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代的台灣攝影家,在沙龍與紀錄寫實之間各取所好,而介於其中的某些年輕工作者,不安於傳統模式與慣性技法的束縛,企圖在構圖、意象上追求另一種個人風貌,以表現更自由、鮮活的視覺動力。南部的攝影家許淵富便是這樣的一位實踐者。
他由客觀的紀錄寫實出發,再發展至主觀意識的心象寫實。他的工作宗旨是:「有關攝影的,我都要學。」從暗房中的高反差、粗粒子、色調分離等製作,到工作室裡的燈光、線條與造型設計,以及在戶外的取景、攝角等不同取向的嘗試,他是那個年代中頗為活躍的影像造型追尋者。
以許淵富在一九六四年所拍攝的「肩」為例,他以上仰的視角攝取一鐵路貨站搬運工人的肩背,簡潔的構成,大膽的裁切,在閃閃發光的肌膚間,我們看到肉肌的線條與紋理一如烈日下岩石的層面,充滿粗野、剛健之美,而清晰有致的毛孔紋痕,環環相繞,滑入陰暗中,具象之實中蘊藏抽象之幻,它的構圖、明暗與取景之巧妙,非我們日常生活目光所能凝視覺察,因而造就成一種再生的影像悸動。
同樣的,「牛的造型」(一九六三年)也給予我們一種異乎尋常的看牛經驗。如果不是尾臀部的牛毛,也許摸不清楚這是什麼,如果換了個題目,它也可能被誤為斜陽下一座石塊的局部或樹根的特寫。但「它是什麼?」在這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攝影家的觀點和讀者的感受度。如果我們能從這近乎抽象的構圖中,領會出作者所欲表現的,在視線侷限或極限下,用鏡頭去發掘萬物造型的奧妙,那將也是一種視覺開發的新經驗。
更重要的是,它們不僅是「造型」而已。我們看過許多講求造型與構圖的照片,形象呆板而了無生氣。然而在「肩」的皮肉形體中,我們卻能感知那內裡的脈動與力度,在牛尾的造型中,我們彷彿也意識到一種生靈的潛伏與神秘。造型之外,具象與抽象的交疊,形體與精神的呼喚,才是作品動人的主因。許淵富廿多年前的這兩張作品,今天看來仍舊引人思索。
肩/台南/1964。(許淵富)
萌芽之始
許淵富,民國廿一年出生於台南,小學四年級時就經常跟在哥哥背後提相機,按快門、翻洗照片,對攝影從小就有一層新奇的接觸。初中就讀台南農業學校,學習農業土木,對製圖與美工特別感興趣。然後他考進台南師範學校三年制普通科,偶而借來相機拍攝學校運動會及一般活動,漸漸對攝影產生一種關注與熱忱。
十九歲出道教書,當時許淵富月薪一百一十元,交伙食及互助會所剩無幾。民國四十三年他結婚育子,計畫已久的購機計畫因之泡湯。隨後他兼差擔任美軍顧問團海報設計,周薪美金八元,儲蓄一段日子,第三年以新台幣一千三百元買了一部YASHICA A雙鏡頭相機,了遂心願。
當時他拍照的內容,不是自己的家居紀念就是風景建物,他試著寄往四處參加比賽,卻連連得獎,獲得極大鼓舞。累積了競賽獎金及以舊機交換,其間他三易相機,從YASHICA,OLYMPUS,MINOLTASR-1到SR-3,一部相機時值新台幣三千六百元,是他薪水的十倍!當時生活環境與攝影條件的拮据,的確是我們今天所想不到的。
牛的造型/台南/1963。
創作高潮
年輕的許淵富對圖案、設計與美工有一份才能與自信,因而他的「攝影愛好者」之定義是:舉凡人像、風景、造型、心象、速寫、商品甚或拷貝技藝都應廣泛涉獵,而暗房中的D.P.E.(沖洗、印片、放大)更要自己動手琢磨,才能領會攝影真正的意趣。
擁有自己喜愛的相機,雖然身負升學課業的重擔,周一至周六的級任教職,再加上放學後兼家教,許淵富仍然利用每個周日騎上單車四處獵影,晚間沖片儲存。至第三周日進暗房放大,第四周日整理照片參加各種國內外比賽。如此週而復始,在六○年代中期,積存了他旺盛的創作閱歷,獲得獎狀不計其數。包括一九六三年「Nippon Camera」全年成績年度獎第五名及「Photo Art」年度獎第七名,一九六四年「Photo Art」年度獎第四名,一九六五年的「台北沙龍」年度獎,一九六八年「Nippon Camera」彩色幻燈片組年度獎等等榮譽。
許淵富當年的作品,以紀錄寫實及造型、人像為主。由於他在美工、構圖上的鑽研,使得他有許多照片帶有濃厚的設計、裝飾性,在當時頗有新鮮、突出,今天看來,卻發覺只強調了視覺的巧趣,而較忽略了事物自然的本質與神韻,可見技巧上的花俏時常會掠奪了內涵的實質,相反的,一些純樸、直接的寫實紀錄,堅持著一種人性的質地,廿年後卻仍然流露出動人的顏容。
