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歌」是戰國時代的詩人屈原,根據當時楚人的祭神曲,整理而成的文學經典。
二千多年之後,台北一群熱愛戲劇的年輕人,從中得到靈感,並試圖將這種感悟搬上舞台。
這是個奇妙的經驗,結果如何呢?
實驗劇在此地發展的歷史並不長。一群來自各行各業、對戲劇狂熱的年輕人所組成的「蘭陵劇坊」,並非創始者,但始終活躍。
四、五年前,蘭陵初嶄頭角時,一位外籍演員曾經有感而發:「團員們在辛苦的摸索中,有時難免抱怨這兒並不是很好的戲劇環境,沒有前輩指導借鏡、沒有競爭對手刺激成長;可是我倒覺得這未嘗全無好處,因為拓荒者反而容易引起社會的注意,得到較多的關懷」。
的確,過去蘭陵在財務拮据的情況下,賣力演出,總賺得觀眾熱情的回饋。此後資深團員出國遊學,更深一層地思考戲劇演出的可能性。去年,文建會又以充裕的經費,表示對這群年輕人勇於嘗試的支持。
「九歌」便在這樣的情況下演出了。

左:排練時,導演卓明與演員溝通表演方式。(梁正居攝)(梁正居攝)
花草雲裡演「九歌」
計畫演出「九歌」已經有四年,原始構想來自蘭陵劇坊藝術指導吳靜吉博士,他回想宜蘭家鄉的童年生活是「家門口是藍色的海,山上是層層梯田」後來他到紐約遊學、回台北工作,雖然適應力也很強,總覺得少一分與自然溝通的機會。
當他看到「九歌」裡那個日月山川、花草雲雨的世界,於是想到:現代人不也可以在陽光下、花叢裡、清風中,一起快樂地歌唱、跳舞?
這想法在吳靜吉腦中醞釀許久,也和一些朋友討論,最後他找到了又寫散文,也編兒童神話故事的畫家奚淞進一步商量。

右:散亂的報紙和衣裳,試圖表現遭受汙染的現代社會環境。(何曰昌)
原是楚人的祭神之曲
「九歌」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楚辭」中的一篇。相對於北方的「詩經」,「楚辭」乃是戰國時代南方文學的代表,「九歌」有它源起的宗教背景和文學淵源。
奚淞指出,中國南方長江流域上的楚人,過著靠天吃飯的日子,他們沒有足夠的科學知識辨解自然環境的變化;對於許多大自然現象,譬如日殞月起、雲出霧漫、山崩地動、風勁雨疾、電閃雷轟、河水漲落……,都看成不可預測的天譴、懼怕地不知所措,難免畏天,認為山、川、日、月、雲、雨各有神靈司掌,並且堅信對自然界每一部分都應該適當崇敬,否則災難厄運就會降臨人間。
如何降神驅鬼、祈祝平安,並促進人與眾神的聯絡溝通,成為當時人們生活堻怑垠n的部分。為達到這個目的,楚人就發展出一套祭祀儀式,用以禮拜眾神,這種儀典進行的方式被認為是近代戲劇表演的開始。

散亂的報紙和衣裳,試圖表現遭受汙染的現代社會環境。(何曰昌)
體會與自然溝通的境界
主持儀典的人,通常以歌舞鼓樂歡愉眾神,假如是由男人擔任主祭稱為「覡」,如果是女人扮演就叫做「巫」,他們是能感應自然現象的人,也是能和眾神溝通的特殊人物,是人、神之間的橋樑。
這些宗教歌舞,辭意狂放開闊,卻粗鄙簡陋,在詩人屈原的眼中就不登大雅之堂了,於是他刪改美化歌詞而成「九歌」,經過屈原修飾過的「九歌」十一篇,祭神歌舞動作外貌已難考證,傳說中的「人格神戀」故事也殘缺不全,但是屈原優美的文詞描繪,給予後人無限想像的空間。
「九歌」最後一篇「禮魂」的結尾,有二句耐人尋味的句子:「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或許就是先民楚人,希望祭祀儀式能夠傳遞給後代的子子孫孫,長至遠久,永不斷絕。
「然而『九歌』中描述的世界,畢竟離現代社會太久太遠了」,奚淞表示,尤其經過屈原的潤飾,祭祀演出的過程斑駁不可考。
如何在這個講求「人定勝天」的現代工商社會裡,將「九歌」帶入劇場,讓現代人能在精神層面上「體會與自然溝通、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無疑是這次演出計畫的一大挑戰了。
重尋歌舞祭天的世界
為了將「九歌」的素材帶到現代劇場,大家不斷地討論摸索演出的方式,最後奚淞帶著一箱「九歌」的資料到美國。
