嘀咕了，他懷疑太太是否有心斬斷婚姻關係？並且因疑心生暗鬼，什麼陳芝麻爛穀子全拿出來算帳，老太婆始終一笑置之。

老太爺甚至開始偷看太太的日記，並且理所當然地說：「……男子漢大丈夫高高在上，所以他有權利督察妻子的一切行為。……做妻子的對如天、如君、如父的丈夫，不但應坦白、一切公開，而且應絕對尊敬和服從……」

老太婆有時也還以顏色，盤查老太爺不軌行為的蛛絲馬跡，老太爺要她不必費心，他的理由是這樣的：

「人家聰明女子遇上這一類事都見怪不怪，即使真的知道丈夫有什麼風流韻事，也應設法替他隱瞞，更不要說無中生有的給家庭招惹麻煩。」

老太婆雖然已愈來愈沉穩、豁達，但心中多少仍有著不平與空虛，唯有沉醉於昔日的愛戀情境中，藉此尋得一些安慰。

疑神疑鬼，旗鼓相當

第廿九章寫得十分有趣：

「老太爺，你回來啦？」

「我整個人站在你面前，當然就是回來啦，你不覺得這句話問得多餘嗎？」

「晚上你沒說一聲卻沒回來吃晚飯，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趕到女朋友家去和她商量機密大事，今後要怎麼樣部署，才能避免你的懷疑，或者……」

「得了，老太爺，只要你對我說聲沒有那回事，我也就可以相信沒有那回事。不要說你是真心的希望我相信，即使你只不過瞞騙我，我想我也得珍惜那份值得你費心瞞騙我的理由呀。」

「晚上你自己到那裡去了？我七點多鐘打電話回來，吳嫂說你出去了，你沒說去那裡，我也以為……」

「我呀，事實上，晚上我另外有一個約會，因為我想既然你常出去和人家約會，我也不妨出去和人家有個約會呀。」

「你又來了，約會？你跟誰約會？對面公園裡那個一天到晚坐在板凳上打盹兒的老頭子嗎？哈哈哈哈！」

「笑話，你以為我沒有辦法和你一樣約著一個年輕朋友？」

「年輕的？那麼他可能是窄屁股、寬肩膀、花背心。而你則應該上面露背裝、下面燈籠褲、腿上黑色魚網襪、腳上三寸半釘狀高跟細帶子涼鞋啦。哈哈哈哈！」

「老太爺，你今天晚上這身打扮才真是窄屁股、寬肩膀、年輕小伙子的形式嘛。所差的，他們愛穿花背心，你愛紅背心；屁股和肩膀的情況則完全相反，你是寬屁股、窄肩膀，不是嗎？哈哈哈哈！」

「你掛電話回來找我什麼事？」

「我想知道你二姊夫辦公室的電話，你不在，我後來也找到了。……喲，枕頭底下壓著誰給你的信？」

「一封很久以前男朋友寄給我的信。」

「那是做什麼用的？用來重溫舊夢呢？還是炫耀你也曾有過男朋友？」

竟然忘卻當年情濃

「這是一封非常有紀念性的信，我愛看自己往日的日記，幾乎是同樣的心情，我愛把這封信拿出來重複的閱讀。」

「……」

「你準備上床啦，老太爺？」

「我當然準備上床，而且我就要睡了，讓你安安靜靜沉醉在和舊情人重溫舊夢的虛幻世界裡吧。」

「我把這封信堛漱@段話念出來給你聽，你可有想聽的好奇心？」

「我幹嘛有想聽你念那舊情人寫給你褪色情書的好奇心？但什麼是你想把這封信念給我聽的用意？我倒不免有份好奇了。」

「一句話你也想知道這封信的內容了？」

「如果你沒把這封信念出來，你會一夜睡不著，你就開始吧。」

「……」

「大聲一點兒，好不好？」

「我還沒開始念哩。念的時候當然知道大聲一些，我當然記得你右邊耳朵已相當不濟事了。」

「你是愛念不念？念就乾脆，不念就拉倒。又這麼對我貧嘴薄舌的做什麼？」

「要聽請把眼睛睜開來。」

「眼睛睜不睜又怎麼樣？你還擔心我對那混蛋傢伙敬意不夠嗎？」

「眼睛不睜開倒也無所謂，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睡還是醒。近來我和你說話沒到一半你便睡著，這種情況屢見不鮮了。」

