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七五三年七月，瑞典皇后露薏莎在寫給母親的信中，形容國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令她多麼地目炫神迷、驚喜萬分。她寫道：國王陛下為我訂了一座中國宮殿，衛士們穿上中國宮庭的武官制服，我的長子則打扮成中國王子，站在前廊等我。屋媞′O品味絕佳的中國瓷器、寶塔、日本漆櫃、印度織錦，國王陛下還安排了中國「芭蕾」。

十八世紀中期，所謂「中國風格」席捲歐洲王公貴族的家園宅邸。從廊間小亭到花園高塔，大廳座椅到寢宮眠床，「每樣東西都必須是中國式樣」，有人在當年的時尚雜誌裡抱怨說，獵狐的公子哥兒們騎馬跨欄時摔斷了腿，如果發現那欄柵居然沒有帶點東方風味，「會非常地遺憾」。

「歐洲風情巨宅的再現」，一本知名裝璜雜誌形容新近完成的一個台北近郊案例，外觀是：以希臘羅馬柱和神殿式三角形山頭為主的巴洛克豪宅建築，宛如城堡。內部設計則採文藝復興時代為主的歐風樣式，客廳以青玉石廊柱拱門，搭配巨型水晶吊燈、黑檀木手工精雕壁爐，再加上黃色水晶石地面、彩繪玻璃天花板。一座五層透天厝，從希臘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到巴洛克，一路貫穿歐洲美術史精華，可不令人嘆為觀止。

如果這樣的「歐風」巨宅只是富商特例，那麼翻開星期天報紙的房屋廣告，讀到一片炫人眼目的「香舍里榭」、「巴塞隆納」、「歐鄉巴黎」，或是抬頭望向台北天際線上「有如夢幻城堡」的歐式小尖塔，景觀中庭的維納斯、拿破侖、尿尿小童，再加上大量走進家庭的西班牙原木嵌瓷櫥櫃、法式描金家具、英國鄉村樣式印花沙發、窗簾……，我們不能不承認風水輪流轉，「歐洲樣式」已然在廿世紀九○年代的台灣蔚為風尚。

無論是兩世紀前歐洲的中國風，或是今天中華民國台灣的歐洲風，我們當然不必追究前者到底中不中國，後者究竟歐不歐洲？因為時尚之為物，本就是與時推移，只要你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的。只是東風吹過去，西風吹過來，除了地理距離，時間也帶給時尚相當的迷思。

「台灣的婦女教育程度高，容易接受新觀念」，一位公共衛生官員表示，她有信心讓母乳很快再「流行」起來。包括人類在內，經驗千萬年的哺乳動物育兒行為，如何成了可以推為時尚的「新觀念」、「新流行」？

有人質疑，在六○年代也一度以奶粉為摩登時尚的西方國家，到了七○年代對奶粉銷售強力抵制，而台灣的奶粉市場為何卻在同時急速擴張？也有人認為，嬰兒奶粉在台灣不但未像在非洲落後地區成為「嬰兒殺手」，反而支持婦女走出家庭，對經濟發展做出重大貢獻，居功厥偉。無論如何，在世界衛生組織的提倡和媒體的大量報導下，母乳哺育又成最新時尚。

問題是，經成時尚就真的好辦事了？當電視上密集安打的奶粉廣告仍然不斷告訴我們「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要成為貝多芬、牛頓、愛因斯坦，又該喝哪種品牌的嬰兒奶粉；當女性雜誌告訴我們與孩子的相處重質不重量，可把餵奶、換尿布之類的瑣事交由管家來做；而勞動基準法中的產假標準和工作環境、設備，也都不容許職業婦女親自哺乳。

受過良好教育、容易接受新觀念的台灣婦女，於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學有專長、事業有成，是現代女性的指標，偏偏母乳哺育、家庭價值又不說分由地驟成九○年代時尚。摩登女性何去何從？

在七○年代西方遭到秋扇見捐命運的時尚不只奶粉。一九七二年七月，美國一組樓高十四層，曾經得到建築師協會設計獎的國民住宅，在轟然巨響中夷為平地。

今年九月中旬，英國泰晤士報出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照片，同樣是十四層高樓組，引爆的地點在利物浦。文章寫道：為人痛恨的六○年代高層建築終將滅絕於英國境內，我們再也不願看到它。因為它不只是醜陋，連所謂有效節省空間的說法也受到質疑。

那麼這些受盡詬病羞辱的高樓，當年又是如何進佔這些先進國家天際線的呢？說來難以相信，摩登，時尚是也。

美國作家湯姆．沃夫在他出版於一九八一年的著作堛磳隉A在五○年代的美國，建築商可以面不改色地說這些盒子很「豪華」；而受過良好教育、容易接受新觀念的善男信女，居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就不惜巨金，遷入蜂窩。因為所有的時尚雜誌都說這就是現代生活，這就是好品味，這就叫「摩登」。

再回頭來看看今天充斥報章的房屋廣告，推崇時尚的摩登台北人又要猶疑了。這些頂著歐式屋頂、層層相疊，打著摘星攬月、品味超絕的高樓群組，難道會是歐美五、六○年代的重演？如果這是地窄人稠、不得不然之計，為什麼連烏魯木齊、台東也出現了方盒子蜂窩？

好在時尚與時推移，會來也會走，何況現代技術只消十幾分鐘，即可解決這些被泰晤士報指為「傷眼」的龐然巨物。問題是，轟然一聲之後呢？

多麼好，新的摩登時尚可不是又找到了嶄新地盤，可以再與消費者的荷包與意志力好生較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