途經夏威夷參觀楊百罕大學的波利尼西亞民俗村時,原始民族歌舞明快動人的節奏、韻律,美麗的花草編織裝飾,勾起了他多年前採訪達邦曹族山胞豐年祭的印象。突然對「九歌」轉化成為劇場表演有了構想,他希望透過一群現代人對自然的體驗,重尋「九歌」的歌舞世界。
劇本有了著落,吳靜吉又找來蘭陵老團員卓明。他曾經導過以歌為主、影射社會現象的「新春歌謠」;著重肢體模擬動物的「貓的天堂」;探討人性的歷史劇「代面」。吳靜吉認為他是處理有歌有舞、又有歷史淵源的「九歌」最佳人選,就邀請他擔任導演。
新演員質樸可喜
計畫中的這齣戲,也彷彿是一個祭神儀式,戲中現代人就像古時候楚人一般,透過儀式,表達他對自然的敬意。
於是演員就是祭祀的人,他們不純粹做戲給人看,而要以虔誠、純樸的心情向諸神祈福,沒有舞台經驗的新人可能更接近這個特質。卓明說:「最重要的是他們還不會懂得去取悅觀眾,而這正是『九歌』所想要的。」因此參與的人,大部分是蘭陵去年七、八月間才招考的新團員,演技或許羞澀生疏,但卓明要的就是他們的質樸。
新手固然質樸,但訓練也格外辛苦。
在他們上戲劇理論課程的同時,蘭陵特別召回遠在美國的劉靜敏和陳偉誠夫婦,請他們帶回追隨戲劇大師葛羅托斯基的經驗,訓練新團員。
劉靜敏指出,葛氏的戲劇理論和訓練就是讓學生藉由打坐、冥想等方式達到「歸零」的境界,拔除舊有的雜念,「換句話說,只有在這種純樸澄澈的時候,人才能以最簡單的肢體動作,表達出最複雜的思想」,她表示,葛大師常帶領學生在大自然裏觀察太陽的移動和萬物細微的變化,藉此理解人類的本質,其實與宇宙萬物是一樣的。
上山下河學作「戲」
正好「九歌」這齣戲的本身,也是一種大自然的追求,劉靜敏和陳偉誠因此就安排了一項山林訓練。他們帶著團員和工作人員,到嘉義縣吳鳳鄉達邦村,深入叢林、上山下河地學「戲」。
起初這群台北的嬌客,簡直沒辦法適應這種水電、報紙、電影……,什麼都沒有的日子。
「整個生活像是被抽空了」,畢業於國立藝專戲劇系的吳芳蘭形容說:「沒電的日子還能忍受,因為在夏夜的星光下,眼睛耳朵似乎變得更敏銳,連細微的東西、聲響,都感覺得到。最糟糕的反而是沒有抽水馬桶,野地簡陋的茅廁,害得許多人『蹩』了好些天,沒法『解放』。」
他們每天清晨五點就被叫醒,隨後上山,在一座小山丘上,對著太陽作速度緩慢的三百六十度轉動,時間長達兩小時,為的是增強他們的專注能力和身體持久的耐力。
河床邊的活動是下午訓練重點,每人必須尋找一個特定物體,像雕塑般立在面前,找出它的特質,然後讓自己和物體合而為一。
個性開朗隨和的林于並加入蘭陵已近二年,他找到河谷裏一塊渾圓的大石,「起初根本沒有感覺,後來慢慢也覺得親切起來,甚至發現它圓圓的形體,不就像我的個性嗎?」他說。
除了上山下河作動作,還要認識百花野草,利用它們來裝扮自己;發音、歌唱也是每天必做的功課。
八天之後這群人回到台北,「每個人眼睛都像豹一樣犀利,聽覺也特別敏銳;以前習慣了的噪音,變得特別刺耳」,副導演鄧志浩說。
接著,「九歌」就開始了全無情節,甚至沒有完整劇本的「儀典」排練。
集體創作,即興排練
團員們聚集在蘭陵實驗小劇場裡,把他們去山上研讀大自然的經驗,反芻、思考而後轉換成為點點滴滴即興的演出。
但是短短八天的田野訓練,對這群已在都市生活廿年左右的年輕人來說顯然過短。回到家裡、學校、走進西門町之後,不多久他們就失去在山上所得感覺。
因此除了每天晚上在小劇場的排演,他們又到坪林山上,刈草、砌牆、種殼物,和農人一起聊天,學他們如何與土地相處;為了瞭解現代人信仰需求,卓明特別帶他們到十八王公廟,看滿坑滿谷的人潮,體驗凡人向神明祈福的心理感受。
找一個讓觀眾參與的劇場
醞釀中的現代「祭天儀典」,終於在十一月底整排,蘭陵特別請來戲劇界前輩姚一葦先生,以及藝術界朋友賴聲川、汪其楣等,提出他們的看法。
學者專家看後表示,過程似乎粗糙,恐怕不能引起觀眾的共鳴,於是奚淞又著手構思較縝密的劇本,也加入現代人與古代「九歌」中湘夫人、雲中君,……等情節,呼應對照。
這樣的一齣劇,演出場地也不得不講究。
導演卓明說:「最理想的劇場,應該是嘉義曹族山胞的達邦村,觀眾如果能在那裏看『九歌』就好了。」這畢竟是不可能的,他們在台北尋找觀眾參與程度較高,又有較廣闊視野的演出場地,最後決定以台北體專體育館為劇場。