「那並不表示什麼，只表示我嫌你嘮叨不愛聽你的話，所以假裝睡著了。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這個人信寫得不怎麼好，你聽了以後可不要笑人家。」

「簡九松那個第九流詩人信會寫得不好？你何必在我面前替他說謙虛的話呀。」

「好吧，如果你老人家直到現在精神還沒開始恍惚，我這就開始念信啦，這兒，是他對我的稱呼：親愛的月……」

「親愛的月？荒唐！」

「的確，用『親愛的月』是他沒有用心想一想的緣故，因為『月』是我們三姊妹共用的字……」

「可不是，如果他肯多用一下他那裝滿廢料的腦子，他應該用『親愛的閉』才算有道理，哈哈哈哈！」

甜言蜜語竟是一時興起

「你覺得好笑的確是難怪的。好吧，你聽著，我現在開始念信啦：

『一輪銀月高掛在天邊，我孤單的坐在這又冷又硬的台階最上層，我目不轉睛的對她癡癡呆呆的仰望著。啊，月，你就像那月兒，高高的懸掛在空中，散發著霞彩萬道的清光，接受著芸芸眾生的膜拜和讚美。

『盼望著，盼望著，盼望著那一天，月，你本人也能像天上月兒那樣聽到我這卑微膜拜者的祈禱詞，而賜下一份永遠領導我前路的愛的光輝！

『親愛的月，一旦我愛，我奉獻的是永恆不渝的愛情。而終我一生心中只存在你的形象。我將像X射線底下的一副骨骼般陳布在你眼前，使你對我的內心和思想一覽無遺。我有永遠纏繞在你身邊的我的靈魂，我有……』」

「喂，老太婆，夠了夠了，拜託不要再往下念了。」

「這個人寫信的技巧是差一些，但是一份內心的情感卻是非常真摯的，你說是嗎？」

「『卑微的膜拜者』，『X射線下的骨骼』，還有……『什麼纏繞著你身邊的鬼魂？』？」

「不，他是說『我有永遠纏繞在你身邊的我的靈魂』。」

「他是一條纏繞在你身邊的毒蛇！」

「老太爺，你相信當一個人對你說他對你有不渝的愛心，他便的確對你有不渝的愛心嗎？如果是你對一個人說你對她有不渝的愛心，你的話可以相信嗎？」

「我……我向來不需要對那個女人如此花言巧語，肉麻當有趣。」

「這封信我只不過念了三分之一，下面還有很長的一大篇，說到第一次在校園裡大榕樹下看到我後的一份如何真摯的心情，然後又為『三彈三鳥』的惡作劇作了一番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釋，又……」

「喂，老太婆，你說……」

「你想看請把老花眼鏡戴起來，看看這是誰的筆跡呀。」

「老太婆，我怎麼完全不記得曾給你寫過這麼一封滑稽的信呢？」

「老太爺，隨著卅多年時光的流逝，被你完全不記得的事情只怕多著哩。」

被懷疑也是一份榮幸

「老太爺，昨晚上你開過我手提包嗎？」

「喲，你這麼厲害？我開了你的手提包看一看內容，又把它照原樣放回你的衣櫃，你便知道我做了那回事，難道你在上面查到我的指印了？」

「你開我的手提包做什麼？」

「那只是做丈夫應該做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

「我看了一本小說，說一個妻子的行為鬼鬼祟祟使丈夫心中起疑。一日她又偷偷摸摸的出門，躡手躡足的回家，回家後洗了澡便上床。那丈夫為了一振非振不可的夫綱，到洗衣籃裡摸索了半天，摸著太太的一條內褲，翻來覆去仔細的察看了一回……」

「哈哈哈哈！」

「什麼事好笑，老太婆？」

「你的意思你察看了我的手提包，是得自那本小說的啟示，所以認為你也必須『一振夫綱』？」

「我看的只是你的手提包，不是你的內褲，老太婆。」

「老太爺，以你英明，你不覺得不用說內褲，你連察看我的手提包都是一件會教你自己笑掉老牙的多此一舉的笨事嗎？」

…………

…………

「老太爺，你這口氣和神情，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你那無故發作的撚酸吃醋，……不，我不該說你撚酸吃醋，因為這些日子來你對我三番五次的聲明，我已知道自己毫無讓你產生醋意的條件。所以我如果說你……呃……疑神疑鬼，你認為比較恰當嗎？十多年前你疑神疑鬼我覺得很受委曲，現在呢，引用你說過的一句話：我是該覺得榮幸啦。」

