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親身受到重大創傷後出現的異常症狀,常會普遍地以壓抑或偽裝的方式呈現出來。病患最初可能只會有長期失眠、焦慮、深度抑鬱或困擾的人際關係等症狀,而意識不到病情的嚴重性。潛伏在心底的冰山
「一般人對於重大的創傷的反應,是將它們從意識中驅離。創傷事件往往也不是說出來的,而是症狀出現時才得以浮現,」省立桃園療養院副院長、精神科醫師張達人表示,尤其國人對這一症狀的認識或警覺不夠,常常在事件發生後,用壓抑或轉移的方式處理。
「這種方式雖可使得症狀暫時消除,卻無法根治,往往它們會轉移,以其他方式發病。」所以張達人在門診時,常常詢問病患過去的經歷或病史,因此發現許多身心性疾病或精神官能症病患,有遭受重大事故打擊或傷痛的經歷。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有急緩之分。這些後遺症狀在事件發生後六個月內出現,或病情只維持六個月以內者,稱之為急性;病情維持六個月以上者稱之為慢性。若事件發生六個月以後才出現症狀,稱之為遲延性。
比較令醫療人員擔憂的,即是慢性和遲延性的症狀,因為它相隔一段甚久時間才慢慢發病,因此常常被忽略與打擊事件之連帶關係,病情也會因為累積過深,而難以治癒。
這些身心症狀若長期累積,最後會導致頑強的抑鬱狀態,形成冷漠、無助、孤立、自我形象貶損、罪惡性冥想等症狀,結果可能造成驚人的心理損失,例如精神分裂、人格異常;自殺,也常被這些長期抑鬱的病患視為最後的出路。歇斯底里與戰爭
隨著醫學研究日益深入,創傷經驗的複雜性也逐漸被瞭解,傳統的治療方式顯然不敷所用,必須藉助專業治療。
美國哈佛醫學院臨床精神科教授朱蒂斯.赫曼在《創傷與復原》一書中指出,心理創傷的研究始自十九世紀精神醫學發跡之初,精神學家在治療當時常見的女性歇斯底里症時,透過追溯個案的病史,發現這些動作麻痺、感官喪失、抽筋和健忘等許多症狀,大多與童年遭受性攻擊、性虐待和亂倫等創傷有關。
這本書還指出,兩次大戰和美國參與的韓戰、越戰,則讓大眾再度發現心理創傷的普遍性。當軍人長期暴露於壕溝戰中、或受到死亡的持續威脅、目睹同志傷殘與死亡而救援無望,堅強的男性戰士也會歇斯底里地尖叫痛哭,或者瞬間僵直無法動彈,性格變得沈默而反應遲鈍,最終喪失記憶與感覺能力等。
美國在越戰結束後,由於受創的軍人數目驚人,展開系統性和大規模的精神、心理研究,確定了創傷後出現壓力異常的症狀。
與此同時,西歐和北美在婦女解放運動之下,展開對受虐婦女和兒童的研究與治療,更進一步擴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症狀的光譜。許多研究顯示,受害者有類似退伍軍人的症狀,例如失眠、反胃、恐懼和夢魘等反應。
朱蒂斯.赫曼認為,創傷的定義應該像一組光譜,再精細區分出不同層次的症狀。譬如,長期遭受暴力或性虐待的受害者,由於症狀比較複雜,就被她歸類為「複雜的創傷後壓力異常症」。如此才能針對不同的病症,施以不同的治療。災場如戰場
為了避免拖延成疾,國內的臨床精神和心理醫療人員都強調及時就醫的重要。去年八月溫泥颱風來襲,造成台北縣林肯大郡崩塌、大湖山莊淹水,三十幾人死亡的意外事件,台北市立療養院特別主動到災戶家中訪視、寫信連絡罹難病患及家屬,提醒他們注意自己的身心狀況,建議他們前往療養院的心理科門診。
同年十月,台北市舉辦萬人拔河賽時,發生斷繩意外,數位參賽者斷臂、內臟受傷,台北市立療養院院長胡維恆也因預見傷患不僅承受肉體的疼痛,精神也將飽受驚嚇,需要接受心理復建,以撫平意外造成的心理創傷,而與馬偕醫院的精神醫療團隊一起協助觀察病患的心理和情緒狀況。
「意外發生當天,不少民眾或傷患家屬目睹斷臂飛出,血淋淋的場面如同殺戮戰場般,不少人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甚至一想到就會哭泣、食不下嚥,這正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表現,」胡維恆也注意到其他的受創者,而呼籲他們前來就醫。
