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不見了!農村就要不見了!」初訪大陸的年輕記者從廣東中山打電話回台北辦公室,激動地重複這句話。
國內故鄉不是山明水秀的小農村?當然不是了。他看見的是經改後的摩天大樓拔地起,開路沙石撲面來。當地人羨慕的,是會「扎四個輪(開車)、飲四兩酒、跳四種舞、唱四首歌」的所謂「新雅痞士」。
知識份子意識到「沒有人談精神文明了」,沒關係,抓住現在才是真的。農地消減?向海要地啊!農業人口流失?中國十一億農業人口,少掉一個中山,不礙事的。那麼,農村地大,既不是觀光飯店又非辦公大樓,蓋那麼高的住宅大樓做什麼?
「因為港台都是這樣做的呀!」房地產商人答得理直氣壯。
隔著中山港的另一面,香港。高樓裡近來老有十幾歲的年輕人往窗口外跳;最近一個學年,至少有十七個優秀的孩子,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結束年輕輕的生命。根據報導,比起先進國家如英美、紐澳或日本,香港年輕人自殺比例並不算高。但這個異常現象仍然引起社會震驚,學者專家紛紛尋找原因。
南華早報的一篇報導分析,這些孩子多半來自小家庭,雙親上班、住在高層國宅。對他們而言,在家或逃家沒什麼差別;反正他們難得見到忙碌的父母,而家也不過像個旅館。「隨著九七的接近」,一位專家指出,許多父母拚命超時工作,就為了在此之前多賺點錢。
另一幅四格漫畫更教人笑中帶淚——又一位中學生爬出窗台,兩位專家忙作調查。你自殺的主要原因是(a)學業壓力,(b)失戀,(c)父母失……住嘴!年輕人喊道:問題正出在這個社會只會找簡化的解釋;而在我們這年紀,我們剛剛發現自己活在一個多麼冷漠、膚淺、倨傲的文化裡。在這兒,人類的價值是依住家平方尺、年薪,或成績單來評斷,而非愛與尊嚴。如果這就叫做生活,死能糟到那裡去?
第四格裡,我們看到兩位專家學者也站上了窗台外……
九○年代的台北,高樓大廈也愈趨龐大壯觀,配上麗景園林、帝王貴族之類的名稱,更教人有君臨天下的成就感。此地的房地產商人沒有告訴我們「歐美都是這樣的啊!」但整版的房屋廣告上,搶眼的標題不忘提醒「今年的台×很歐洲」「你可以住在台×的巴塞隆納」。
歐洲呢?六○年代初,高聳入雲的住宅組在南倫敦啟用,人們驚為天物,稱之為「藍天堛漣瓛齱v。可惜到了八○年代,它們開始受到無情的口誅筆伐。查理王子頻頻出擊,控訴它們是醜陋的景觀殺手;社會學者指責它是破壞鄰里關係的元凶、製造犯罪的溫床;心理學家說它讓人失去「家」的歸屬感,造成青少年組幫結派;建築學者又聲稱,高層建築並未真正節省空間。一棟棟的高層建築開始被推倒。
就像時裝,由緊到寬再窄、從長到短復又中庸;亦如女人,由豐腴纖細到健美、從葛蘭甄珍到波霸;所謂「文明」,竟也如此。最近剛剛下片的西方電影「意外的人生」,也帶給我們相當的意外。哈里遜.福特飾演的男主角,是個辯才無礙的紐約律師。他精擅專業、來去匆匆、品味獨特、神態高傲;他穿華服、住名廈,送女兒進昂貴的寄宿學校,在交際場合談笑風生。在一次意外槍擊中,他喪失記憶,康復後回到事務所,卻無法面對所謂「專業」的爾虞我詐,和虛偽外爍的人際關係。最後,他帶著妻子、小狗闖進女校長正在宣揚「競爭之道」的學校禮堂,帶走了女兒。
整個八○年代,數不清的影集或電影,忙著告訴我們從律師、股票經紀人、銀行經理,到富商巨賈的愛恨情愁。他們的忙碌、專業,食衣住行的品味真諦,甚至他們的壓力、冷漠,都成了都市現代人的「成功」指標。而在這部片子裡,剛從療養院回家的男主人問女傭:「我平常在家作些什麼?」「您做工作。」「除了工作,我總還作些別的罷?」「先生,您總是在工作啊!」男主人一臉不解。在決定辭去律師工作後,他對著滿櫥華服告訴妻子:「我不喜歡以前我的這些衣服。」
經過憤怒解放的六○年代;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的七○年代;雅痞物質文化當道的八○年代;「意外的人生」終於宣告了誠實良善、情感專一、家庭生活,才是人生理想。幕落時,一家人的背影映在秋光暖陽下,畫面彷彿回到了五○年代的好萊塢電影。我們回到原點。
又是什麼使人回到原點,願意相信一些亙古相傳的簡單真理呢?早在工業革命時代,馬爾薩斯就警告過這個地球不能承擔過度的開發。但偉大的理論並不能阻止歐美國家伐林燒煤;直到七○年代能源危機,才見環保運動者揭竿而起。而九○年代的都市人就真的靈光一現,突然願意放棄高薪華服、物質享樂?我們不得不聯想到久久不見轉機的經濟蕭條和失業率的節節高升。成住壞空是事物本然,日新月異的科技也不能永保繁華,歐美今日的處境,像一面雪亮的鏡子。至於仍然享受著景氣樂觀的台北人,又能夠靜下心來尋找自我嗎?
再看中山。來自台北的記者一臉徨惑。「難道你們台灣沒有這樣的飯店酒樓?」一個知識青年咄咄逼人:五○年代餓過肚子嗎?七○年代嘗過下放的滋味?那麼就請你用善意的眼光來看我們的「改革開放」。未來的事情不可相信,我只要掌握眼前抓得到的東西。台北人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