緣未斷，情未了

老太爺由於懷疑老太婆打算另謀棲枝，因此將兩人的感情重新估量一番，他承認：

「老太婆，我……我最近有時候……靜下來會想：我和你中間……好像有一份不能切割的什麼。那份……東西，好像拿在手裡毫無斤兩，事實上……」

但他的大男人主義意識卻讓他不肯去正視這一點，偏要懷疑太太走私。此時他情婦的丈夫過世了，他打算和情婦同居，卻仍管著太太，並且瞎編些罪狀，第卅八、卅九章這樣寫著：

「老太爺，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管它個屁！」

「為什麼不管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這個日子是我們夫妻其大無比的日子，其重要性比卅多年前你我的結婚紀念日還要大。你以為抓到了我的一個資深男友，我也確定誰是你那個打定主意要和你同生共死的女友。今後我們的日子怎麼過？維護卅多年來的老面子糊裡糊塗的走下去？還是各自輕鬆愉快的尋找第二個春天去呢？」

…………

…………

「老太爺，你老人家居然回來啦？」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回來？」

「你回來是不是要拿些什麼東西，老太爺，需要我幫你整理整理嗎？」

「嘿，我真沒想到，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我腦子裡居然全都是簡九松那混蛋傢伙的鬼模鬼樣！」

…………

…………

「唔，老太爺你真難得，幾十年前簡九松的糗事直到今天才給抖出來。而且那時候你介紹他和我見面，還那樣苦心孤詣的替他編出一大篇好話。這真是十足我們中國人所注重的厚道作風呀。」

「可不是，說起那混蛋傢伙的丟臉事兒可真是罄竹難書，如果不是我擔心你無知上他的當、受他的欺騙，他的那些糗事可真是干我屁事哩。」

「老太爺，這麼說來我還得對你說一聲感激啦。但是我以為你還是讓我糊裡糊塗的找著一條路走去也好。因為，如果我和你還有一份牽連，即使你不認為我是個拖累，也許有人有天會向你提出抗議哩。」

在害怕失去時才知珍惜

兩人爭來吵去，彼此間的牽繫卻仍是那樣難以割捨，第四十章寫道：

「老太婆，今天下午我在辦公室裏一直給你打電話，吳媽說你告訴她出去一下子就回來，可是你一直不回來，害得你家老太爺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安定。」

「你老人家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為什麼？不至於擔心你家老太婆出去擁抱火車頭吧。哈哈哈哈！」

「唔，老太婆，你這幾聲哈哈真是百分之百收到表達內心情意的音響效果，也使你老太爺打自癡迷十九重地獄門口猛回頭。你說什麼擁抱火車頭？想你老來嬌可擁抱的東西多著啊！」

「『老來嬌』？老太爺，你這樣的稱呼我，固然嘲弄你家老太婆的成份居多，但對一隻離『嬌』已遠的沙皮狗來說，卻也像接受了一朵玫瑰般令人滿心歡喜。」

「嘿，如果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便等於給你一朵玫瑰，想你目前起碼擁有一座玫瑰花園了。」

丈夫的「造反有理」論

老太婆也忍不住還以顏色：「老太爺，多少年前有人告訴我你和夏念香之間的事，你對我矢口否認；我相信你，不相信那些『以挑撥離間我倆夫妻感情為能事的惡棍和惡婆娘』的『謠言』。一兩年後又有事件發生，你對我表明你的心，你說你是一時糊塗，你已經清醒過來，賭咒發誓今後再也不糊塗，我又相信你。而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一股暗流般發展到今日的地步，請問你是…」

