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以敏銳的作家之眼,見證過兩岸巨變,「228事件」中,她親眼看到老師被帶走,就沒有再回來;在「反共」年代,她與夫婿因嚮往社會主義理想「投奔大陸」,經歷過「文化大革命」驚心動魄的歲月。
如今邁入咀嚼過往的「從心所欲」年紀,陳若曦的自傳,依然筆鋒犀利;她的寫作堅持──絕不無病呻吟。
2010年11月15日,陳若曦72歲生日,香港報告文學學會主辦的第一屆國際華文報告文學論壇揭幕,陳若曦是獲邀與會的專家學者之一,發表了一篇從小說〈晶晶的生日〉所衍伸的小論文。
「我的小說是報告文學嗎?」是否與會陳若曦曾一度遲疑,她沒有寫過正式的報導文學,對發表論文也不感興趣。2000年出版佛教小說《慧心蓮》後,陳若曦已決定不再寫小說;2008年交出70自述《堅持•無悔》,更幾近「封筆」;最新發表的一篇文章寫的是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中國人權鬥士劉曉波。

潮州街的老公寓,雖然簡陋,卻住得合意舒坦。看書寫作閑適自逸,陳若曦與年少時決定單身的陳秀美又在此相遇了。〈薛繼光攝〉
「寫作對我已經算是過去式,現在,生活比較重要。」在租來的潮州街老公寓裡,哈哈哈,呵呵呵,陳若曦爽朗的大笑,以文字為樑木層層疊起的過往,彷彿皆可盡付與笑談。
於是她遲疑著要不要去香港參加報告文學會議。然後她重讀了〈晶晶的生日〉,那是1976年3月她發表在香港明報的小說。
一字一句,讀著讀著,陳若曦發現,只要刪掉結尾,那其實就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報導文學,「因為每一處細節都是真實的」。
挖掘真相,寫出真實,陳若曦的小說一直貼著這樣一條礦脈鏗鏘前進。而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如此偶然與必然,18歲時陳若曦對記者心嚮往之,最想念的也就是「挖掘真相,揭發社會黑暗」的新聞系,所以完全不考慮公費的師大。但是台大沒有新聞系,政大離家太遠,家裡的經濟情況不允許她外出租屋,除了離家最近的台大,她沒有其他選擇,沒考上台大就等於不能念大學。放榜結果,她考上台大外文系,還差一點借不到學費,之後靠著兼家教,以及寫小說賺來的稿費,宣布經濟獨立。

1996年陳若曦為了台灣環境生態的永續發展,走上街頭表達反核四的立場。
2010年11月15日,72年前這一天,陳若曦出生在與台北市一水之隔的下溪州──現在的永和,戶口上的名字是「陳珠子」,家人鄰居都喊她「阿珠」,後來搬到台北市永康街,念幸安小學3年級時,為消除日本文化的影響,政府通過學校強制改名,女生凡帶「子」者必須去掉,陳珠子就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陳秀美。陳秀美跟著收音機學會了一口標準國語,國文成績一級棒。
從陳珠子、陳秀美脫胎而出的小說家陳若曦,就誕生在台大外文系,無論如何陳若曦也沒法料見這個名字會因為「投奔共產中國」而捲起千堆雪,將會丟出對當時的華人世界來說,宛如一枚震撼彈的小說《尹縣長》。
如果說,前副總統呂秀蓮是台灣新女性主義的拓荒者,那麼,早呂秀蓮5年出生的陳若曦,就是在新女性主義意識的荒地上,一顆輕輕落土,默默成長的種子。陳秀美會選擇以「陳若曦」這個中性的名字為筆名,為的也是打破性別的不平等,「為女人說話」。
1938年陳若曦出生於工人之家,做木匠的父親識字不多,母親則是3歲不到就被媒人抱到陳家的童養媳。母親的運命就等於一本受盡婆婆虐待的台灣民間苦情小媳婦故事。因為深知養女命苦,她斷然拒絕把阿珠送給地主之家領養,阿珠從小就聰明幹練,母親對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嫁到一個好丈夫」;父親對子女教育也抱持「考得上就去念」的開放態度,所以大兒子小學畢業後到台陽煤礦做工,陳若曦過關斬將一路升學,從北一女初中部、高中部到台灣大學。

