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卅歲以上的中國人一個常識問題:「我國第一大淡水湖是什麼湖?」
「洞庭湖」,大概每個人都答得毫不遲疑。
如今,這個原本在考卷上的「標準答案」,已經錯了。
洞庭湖不再是中國第一大湖。覺得震撼嗎?這只是中國土地近卅年來眾多改變中的一項。
或許是以農立國的關係,中國人對土地一向有份不尋常的情感,那不只是腳底下踩著的地方,更是生萬物、養眾生、各人安身立命的基礎。本著對土地的關愛,我們製作了「大地中國」系列報導;將觀照所有中國土地——包括大陸、台灣和海南島的環境問題。
本期我們探討了中國大地上森林的變遷。
黃河,河如其名,每年泥沙流量多達十六億噸,居世界第一。
「黃河百害,唯利一套」;常泛濫的永定河外號「小黃河」;還有句玩笑話「跳到黃河洗不清」……都直接、間接地說明瞭黃河「為害」的程度。
但它卻是中華文化的發源地。幾千年來,中國人如何在黃沙滾滾、自然資源缺乏的黃河流域墾拓奠基?
黃河上游的劉家峽,是黃河水色最清澈的一段。(錦繡出版社提供)
黃河之水「清且漣漪」
考證結果令人訝異,原來「受害」的不是人,是黃河——它已沉冤千年。
根據大陸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的考證,千百年前的黃河流域「草被豐藏,松柏成林」,正如「詩經」魏風伐壇篇所說的「河水清且漣漪」。
黃河流經的黃土高原,跨陝、甘、寧、青、晉、豫和內蒙古七個省區,那時處處森林廣被。暴雨來臨,上有樹冠阻擋,下有灌木叢與枯枝落葉涵蓄;狂風季節,屹立的森林降低風速、削弱風勢,防止沙土飛揚,保持水土,使泥沙不沖刷入河;不只黃河之水清澈見底,整個高原也是沃野千里的農業區。
時移日進,人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多了,黃河兩岸逐漸開墾,明清二代為了增產糧食,還在中游屯田,一畦畦的農田於是漸次取代了一片片的森林。到了民國,黃土高原的森林覆蓋率,已從最高時的百分之五十三降至百分之五以下。河,也有了反應。
重慶是長江岸上的大商埠和工業中心,港內泥沙淤積嚴重。(錦繡出版社提供)
「黃河,黃河,我也是『黃』河!」
一九八○年十一月大陸出版的「經濟研究」期刊中,對黃河歷史加以分析,發現若將西元前六○一年到西元一九三六年的二千五百多年分成四段,前兩段黃河總共不過決口廿九次;第三段決口二三○次;最後六百多年,正是元末以降,決口超過一千三百次。
失去一個農業區,對中華文化的發展並未產生嚴重影響,我們還有一個糧倉——長江流域。
長江,真是中國永遠的糧倉嗎?
一九八一年一月五日,在大陸出版的「諷刺與幽默」漫畫集裏有幅畫,畫中兩條龍,代表長江與黃河,在森林砍伐後的樹頭遺蹟旁聊天,一條龍招呼道:「長江!長江!我是黃河!」;另一條回答:「黃河!黃河!我也是『黃』河!」
長江的慨嘆不是沒有道理。據中共一九八一年「中國農業年鑑」記載,如今長江流域水土流失,使長江年入沙量為五億噸,與黃河一起名列世界含沙量最高的四大河之中。
是歷史重演了……。
東北是我國最大林場,如今森林被大量開採;右圖為黑龍江畔林場。(錦繡出版社提供)
山林變色——在十五天之間
從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運動發軔,大陸森林開始遭到全面性的砍伐。
大躍進是中共與蘇俄關係惡化後,為增強內部軍事工業能力而發起的。這時期中共的經濟政策是「以鋼為綱」,全民投入鍛鐵煉鋼活動;天然的林木,就成了煉鐵的燃料。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日的「人民日報」中提到,大躍進期間共抽調了七千萬至九千萬人上山。各地陷入「以鋼為綱,一切燒光」的煉鐵比賽風潮。
一位留美的大陸學人回憶,他坐火車至山西出差十五天,出發時火車經過一片綠油油的山區;回來時卻發現整座山已經光禿禿。砍伐的木料猶嫌不足,許多女學生甚至把長髮剪下,丟進煉鐵爐燒。