「請問我什麼？請問我第一次是不是騙你？第二次是不是又騙你？你問我這些問題何其多餘，以你聰明，難道……」

「不，我並不認為你是一次又一次的騙我……」

「可不是，你當然不至於不瞭解人的情感像水、像風，一旦水流了、風動了，誰也無法遏止。如果做妻子的以為只要她大喝一聲，便能止水停風，那麼她不過有資格被列為封神榜中的一尊大神。當然，做丈夫的想起老婆，縱使不怕也得顧忌兩三分，情勢所迫誰也不得不口是心非的對她花言巧語、發誓賭咒一番。天底下丈夫有外遇的事十有八九，所以不是十分之十，因為有一種男人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話說回來，十個男人八九個有外遇，如此外遇問題是不是都會釀成離婚大災呢？不見得。剛才說人的情感像水、像風，水源有枯竭時，風向有轉變時，還有地形山勢也影響風和水。所謂地形山勢，指的是男人外遇對手的那個女人的『形勢』。這形勢可助長男人感情的風力和水量，也可減削風力和水量。人的情感是上天賦予的，它既然如此強有力，莫怪我每一番向你發誓賭咒，又每一番敗給那非我力量所能遏止的風和水啊。」

「好，老太爺，你這番話說得非常有理。也使我瞭解如夏念香女士者，她的形勢一定可以媲美引風聚水的大峽谷。所以時到今日，你的一股細流和一陣微風已受她的影響，變成一片大瀑布和一柱龍捲風。現在我想再請教你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老人家和你那千岩萬壑的大峽谷白頭偕老的興風作浪去，孤單寂寞的我，也去和另外一個什麼人……呃……做朋友，你說……你心裡會在意嗎？難道你不會因為看到孤單寂寞的我也有個『歸宿』，心裡為我安慰嗎？畢竟，我們倆做過多年夫妻，彼此間也算有份情誼和關懷，不是嗎？」

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老太婆被老太爺氣得頭昏腦脹，想出國旅遊一番，離開是非之地，也好散散心。老太爺卻三番二次催她回來。他雖不能給老太婆足夠的關愛，卻希望她一直安份守己地守在家裡，當他需要她時，能隨時找得著她。

當太太回來了，他的情婦卻要求他整個搬過去與她同居，第五十三章：

「老太爺，為什麼今天你的表情完全不對了，你呀，就像一隻打了場敗仗的公雞。」

「唉，老太婆，我什麼事都可以和你商量，這件事恐怕是不能和你商量了。」

「有關你和夏念香中間的事，發展到關係你家老太婆了，是不是？」

「……」

「說出來吧，老太爺，不要以為你說了我心裡會難過所以不說呀。」

「……」

「老太爺，事實上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一妻一妾和且美』的美夢做不成了？」

「話……話也不是那麼說的……」

「話不是那麼說的？那麼你認為該怎麼說？情況早就非常明顯，夏念香女士沒有理由願意做你的小老婆，是你自己一向想法太天真了。」

「……」

「老實告訴你，老太爺，你沒料到的情況，我卻早就有未雨綢繆的準備。我早知道一旦夏念香不再是秦太太，她一定更要圖謀李太太的位子。好在我做李太太多年，也不覺稀罕了，位子今天不讓，早晚也得交出來。所以，老太爺，不要一句話銜在牙縫堣ㄣ惘R，你和夏念香要怎麼樣，想怎麼做，你們都有百分之百的自由。如果你們希望我和白咪晚上就離開這幢老屋，不要擔心我們會拖泥帶水的賴著不肯走呀。」

「你又來了，老太婆，誰說要你和白咪離開這幢老屋嘛。」

「那就好，老太婆已經感激不盡了。因為老太婆現在別的不怎麼怕，最怕的是麻煩。你老人家既然已經替老太婆爭取了這項權利，老太婆應該心滿意足了。」

「唉，老太婆，我實在是萬不得已……」

…………

…………

「是呀，站在她的立場，她也不能不那樣為自己經營呀。以她年輕、漂亮、聰明、能幹……那種種高人一等的條件，說什麼都得有個百分之百完美的環境相配，才算不違天理、國法和人情。老太爺，你說老太婆的看法是不是有理？」

「唉，老太婆，唉……」

「別再唉呀唉的了，老太爺。事情既然已經決定，就該輕鬆愉快的接受。而且這對你來說是件不可多得又難能可貴的好事。本老太婆說話一句算一句，打自這一霎開始，你是一隻被我剪斷手中爛紗線的紙鷂，海闊天高，你可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飛翔。你該歡歡喜喜的去找你那念香和小武，本老太婆是個最知道如何為自己打算的人，你走了，既不必擔心老太婆翻臉干涉，也不必煩惱老太婆……」