大學時期是陳若曦文學創作的萌發期,同學之間相濡以沫,激發出多采多姿的校園生活,圖為1962年陳若曦〈右一〉與歐陽子〈右二〉楊美惠〈右三〉等相約台大傅園時的留影。
「二二八事件」發生那年,陳若曦11歲,和大多數台灣人一樣,父親告誡子女「不要碰政治」。「不碰政治」的陳若曦從小就蹲在租書店K漫畫和章回小說,初中後迷上武俠與文藝小說,讀遍圖書館裡的西洋文學名著,也為了賺稿費而投稿。當時班上還有一個大小說迷陳?,「二陳」很快結為無話不談的姊妹,當陳?的師生戀事件喧騰如一鍋沸水時,陳若曦還跑到陳家為好友的愛情仗義直言。陳?就是後來的愛情小說教主瓊瑤。
上了大學的陳若曦在「現代文學」、「文學雜誌」發表實驗各種風格的小說時,瓊瑤以半自傳小說《窗外》一夕成名,開啟了所謂的「瓊瑤世代」。
陳若曦讀過《窗外》,但瓊瑤小說她也只讀過《窗外》,她認為瓊瑤把愛情寫的太夢幻,現實中的愛情並不如此,愛情更不應該是生命的全部。
在台大外文系,陳若曦這一班可謂風雲際會,既空前也絕後,集聚了一串台灣文學史上重要的名字,如白先勇、王文興、李歐梵、郭松棻、洪智惠(歐陽子)……。當時外文系奉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為純文學盟主,陳若曦一篇用來當國文課作業的小說〈周末〉被老師葉慶炳拿到「文學雜誌」刊登,為此她再接再厲寫了〈欽之舅舅〉,「因為一篇小說的稿費等於一份家教收入。」

泛黃的照片充滿濃濃的年少情懷,當年身著白衫黑裙的陳若曦〈右〉與一路相挺到台大的同學歐陽子〈左〉姊妹仨,在北一女初中部校園合影的珍貴鏡頭。
外文系有天聽說夏濟安就要離開台灣,白先勇便提議創辦一本師法「文學雜誌」、但在思想上超越它的刊物,這就是「現代文學」。在禁錮與封鎖的年代,「現文」承續「文學」,以文學之名引進歐美思潮與現代主義精神,它也成了陳若曦的文學實驗場域,寫出存在主義小說〈巴里的旅程〉。
〈巴里的旅程〉是陳若曦寫作之路的一個關鍵,怎麼說呢?
有些作家為寫作而寫作,不關心讀者懂或不懂,陳若曦很清楚她不在此列,她不想寫讀者看不懂的內容,而太多人反應看不懂〈巴里的旅程〉,這讓陳若曦毫不猶豫拋棄現代主義、存在主義,回頭寫她成長環境中熟悉的小人物與鄉土故事,如〈招魂〉、〈辛莊〉。
〈辛莊〉寫出軌的妻子,深得法文老師黎烈文的心,他要法文班學生洪智惠「轉告陳秀美繼續努力」。
魯迅說,文學為人生,而雜文如匕首、如投槍,以針砭時事,以批判社會黑暗。年輕的陳若曦看似瘦弱,實則陽剛直烈,能量充沛,也最崇拜魯迅。性格決定寫作風格,也決定了陳若曦的下一步路。