橢圓形的舞台空間大,容納觀眾數目也多;如何兼顧各種角度觀眾的需要,就是舞台設計聶光炎的工作了。
「因為『九歌』在這個圓形劇場演出並不搭台,觀眾從上住下看戲,佈景不能過於繁複,會阻礙觀眾視覺。」同兼燈光設計的聶光炎說:「我在舞台兩邊豎起兩座圖騰,一座是描山繪水代表原始的布畫;另外一座是現代漆黑鋼管組成的一道牆。主要以燈光的變化,表達我對自然環境和都市生活空間的不同感受。」
現代、古代祭典強烈對比
戲是從瘋狂的搖滾音樂會開始的。
搖滾巨星主宰這場現代人的祭典,演唱會是高亢巨大的樂歌和狂亂尖銳擊鼓節奏;從屋頂紛降的報紙和破舊衣裳,都試圖反映環境汙染、暴力充斥、人際疏離的都市生活空間。最後囂張狂傲的巨星被憤世嫉俗者殺死,代表現代人自身反省,場景也由現代轉到古代祭典。
和前場狂亂嘈雜對照,原始祭神儀典是寧靜緩慢的,搖滾歌手復活成為古代祭司,引領眾人以虔誠之心膜拜東皇太一——宇宙之神。
一陣豪放的男聲傳來,將劇場帶入雲中君和湘夫人浪漫的人格神之戀,兩人困頓的情感,以男女答唱的韻律表現。
緊接地,主持繁殖祭典延續生命的少司命出現,是生的喜悅。竹節與石頭擊打的樂聲,充滿生命的氣息。
接下來孤獨的山鬼,比擬戀情不能圓滿的湘夫人,在困鬱中死亡。而主宰人類死亡的大司令,召喚禿鷹守護死者,在肉身未腐壞之前啄淨屍肉,傳遞另一個生命即將降臨的訊息。
終幕「送神」,卅餘位演員燃起燭火,緩步上祭壇,眾人發出源自丹田的細聲,試圖帶觀眾回想看戲的過程,完成演出說明中所提示的一次「精神洗滌」。
觀眾兩種極端的感覺
「九歌」一共演出了六場,每場大約只有三成到五成觀眾,這和以往蘭陵公演座無虛席大不相同。
演出中,還有不少觀眾半途離席而去,也有人滿頭霧水捱到散場。從事導遊服務工作的陳奕真看完了戲後說:「我無法接受這種所謂的『精神洗滌』,因為根本搞不懂他們要傳達給我什麼嘛!演出說明中,強調演員和觀眾共同營造劇場氣氛,我似乎沒有感受到,或許是我沒讀過屈原的『九歌』吧!」
在經濟部工業局工作的王文珠倒能享受這場戲,她說:「看戲的當時,雖然也沒有很具體的感受,但是戲裏對污染、暴力現象的省思,給我蠻強烈的震撼。」
但是另外一些觀眾,對於戲裏汙染、暴力的詮釋表示懷疑,他們認為把現代人武斷地定義成搖滾會中頹喪、瘋狂、沒有目標的形象,再加以批判,並不十分中肯。
此九歌非彼「九歌」
其實,早在演出之前,藝術界對於「九歌」適不適合搬上舞台,就曾經有各種不同的意見。
有人認為「九歌」是中國文學作品的經典之作,它的文字優美動人、意境深遠,已經使大多數人有了固定的印象,引用這樣好的名著,難以討好。藝評家何懷碩就說:「祖先留下美好的作品,應該懷著慎戒的心態珍存維護,這樣草率的演出,簡直破壞老祖宗的作品。」
而有近四十年寫作劇本經驗的文化大學戲劇系王生善教授認為,改編古人作品在現代劇場中演出,較難表達文學作品堬`奧的意境,但是只要演出者心誠敬,不以玩笑態度做事,演出效果好壞倒是其次。
舞台上的最後演出,已與奚淞的劇本相去甚遠,也和吳靜吉當時心中的構想完全不同,但吳靜吉強調這齣戲的實驗性,也尊重團員集體創作的結果。他認為「九歌」並不是一齣考據的歷史劇,它只是取其祭典儀式,藉著演出過程,讓演員和觀眾都能珍視生活的自然環境。
「實驗」的結果是什麼?
也有人認為完全沒有對白的演出或許是觀眾「一頭霧水」的原因之一。雖然文字語言和肢體語言各有長處,但是在表達複雜的概念和思想時,文字語言較靈活,尤其像「九歌」這含有抽象意念的戲,肢體語言究竟能表達出多少?文化大學戲劇系講師劉孝鵬指出,「九歌」一劇若是運用對白,或許可以增進觀眾瞭解的程度。
戲劇博士賴聲川則表示:「現代社會可貴之處,就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多方嘗試,我贊同蘭陵演『九歌』的勇氣。」
無論如何,蘭陵演者勇於嘗試的熱情和演出的認真,是大家一致讚許的。或許,這種嘗試,不應以一般的標準去論成敗,演出本身就是一個探索的過程,重要的是演者和觀眾由嘗試中悟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