「那麼，老太婆，我……我目前便先到她那兒……呃……暫時住幾天……」

「不要說幾天，隨便你愛住多久都沒關係，或者你什麼時候需要老太婆簽字蓋章什麼的，只要你打電話通知一聲，或者派人捎個信來，老太婆一定遵從吩咐一切照辦。」

偷著了，就無趣了

老太爺正式搬去與情婦夏念香同居之後，卻發現，兩人偶爾相聚偷情時是刺激、歡愉，真個成天相處卻格格不入。老太爺年紀大了，生活步調上無法配合夏念香。

有一天，他垂頭喪氣地回來，因為夏念香譏笑他「無能」：

「她，居然說我……那一方面……根本是無能的，……」

「嗄？什麼？她說你什麼？哈哈哈哈！」

「別笑呀，老太婆，你怎麼可以笑呢？」

「對不起，老太爺，我實在忍不住。說起『那一方面』的事，你們男士有得笑的時候居多。好不容易輪到我也有得笑，原諒我難免非常『人性』的笑了。」

「老太婆，你真糟糕，人家把你當一個好人，當一個救星看待，誠心誠意的來同你商量和討教。你卻這樣子的……不正經。」

「對，你說得對，非常對不起，老太爺，我現在開始要非常正經，我……我說那夏念香，她居然那樣說你，有點兒不公平吧。」

「是呀，是呀，老太婆，我想這一點你是可以替我證明的。」

「我可不敢那麼說，老太爺，你知道的，我的段數比她差得遠了。」

「什麼話？那……那類事兒還……還分什麼段數嘛，再說，你怎麼知道她的段數一定比你高？」

「好，那麼我們姑且不提段數。告訴我什麼是你想要我替你證明的？」

「我……我的意思，你是最知道我的，你說我真的是一個不及格的男人嗎？」

「這問題不是我三言兩語可以回答的，老太爺。」

「老天，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不及格？」

「你當然不至於不及格，你不是生了頌芝和頌蕙嗎？」

…………

…………

「夏念香女士懂得把握生活，懂得追求物質和感官上的享受。所應用的手法，和態度上的積極，可以和男士媲美。她那老秦『那一方面』毫無『功夫』和格調，所以她找到了你。和你在一起後她又親口告訴你，遇了你她才嘗到所謂真正夫妻生活的滋味。那不表示她承認你『那一方面』不但及格，而且還頗有水準嗎？」

「是呀，我一向心裡也都這麼想呀，但是她今天和我吵架，居然說了那樣的話，你說她是什麼心意？我覺得那比她坦白告訴我，說她打算把我謀殺了，還要殘酷呢！」

…………

…………

「也許……那時我幾乎天天晚上都回到你身邊，而她身邊也還有一個老秦。那種情況下我和她充其量一月或半月偶然相聚一次，也許……」

「可不是？那樣的情況下你們『偶然』相聚，當然一切都遊刃有餘。而心理狀態上則兼渴望與愛慕，又加上一份『偷不如偷不得』的喜悅心情……」

「老太婆，你又開始……」

「拿夏念香那一邊的情況和心態來說，昨日和今日也有區別。她當時因為想討好你，不管在什麼樣兒的情況下——甚至不惜裝假——都讓你相信她認為一切非常『美滿』。今天的情況不一樣，她仗著自己年輕佔優勢，便照實的或誇張的計較你老年人的缺點，目的在讓你記住：你得到她是佔了便宜，而佔人便宜的必須付出佔人便宜的代價。」

愛是恆久的忍耐，又有包容

夏念香以擊敗老太婆為「職志」，但老太婆根本不予理會，這種愛情遊戲不再神秘、刺激，就沒什麼好玩了。老太爺也無意離婚娶她，使她益發感覺無趣。最後甚至告訴老太爺，小武根本不是他的兒子。