英文版《尹縣長》在美發行。
文學評論家葉維廉把陳若曦短篇小說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的作品於1958~1962年間,發表在「文學雜誌」和「現代文學」;第二時期則要跳到11年後,也就是震驚華人世界的《尹縣長》一系列小說。
用葉維廉的說法,沒有小說家如陳若曦,其第一時期與第二時期的創作風格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第一時期的她「情緒激昂,言語誇張,著重戟刺,小說的進展被強烈的未受節制的主觀意識及偶發而具爆炸性的潛意識所左右。」11年的沉寂之後,再提筆寫小說的陳若曦,卻是「每一個字依附著現實生活的客觀經驗,如報導文學的風格,不參與任何個人的主觀意見,這個蛻變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可以說是一個奇異的現象。」
換句話說,第二寫作時期的陳若曦蛻變為一名記者,一名藉小說寫報導文學的作家,到底因什麼樣的生命和心理機轉,風格能如此蛻變?
故事很長。陳若曦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修了一門她最愛,也受益無窮的「二十世紀當代美國小說」,精讀海明威、福克納、史坦貝克等作家的作品。
她從未打算留在美國,計畫取得碩士學位後回台灣教書,卻因為認識力學博士段世堯而有了新的目標,一百八十度大轉向。

積蓄在心底的文革故事而寫成的《尹縣長》一書,2000年由九歌重新出版,它完全實踐陳若曦「為生活而文學」的寫實主張,書中讓人震撼於大陸文革時期,人們對政治掀起的風暴及生活裡的無力。
陳若曦冷靜理性,從來不是風花雪月之人,她的浪漫來自所抱持的理想主義,而理想主義者多半傾向社會主義,這一點她與段世堯天生契合,兩人因而戀愛、結婚,一起讀馬列思想與毛澤東文集,到最後,基於共同的信念,又一起做了一個恐怕是一生當中最重大,也最具顛覆性的決定:在1966年10月16日,文化大革命最凶猛熱烈時,回歸中國大陸。
儘管「回歸」之前,他們已知作家老舍被紅衛兵批鬥,跳湖自殺,也「相信其中一定有誤會」;儘管入關時被沒收了5本畫冊,所有收藏的郵票和旅遊幻燈片,當下也相信這些意味著「腐朽的資產階級意識」,願意改造自己,讓人生重新來過。
7年過去,一部分因為保釣運動,更核心的理由是「為了不讓孩子日後對我們有恨」,夫妻帶著兩個「紅旗」下出生的孩子離開中國大陸,先定居香港,再赴加拿大、美國,期間自然歷經一番如同諜報片的步步危疑。
羈留香港期間,寂寞困頓,前程茫茫,已經中止寫作11年,「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寫小說」的陳若曦,她的筆再度如劍出鞘,積蓄在心底的文革故事〈尹縣長〉、〈晶晶的生日〉便一個一個從筆尖湧出。
陳若曦非寫不可。那時候,中國朋友的遭遇重重壓在胸口,他們不能說,所以她要替他們說,也因此只需要以某個事件或真實經驗為材料,再把人物放進去,情節編織的合情合理,這就夠了,「其它的就留給讀者去思索」。《尹縣長》完全實踐陳若曦「為生活而文學」的寫實主張,之後的《歸》、《突圍》、《紙婚》、《慧心蓮》等長篇小說亦復如是。