「對於親眼目睹事件發生但本身並未受傷的民眾而言,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多半在事件發生後立即出現,但是身體受重創者,由於病痛暫時轉移心靈上的創傷,因此情緒看似穩定,二、三個月後,這些傷患就出現明顯的心理症狀,」他說,所以治療也是長期性的,許多個案如今也還維持到精神科門診複診。團體支持,共同療傷
除了醫院的精神、心理門診,公、私立的心理諮商或成長機構也開設了不同的治療團體,可以發揮宣洩情緒、支援的功能。
也在民間團體義務帶領心理治療團體的張達人醫師指出,國人對親人死亡的悲傷,表達得比較壓抑,大多避之不談,旁人也多以「看開些」、「多參加活動」,鼓勵喪親者走出陰霾;其實喪親者的內心常常渴望有傾吐的對象。
團體治療在此時就可以提供一個安全、溫暖的環境。「在聚集了有類似經驗個案的團體治療中,由於成員彼此感同身受,藉由塑造信任、溫暖的感覺,可以讓喪親者盡情表達情緒,逐漸跨越悲傷,」張達人說。
林女士三年前與先生到日本賞櫻,慶祝結婚二十五週年,次月,先生自大陸出差回國途中,在飛機上突發腦血管破裂身亡。在「先生平日身體很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突然撒手人間」的狀況下,她每日以淚洗面,根本無心工作,連生活都了無生趣,每天穿同樣的衣服,買同樣的菜。
雖然曾到醫院精神科就醫治療,但醫師開的藥,只會讓她昏沈沈的,心情還是開朗不起來。她後來看到報章雜誌的介紹而參加傷慟治療團體,發現團體成員都有類似喪親經驗,彼此能夠溝通、瞭解,進而互相鼓勵,覺得與其躲在家中傷心,不如走出來,重新建立生活。如今,她與其中一些喪親的婦女結成「姊妹淘」,常常相約喝咖啡,假日一起去郊外賞鳥。閉門哭泣,不如在陽光下歡笑
台大醫院精神部兒童心理衛生中心醫師高淑芬,今年初即用團體治療的方式處理了一件兒童燒燙傷的事件。
由於兒童才藝班做實驗不慎造成酒精爆炸燃燒,六名學童被嚴重燒傷,從加拿大遷回國內的王聰源夫婦,在九歲的兒子被嚴重燒燙傷之後,根據在國外的資訊和經驗,立即要求醫院指派心理醫師協助注意孩子的心理問題,並呼籲其他受傷學童的家長,與心理醫師協談、合作。
高淑芬將十二名家屬組成團體,協助他們度過心理和情緒的危機。「第三天晚上受傷兒童的父母便進行團體諮商,約三小時的過程中,請家長談事情的經過,表達他們心中的感覺,」高淑芬說,有些家長在現場,了解急救的過程,可以詳細的報告給其他家長聽,讓他們了解整個過程,去除焦慮。
接著,他們表達對整件事情的看法,有的家長有罪惡感,後悔自己當初選擇這個才藝班,有的家長則很懊悔當天不該讓孩子去上課。「過程中,團體就發揮了許多正面支持和調整認知的功能,而且彼此支持,互相打氣,」她說。
往後的幾次團體治療中,「我也讓他們宣洩對補習班的不滿,討論賠償問題,結果他們很快就達成協議。我想這是當他們情緒獲得發洩後,想法比較理智的緣故,」高淑芬指出,最後處理的重心都放在如何協助孩子上,如度過燒傷、復健等治療過程、面對自己外貌改變、學校適應、如何重建自信等等。
這個事件因而不像許多意外事件,受害者及家屬對求償及責任歸屬等問題,不斷發生爭執及糾紛。「因為他們被很多的不滿情緒阻礙了,走不過黑暗期,也沒有人協助他們面對更實際的問題,以致充滿擔心、焦慮,」高淑芬說。廣鋪安全網
只是,國內雖然已經開始注意災難事件後當事人心理復健的重要,幾次意外事件中,也動員了精神醫療人員參與治療,但是,為社會鋪上創傷壓力症候群安全網的工作仍然緩不濟急。
「我們的反應還是太慢了!」台北市立療養院臨床心理科主任魯中興表示,創傷心理治療行動,應該被提升到最前線的救難工作中。
今年二月華航空難,由於罹難人數高達二百零三人,遍及全國,衛生署醫政處動員北、中、南各地精神醫療人員,提供救助。除了成立心理諮商的專線電話,也主動連絡罹難者家屬,希望他們前來心理協談,可惜效果不彰,大多被拒絕了。