(左)嬉戲/台南/1962。(許淵富)
寫實的內涵
在「嬉戲」(一九六二年)與「後街生活」(一九六一年)中,我們看到孩童與家居生活的憶往。那滿身泥沙的小女孩舉起雙手面對鏡頭嘻笑時,右手正好擋住臉中央,傳統的看法會認為是個瑕疵,然而久瞪那樣一張臉,卻也可以讀出另一種猜測與想像的趣味。「後街生活」中幾個人物均勻散佈在紛雜的巷道環境裡,亂中有序,而抱著哭啼幼子的父親顏臉和倚鄰而坐的老婦人安撫手勢,正是「後街生活」的情緒重心所在。
「生病的婦人」(一九六三年)中,許淵富直率、銳利地抓住了一個病中婦人的老暮心緒。婦人獨特的裝束與坐姿,她哀愁的眼神,乾瘦的臉頰與脈絡嶙峋的手背跡痕,在全黑的背景前,傳達了令人心悸,動容的感傷。
「吹糖人」(一九六三年)使我們看到消逝中的人與事物經由照像紀錄而留下恆久的一瞥。這媗膆靰漱ㄛO吹糖的技藝,而是吹糖人的專注與宿命。淺短的焦距景深,使人更能集中視力在老人的嘴角、神態與膚色上,從而感知人體機能與質素的變遷,它的老化、韌力和存活意志等等聯想。
「井」(一九六四年)的構成與取向是許淵富一系列造型作品的代表之一。方形的石塊,橢圓的井心,不規則的斑剝牆面、加上一隻黑羊剪影似地嵌入,形成一幅有機的線條組合,這裡頭呈現頗為巧妙的幾何趣味。因為有了一個生命體的介入,使原本只是靜態的構圖環境,活了起來。
六○年代的中期,為了突破慣性的視角,許淵富也嘗試運用廿八釐米以上的廣角及地面仰攝法。他認為廣角的誇張性足以產生線條張力,可以給標準的寫實攝影添加一些新樣貌,而低角仰拍的技法,也能顯現出一種不同的觀察角度。他還提倡一種「No Finder」的拍法,在光圈和焦距大約調整後,將相機離開我們的視線,讓觀景窗自己去對準目標,正如攝影記者在紛亂中搶新聞一般,說不定就能抓住意外而生動的一瞬間。這樣的技法在八○年代的現代攝影作品中屢見不鮮,廿年前卻是很少人提及的。
「平交道看守員」(一九六四年)、「信徒」(一九六六年)中的人物半身變形,突顯了境況的動感與不安,人的造型變得奇異有趣。「推銷」(一九六六年)則誇張了人物的下半身以及推銷的產品上,有如一隻小犬的觀點觀看人類世界,是個滿有意思的構想。可惜許淵富並沒有利用這幾種觀點做長期有計畫、系列的發揮,去強調對象與相機之間的衝突性或疏離感,從而累積一股獨特的影像力量。他只嘗試了單拍獨張的偶發性出擊,蜻蜓點水過後又飛往他處了。念頭太多,樣樣涉及,自由無束,有時也變成了藝術創作上的一種游移與自傷。
(右)后街生活/台南/1961。(許淵富)
再抉擇的判斷
許淵富從事教職卅六年,影歷卅載。他與台南友人自組「無名攝影俱樂部」(一九六一年)、「點點攝影俱樂部」(一九七二年),對南部攝影風氣的開發與推廣,有積極的貢獻。他也曾兼職台南家專、東方工專、光華女中教授攝影設計,並出任多處攝影指導、講評與評審,在南部具有相當名望。
大約十年前,他以自己所擅常的光影處理與造型設計,替一些物品如手套、水龍頭等試拍宣傳樣張之後,便走上商品攝影的不歸路。如今他在家裡自設工作室,尋求各種影像特效的實驗與突破,經常替一些熟悉多年的客戶,每每工作到三更半夜,更遑論能找出任何時間如往常般的出外拍照了。他謔稱自己現在是為客戶而活,「唱戲的要停,看戲的不罷休」,言談中好似有一番職業的苦衷。
問起當年,如何面對攝影的初衷與心態時,許淵富用南部腔答道:「自己娛樂自己。」得失不放在心上。他說今天的人,有許多是看獎金的多寡而去拍照投稿,似乎手段與目的都被扭轉了。見機行事或利害心重的人,不可能拍到真正的好照片,一個攝影者必須平時不停地踏實工作,才能累積到一點點成績。
的確,當一個人決定介入攝影,把攝影當作生活或生命的一部份,當他達到一些成績,成就到某種境界時,剩下的就是自己「再抉擇」的問題了。他主宰自己往後的走向,一步踏出去,沒有人能幫他決定。是非得失,見仁見智,只有留待時間考驗與判斷了。
生病的婦人/台南中洲寮/1963。
吹糖人/台南北極殿/1963。(許淵富)
平交道看守員/台南東門/1964。(許淵富)
信徒/鹿港/1966。(許淵富)
推銷/鹿港天后宮/1966。(許淵富)
井/安平古堡/1964。(許淵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