2008年自傳體《堅持•無悔》陳若曦七十自述出版發行。
回首這一段近乎傳奇的人生經歷,陳若曦是這樣說的:「我在大陸7年,可說一事無成,論種田,遠不夠自己糊口,教書呢?也是陪著誤人子弟,想來想去,只有一點,那就是多認識了自己的同胞。以前,我做為中國人好像是理所當然,與生俱來,無所選擇的。經過這幾年,我才了解中國人民原來既悲且壯,可愛復可敬……絕非一個專制的政治制度所能改變的。」
重返資本主義的陳若曦在加拿大住了5年,做過包裝唱片的計時工、銀行出納員,再隨段世堯搬到美國舊金山,她四海皆朋友的性格,讓柏克萊的家後來成了兩岸文人來來往往,人文薈萃的「陳若曦旅館」。
另一方面,隨著一系列文革小說在香港、台灣造成的旋風,加上《尹縣長》日文版、英文版出版,陳若曦成了文學明星,「時代雜誌」、「紐約時報」刊出書評文章後,美國各大學紛紛邀請演講,附加的效益是國際社會開始關注台灣當代文學。
曾經五湖四海為家,陳若曦最關心的,其實還是台灣。
1980年,因為美麗島事件,陳若曦帶著一份27位留美作家學者簽署的請願書回到台灣,面見總統蔣經國,她努力爭取,終於得到總統一句「哪怕是一個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會安」的承諾。
就在飛回美國的機上,心緒紛亂複雜的陳若曦反覆思索,18年的離別,台灣的變化太大,親人亦然,一切恍如隔世,一種「我還沒有為台灣做什麼」的愧對感翻騰於心,撕扯著她。
她自覺有欠於台灣,必須以為台灣做事來彌補,「最好是能夠回台灣工作」。當時「台灣時報」負責人吳基福到舊金山創辦「遠東時報」,找陳若曦擔任言論版主編,她毫不猶豫接受邀請,下海後才發現她有話直說的耿介性格到處得罪人,日復一日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痛苦不堪,一年七個月後「遠東時報」因不堪虧損停刊,陳若曦則繼續盤算著回台灣的日子。

「寫作對我已經算是過去式,現在,生活比較重要。」重回當年就讀的台灣大學文學院,在寂靜的長廊裡,回首著前塵往事,總讓平日爽朗大笑的陳若曦也變得恬靜起來。〈莊坤儒攝〉
鄉音無改鬢毛衰,什麼時候能回家呢?
1995年閏八月,台灣風雨飄搖,「中共武力犯台」傳言甚囂塵上,移民潮再創一波新高,陳若曦在這一年,反向飛行,真正回家了。回到台灣教書、寫作、旅行、演講,擔任駐校作家,也參訪各大寺廟,致力於佛教的本土化與現代化,加入婦女寫作協會和銀髮族協會,也參與環境保護運動,日子過得充實快活,只是不願回台的段世堯頻頻催促妻子回美,最後在家庭與台灣之間,陳若曦做了看似無情的決定,割捨親情,選擇了台灣,並在律師兒子的見證下與段世堯協議離婚。
人生際遇就是如此奇妙,黃昏時分,陳若曦又與年少時決定單身的陳秀美相遇了。
潮州街的老公寓,陳若曦一個人住夠大,簡陋毫無裝潢可言,但她住得合意舒坦。牆上的字畫,看完的書,她都盡可能拿去送人,只出不進,身上穿的桃紅色棉襖也是別人送的,「我現在過著減法的生活」。
她在這裡寫下回憶錄《堅持•無悔》,雖然23萬字被九歌出版社刪去「高度爭議」的5萬字,其爽明直接、不施脂粉的敘述風格還是引起一番喧騰,聽說王文興不諒解老同學寫出他從前的愛情故事,陳若曦深感抱歉。
但更多的是讀到欲罷不能的兩岸讀者,為此,陳若曦又深感欣慰。
她每天讀書剪報,特別關心兩性議題,邊讀中國作家賈平凹《秦腔》邊抱怨寫得瑣碎。她逐漸捨離太過出世的佛教,參與基督教聚會,教友的熱情像平淡生活中的一束光。她認養白海豚,呼籲保護荒野,反對蘇花高,憂心台灣的反中極端主義。
「生活第一」,72歲的陳若曦已經不是寫作《尹縣長》的陳若曦,多數時候她根本忘了自己的作家身分,只是努力生活著,時不時大笑著,活出「單身銀髮族」的光與熱。

2010年長篇小說《慧心蓮》於香港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