老太爺沮喪地告訴老太婆：「當年她說小武是我的兒子時，倒是沒提出什麼證明；如今她說小武根本不是我的兒子，卻提出不少證明來了。」

無論老太爺怎麼變，老太婆總是恆久不變地以靜制動，也總是以無限包容、忍耐的愛心適時給予關懷，老太爺終於回到老太婆身邊。

這一對十分優秀的男女，婚前十分相愛，新婚時也相當甜蜜，後來卻因彼此個性太強，生活中種種細節不肯相讓，而致互相折磨了幾十年。

待年老氣衰，彼此稜角終於磨平了，能夠重新契合得很好時，才發現一生中最好的歲月已經逝去。多少已婚男女在這個故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華嚴所強調的「人類」的故事，於此得到印證。

請聽「老人言」，不必「吃苦在眼前」

年輕人看這篇故事，可能不太能領會，但華嚴卻是為大家寫的，包括青年男女在內。現代年輕人受的文化刺激較多，比以前人更聰明些，他們因此喜歡自己摸索、嘗試，不喜歡別人教他們怎麼做；直等到自己橫衝直撞得頭破血流時才發現，長者之言是生活經驗的累積，甚至是受過挫折所得的教訓，其中實有不少的智慧。

華嚴以幽默、生動的方式，表達她誠摯深切的苦心，她希望讀者能在讀故事當中，汲取一些經驗，避免犯下錯誤，也避免遭到傷害和痛苦。

廿多年來，她在寫作當中得到極大的樂趣與價值感，將自己的一番用心表現得愈來愈妥切，也愈來愈能發揮得淋漓盡至。

她是一位身跨家庭與事業的成功婦女，在思考和寫作中建立了自己一套思想體系和價值觀念，可以看出她相當有自信，個性也相當獨立、堅強，甚至比職業婦女還要強，問她對女人發展自己事業的看法，她說：

「當然是好的，女人也應站立在自己的雙腳上，不要只會依附別人。」

但是，一個女人的才智發展得太好，不是也會失去許多做女人的幸福與權利，比方說被寵愛、被呵護？

世事公平，有得必有失

「凡事有得必有失，天下事大體而言都是公平的。獨立的女子，有自己的思想與事業，也有堅強的性情，可能男人覺得不需要保護她，但也不敢去欺負她；而我深信，會有許多異性被這類女子的智慧與能力所吸引。軟弱的女子惹人憐愛，如果她懶得建立自我，只有等著別人養；她是男人的附屬品，萬一權益受損、或丈夫欺負她，也就只有忍耐了。」

已婚夫妻中總有不少問題，愈是優秀的女子，愈是容易與丈夫處不好，因為她們不願言聽計從，令做丈夫的覺得權威受到挑戰。

「人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之事，在工作時自應全力以赴，力求表現；工作之外與異性相處時，又何須強出頭呢？不同時間、不同場合，應該扮演不同的角色。」

不允許自己大喜大悲

華嚴雖也自認是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但她極喜歡蟄伏在家，甚少參加社交活動。

「在人多的場合，我總有無所措手足之感，不知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恰當。有時太沉靜，令人誤會我是孤芳自賞；有時嫌太呱噪，可能令人感覺我太愛表現自己……。總之，回來後難免會懊惱一陣，不如多待在家裡，按自己定出的生活軌道坐息來得好些。」

她的生活極其規律，飲食、睡眠、運動、寫作皆有定時，按時間表起居，她一直覺得很快樂，很不願受到干擾。

她要求自己在平靜的外表下，也有一顆平靜的心，她相信沉靜能產生智慧，而飛揚浮躁卻足以僨事。她不允許自己大喜大悲，她以為情緒的重大起伏太傷神，也顯示自己修養不夠。

平靜、規律，無憾、無悔

幾十年來，她一定遭遇過許多面臨去留取捨的問題，她總是以冷靜、恬淡的心做了適當的選擇，至今無憾無悔。

她說，我對自己的生命大致覺得滿意，不再祈求和企盼什麼。如果硬要她發表一篇禱詞，她會這樣說：「我不祈禱自己能免於人生的災難、挫折，但求當事情臨頭時，我有平靜、堅強的心情去面對它。」

「神仙眷屬」如此得到好評，在她心中卻已擱在一邊，全心在想下一部小說該寫些什麼、怎麼表現。她說：

「成功，好比一隻可愛的小鳥，一直在人們的頭上盤旋飛舞，什麼時候你把她抓在手中，什麼時候她就會被扼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