這樣的投入,卻因為知識的缺乏,成了無謂的犧牲。頭髮不能當燃料,木材燃燒所能達到的最高溫也不過攝氏五、六百度,離煉鋼鐵所需的上千度還有一大段距離,加上沒有助燃的鼓風爐等設備,自然煉不出好鐵。
右圖為黑龍江畔林場。(錦繡出版社提供)
三大衝擊
土法煉鋼的結果是煉出許多含硫量太高的廢鐵;最無辜的當是為大煉鋼「獻身」的無數木材。
大煉鋼失敗後,一九六三年中共擬出三年調整計畫,準備整頓經濟目標,也回頭重視遺忘多年的事——造林;但那時已因人口過多,糧食不夠,各地都在向山林、向湖泊要糧(屯墾為耕地),能留給林木的空間有限;而且,第二年,「農業學大寨」運動又開始了。
「大寨」在山西省昔陽縣,屬黃土高原地區,當地多山丘、陡坡,土質極差。一九五二年,陳永貴帶領大寨的貧下、中農,花十年時間將山坡、山溝都開墾成農田,被推為向山要糧的成功模式,各地也仿效把山頭砍成光禿禿的「大山花」。
大寨的收成曇花一現,學大寨運動也未帶來預期收穫,反而造成水土流失,農業環境更惡劣。(「農業學大寨」的情形及結果,本刊下期將深入報導)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中國進入黑暗的十年,森林無人管理,燒山、濫伐沒有限制,各地林場也進入「黑暗時期」。
如此一波波接踵而來的衝擊,使中國境內的幾個大林場,都已今非昔比。
由左而右至下三張圖,代表了陝西省水土流失的三部曲。(黃瑞祥提供)(黃瑞祥提供)
大林場,大砍伐
東北地區向為中國最大林場,分佈遍及黑龍江流域、長白山和大、小興安嶺,佔全國森林的三分之二。
現在呢?以東北林產最多的黑龍江省來看,一九八六年三月十日上海出版的「世界經濟報導」指出,按黑省四十個林業局管轄區來看,有八個森林資源已枯竭,廿二個還有十二年的採伐壽命;只有十個如合理採伐,尚有永續利用之機,否則,十餘年後,大、小興安嶺將無林可採。
另一個重要林場在西南,包括了第二大森林蘊藏區四川、川西(原西康省)和第三大天然林西藏雅魯藏布江河谷等地。受創最劇的則是有武漢煉鋼廠等工業中心的四川省。
一九八○年十一月大陸出版的「經濟研究」中,有篇「生態經濟問題座談會」紀錄,其中學者蔣有緒提到,四川省一百零四處林區,每年「恆續生產」的可砍伐量為七十六萬立方公尺;但「省政府」為開荒增產,卻將數字訂為一百七十萬立方公尺。
濫伐使四川童山濯濯。如今沿岷江逆流而上,已難見到森林。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三日「人民日報」上的新聞說,沱江、涪江、嘉陵江等長江主要支流流經的五十三個縣,半數森林覆蓋率不到百分之三,這也是「長江變黃河」的主要原因。
由左而右至下三張圖,代表了陝西省水土流失的三部曲。(黃瑞祥提供)(黃瑞祥提供)
「水土」不服
其餘如森林資源居第四位的雲南省,不到卅年時間,林地縮減了四分之三;位於雲南南疆與泰國為鄰的「西雙版納」,素為中國最豐富的原始熱帶林,每年減少的森林面積達三千三百公頃。
森林已寥寥無幾的黃土高原,也難免斧斤之劫,例如有「隴東天然水庫」之稱的甘肅子午嶺,林區便縮減了四分之一,讓黃河的水色又濃了些。人口最多的華中、華南地區,砍伐速度就更快了。
森林銳減,農業的兩要素——「水」和「土」首當其衝受威脅。
樹是最佳的天然水庫。據研究,一地降雨量的百分之五十至八十,會經樹根滲入地底,減輕因大雨過度集中而帶來的水患。而森林涵養的水份,又會蒸發為雲,再降為雨。
浙江省新昌縣曾做過統計,有廿萬公頃森林的羅坑山地區,比無林的回山地區降雨量多百分之卅一。大陸氣象學家朱炳海也認為,川南、滇西的大森林,可能是東部地區降水水汽的重要來源。
因此,以東北來看,大興安嶺林木急遽減少後,它所屏障的松嫩平原、呼倫貝爾草原,「年降雨量由六百多毫米減至三百毫米,近幾年則常發生過去不曾有的春旱」,一九七九年二月號的「紅旗」雜誌指出。
由左而右至下三張圖,代表了陝西省水土流失的三部曲。(黃瑞祥提供)(黃瑞祥提供)
中共將「遷都」?