「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就是從空難現場開始就進行,是一個星期之後,衛生署才召集大家,我們錯過了最重要的一個禮拜,」魯中興表示,很多家屬一到現場就被人間地獄般的場面驚嚇到了,加上「現場人員處理的方式太粗糙,搜尋到的屍塊,赤身裸體,不管男、女,就用塑膠袋裝著,讓家屬去認屍。家屬遭受這種二度傷害,明顯的已經對任何援助感到絕望,不再期望有人能了解他的痛苦,也不相信有人可以幫助他。」現場的二度傷害
「現場若有心理輔導員,從家屬到達現場,就預先保護、培養他們面對衝擊的能力,可以減少這類意外事件對家屬的第二度傷害。」他指出。
救難人員、記者和機場、航空公司的員工也一樣,對感官、心理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應該先給他們訓練或建議才讓他們去面對。很多人都是一頭衝進去之後,才發現現場怎麼是這樣?可是又不能出來,只能硬著頭皮去經歷這一切,事後才發現它對心理造成的壓力。
除了在現場保護當事者,避免他們被過度混亂的場面衝擊,「在日後,他們會面臨巨大的哀悼或失落等情緒,心理醫療人員也能夠發揮陪伴、協助的力量,讓他們把這樣的一個過程走過去,」魯中興說,每一個人都有自我療傷的力量,具有專業能力的心理醫療人員比較懂得激發個案的能量,讓他最後面對現實,重新回歸生活。心理人員也救災
在《創傷與復原》書中也提到心理醫療人員即時參與救難的重要性。
作者舉挪威的一件油輪翻覆的海難為例,倖存者在獲救後,立即接受了心理醫生小組的簡短諮商,醫生並針對創傷後壓力異常的症狀提出簡報,簡報上除了列出最常見的症狀外,也提出了兩項實際的建議:第一,建議倖存者與他人談論這段經驗,雖然他們可能會很想退卻而不提;其次,避免使用酒精控制症狀。
結果海難發生一年後,倖存者接受追蹤晤談時,許多人的皮夾裡,依然帶著獲救那天拿到的簡報,不過已因一讀再讀而破爛不堪了,可見它的實用性。「精神科醫療團隊,除可先緩解傷患家屬的焦慮、不安外,也能及早發現傷患的心理不適,使心理創傷降到最低。」書中指出。
除此之外,幾乎所有醫療人員都認為,相關單位最好能研擬出一套危機處理的工作方案,包括航空公司、機場的人員都要事先接受訓練。「以空難來說,因為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都是在機場發生的,將來事情一發生,就照這套演練方案,馬上去做,包括事情安排、家屬陪同,」魯中興指出。心理救災制度化
「對精神醫學來講,災難救助已經成了一個新的研究和工作領域。現在人口稠密,以及科技的進步,使得災難的規模越來越大,最好居安思危,寧可備而不用,」魯中興指出,目前他已經收集許多國外的心理緊急救難手冊,準備譯介給國內的醫療人員,希望大家能夠共同合作,建立出一套危機處理的工作模式。
心理師游乾桂則認為應該從社區開始,全國鋪設心理醫療網絡。「就像我們已有的衛生所,我們可以在旁邊加設一個心理資訊站,提供基本、相關的心理常識給民眾,等於一種預防教育,當事件發生時,他們不僅因此知道如何去應付自己的創傷經驗,也懂得如何去支持家人和朋友。」復原過程像跑馬拉松
值得注意的是,「復原的過程是一場馬拉松,卻非直線進行,受創者的轉變是漸進的、一陣一陣、在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復原,」吳光顯醫師強調,短期內,對創傷後的復原情況的期望心理不能過高。
有時候,創傷事件常會再回來,創傷經驗沈澱下來的東西時常是個明顯的提醒物,例如週年紀念,可能使病患再度陷入低潮,出現症狀,但是,在成功的復原過程中,應該能夠看見一種漸進的轉變──慢慢恢復對生活的安全感與真實感、創傷的記憶減退、人際關係恢復活力等等。
值得的是,曾走過創傷經驗的當事人和醫療人員幾乎都對復原的感覺印象深刻:對生命的感受更深,思想、心情都更開闊,更有信心去面對未來、處理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