東北水患也頻傳,一九八六年八月廿日美聯社發佈的新聞指出,東北吉林、遼寧、嫩江等省份不斷發生洪水。單是東遼河的洪水,在兩個月內就毀壞吉林省四十萬戶房舍,使八十萬人無家可歸,經濟損失達十二億美元。
「歷史上,東北的遼河和松花江絕少有這樣『翻臉無情』的紀錄」,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員黃瑞祥說。
長江流域因上游的濫墾,及湖泊地區的圍湖造田,水量調節能力大減,決堤泛濫次數也遽增。(詳情請看本刊上期「洞庭湖不再是中國第一」專題)
水、土不分家,忽旱忽澇,加上沒有樹的保護,大量泥沙沖刷入河,據北平「光明日報」在一九八六年十一月發佈的消息指出,目前大陸水土流失面積有一百五十萬平方公里,將近全國面積的六分之一,每年流失的土壤達一百億噸。
大陸社會學家費孝通在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瞭望」期刊中,形容位於甘肅與四川間的白龍江已成「黑」龍江。
土壤流失,水庫也受波及。安徽省一百六十個水庫在十年間有一半被淤平,並堆成沙丘;北方的廿三座大水庫,每年淤十億公噸的沙。近年落成、在北平近郊的密雲水庫,從未貯滿過水。黃河中游的三門峽水庫興建不久就成了「泥」庫。
水庫被填平,無法儲水,許多地區夏季缺水嚴重,北平也發生前所未有的旱象,中共內部甚至有「遷都」之議。
興安省西部呼倫貝爾高原,原是廣大草原帶,如今也受流沙侵襲。(黃瑞祥提供)(黃瑞祥提供)
土中之土,奔流入海不復回
流失的土還有許多是「土中之土」——單位土地上品質最佳的土,一九八五年大陸出版的「環境科學」六卷六期中,任耐安所寫的「試論我國生態農業」文內估計,每年流失的水土中,含有氮、鉀、磷等天然肥料四千萬噸——超過大陸每年所施化肥總量。
灌溉水源不安定、土壤肥力又大幅流失,農業產量自然下跌。單位產量降低,只好伐林、墾草原,擴充農耕面積,以求多收穫;然而,森林面積愈減、旱澇愈烈、肥力流失愈劇,產量愈無法提高;於是再伐林……,形成大陸學者余謀昌筆下「愈薄收愈廣種、愈廣種愈薄收」的惡性循環。
在這個循環下,農田越墾越多,土質也不斷惡化、廢棄,加上基本建設大量使用農地及人口的增多;雖然幾乎整個大陸土地翻攪了一次,但「目前大陸每人擁有的耕地面積,只有一九四九年的一半」,美國博爾州立大學教授鄭竹園指出。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地質惡化的最後階段是——成為寸草不生的沙漠。
雲南省西雙版納藏有我國最豐富的熱帶動植物,當地傣族原住民,仍保持傳統的生活習俗與文化特色。(錦繡出版社提供)
秋未盡,江南草已凋
「沙漠是人造出來的」,不是危言聳聽。
大陸著名的沙漠學家朱震達在一九八六年五月四日的「文化日報」中指出,「目前全大陸沙漠化土地以每年一千平方公里速度蔓延,僅東北沙漠化土地就達一萬三千多平方公里,還有四十萬平方公里正受沙漠化威脅。」
東北與內蒙是沙漠化最嚴重的地區。一九八六年三月,中共「國家氣象局」副局長章基嘉接受新華社訪問時說,大、小興安嶺的連綿森林,原是一面巨大的天然屏障,吸收水分、擋住強風,現在嶺上林木幾乎消耗殆盡,西伯利亞來的風沙直嘯而入,風吹到那,沙化就擴展到那,目前內蒙古東部和東北西部,已有大片土地寸草不生。
乾燥的西北地區也面臨被流沙埋沒的危機。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中旬,北平「文化部文物局」發佈一則消息,指出甘肅省著名的古蹟敦煌莫高窟,上層已覆滿黃沙,流沙還不斷從兩側飛入洞窟。敦煌城西南的古陽關遺址和鳴沙山的唐代古墓群,也遭相同命運。
風繼續向南吹,「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情景,也愈來愈只能從詩中遙想。一九八六年五月新華社首次發佈江南水鄉沙漠化的新聞。消息中提到,贛江入鄱陽湖口一帶,沙丘、沙荒面積達四十二萬畝;南昌市附近、沿贛江兩岸,已有一條連綿四十八公里的巨大「沙龍」,它每年還吞噬大片良田、村莊和湖塘,向外擴張三至四公尺。
綠色萬里長城
針對沙漠化像傳染病般地快速蔓延,中共當局從一九七八年起在「三北」——涵蓋了西北、華北與東北地區,動手築了一道稱為「綠色萬里長城」的防護林體系。
根據新華社發佈的消息,「綠色長城」已完成七千公里,在它保護下的九千零八十萬畝田地中,流沙已固定、草場也恢復了,如今正準備第二期工程。
果真如此,值得為我國森林慶幸。只是,不少人對這份造林成績單提出質疑。
包括以「惡地」一書聞名的加拿大學者史凡拉在內的許多西方學人以為,在不見綠木的遼闊沙漠媞裏一長排樹,了不起覆蓋幾十公里寬,不可能就控制住沙荒。台灣大學森林系多位教授則認為,種樹不像吃「速食麵」,八年時間能不能種出七千公里長的防護林,值得懷疑。
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員黃瑞祥也指出,大陸北方長期沙化的結果,表土層已變得極薄、氣候又乾燥,樹苗如果根紮得不深,很難競爭得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存活率恐怕很低。
每年減少一個台灣森林的總面積
除了「綠色長城」之外,整個回顧起來,中共也曾鼓勵農民在各地造林,還發過每畝土地人民幣七元、或八元的防風林補助費,但比起「大煉鋼」、「以糧為綱」及文化大革命,造林的速度遠不及破壞的速度,加上地力不佳、技術也有問題,效果就更微乎其微了。
大陸民間流行的一個說法:「春季樹木處處青,夏季轉眼剩一半,秋季任由樹木去,冬季樹木不見了」,就充分說明瞭新種樹木的生死榮枯。
而最令關心大陸環境人士挫折的,還不是植樹效果不彰,而是濫砍似乎沒有減少的跡象。因為中共目前致力發展「四個現代化」,木材正是器械、傢具、紙張……等的主要原料。
燒飯用柴薪也是一大消耗。由於工業發展搶去許多能源,加上人口過多,電力異常不足,如今都市居民以燒煤為主,鄉下人只好砍柴或撿枯枝了。據新華社一九八六年七月廿八日的報導說,西藏每年有九十多萬立方公尺的林木被砍伐當柴薪。
「世界上較為開發的地區,都已用慣瓦斯或電爐,不知柴薪消耗量的可怕」,黃瑞祥感慨地說:「華北有些地區柴薪已少得一天只能煮兩餐飯。」
撿拾枯枝、落葉,對生態環境也有不良影響。因為林地上的枯枝落葉層,吸水量往往為自身重量的二至三倍,有助於留住水分,再慢慢滲透入地;還有覆蓋、保護樹根的作用。少了這些地表覆蓋物,會使樹木壽命縮短。
「整體算來,近五年,大陸每年森林面積減少二千多萬畝,相當於台灣森林的總面積」,鄭竹園教授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的「中華民族生存發展面臨的嚴重危機」一文中提到。
根據世界糧農組織的研究,一般說來,一個國家若有百分之卅的土地為森林覆蓋,且分佈均勻,就能調節氣候、減少自然災害,使農業穩定發展。目前世界各國平均的森林覆蓋率也在百分之卅左右,中國大陸僅有百分之九,是全球最低的地區之一。
歷史不停步
人們砍樹的技術,不斷隨工具的發展進步,樹生長的速度卻是恆定的。前人或許砍一年樹、種一年樹,仍可維持森林面積不變,今人則一年之內就可以把一千年甚至一萬年所種的樹砍完。
歷史不會停步,黃河所以成為「黃」河,或許可以歸因於無知;長江變色,這一代的中國人又拿什麼理由向歷史交待呢?
(編按:一平方公里=一百公頃=一千五百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