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專畢業、進入師院附設實驗小學時，剛好學校開創啟智班。學特教的我，自然滿懷熱情地投入。

接觸過各種不同智能障礙的孩子，唐氏症兒的熱情、善良，最讓我感到窩心。而其中最費力、最難教、也最容易讓人產生挫折感的，是自閉症兒。

阿媽曾經以為韋韋不會說話，現在俊秀可愛的他下課還能喊口令呢！（張良綱）

慢慢緩和他們的情緒

一開始學校將情緒容易起伏的自閉症兒集中在「情緒障礙班」，以方便教學和管理。然而，情障班卻也是特教班堻Q公認最吵鬧、最頭痛的「恐怖班」。我擔任四年級情障班級任老師，直到他們畢業，跟班上五個自閉症學生相處整整三年。

五個孩子、五種特性，有畏縮、有被動，也有破壞性強的、自我傷害型的。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和接觸，我漸漸學會了一些與他們相處的方法。比如：當孩子情緒激動時，絕不能高聲責備，要溫和地哄他，慢慢緩和他的情緒。當孩子跑讓我追時，愈追他愈跑，不追他，等他停下來，再走過去牽他，他就會乖乖跟我回來。

聽鄭信雄醫師說，自閉兒由於腦的統整功能故障，無法統合視覺、聽覺、觸覺、肌肉關節動覺，和前庭感覺。有一種「感覺統合訓練」採用運動器具，如滑板，提供感覺刺激，可以促進自閉兒腦的統整功能，對穩定孩子的情緒很有幫助。於是我將它列為主要教學目標，並經常與鄭醫師討論教學成果。慢慢地，孩子異常行為逐漸減少，情緒也較訓練前穩定許多，這曾令我興奮不已。

一切可能回到原點

但自閉症孩子與其他智能障礙孩子最大的不同是，智能障礙的孩子一旦學會了什麼，會保存著，但自閉症孩子的能力卻不一定能持續；今天學會了，不能保證以後就會了。也許是天氣改變，也許是生活環境起了變化，造成情緒不穩定，一切又會回到原點，先前的成績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畢業前，情障班的退化情形相當明顯。已屆青春期的孩子們，情緒變得相當暴躁，常常有人尖叫，甚至撕衣服。

我記得有一次下大雨、打雷，有人開始哭鬧、有人不安。一位曾因打破玻璃杯被爸爸處罰的孩子，口中不斷念著「不要打破玻璃杯」，卻拿起杯子往門外砸。

好的行為很難培養，不安的情緒卻很容易感染，情障班的自閉兒缺乏其他孩子多樣的刺激，再加上自閉兒之間少有互動，不僅教來事倍功半，甚至還有退化現象。

由於這次的經驗不很成功，學校改變了編班方式；去年起改採混合教學，將自閉症孩子和其他智能障礙孩子一起編入智障班，不再獨立設班。實施至今才第二年，但可以看出學生間的互動情況明顯改善了。

家長更需要教育

除了教育孩子之外，智障班的老師還要幫助整個家庭。因為孩子需要教育，無助家長更需要輔導。

有些家長很悲觀，覺得自己的孩子沒有希望。我會透過聯絡簿，或家長每天接送孩子時，告訴他，你的孩子今天做了什麼、有了多少進步。

曾有位孩子的母親不能接受孩子的不完美，夫妻因此經常吵架。丈夫於是在「要老婆還是要孩子」之間掙扎。於是我利用家長會時，讓這位媽媽跟其他家長聊天，互吐苦水，也互相打氣，也私下找機會和她聊天，這位媽媽終於漸漸走出了陰霾，接受了孩子。孩子畢業時，她還寫了一張感謝卡片給我，令我相當感動。

許多媽媽、阿媽，帶孩子來上課後，會留在學校幫我整理教室、掃地、擦桌子。上課外活動課，或感覺統合訓練時，也在一旁幫忙照顧其他孩子。這種熱心、充滿感謝之心的家長，在其它普通班是少見的。

來自家長的回饋，以及學校的獎勵——我在七十六、七十七年被選為「優良教師」，去年獲得台北市教育局的「教育愛」，今年四月又有幸參加特殊教育優良教師考察團赴美考察。這些鼓舞，讓我即使遭受挫折依然樂此不疲。

當他開口叫阿媽

去年我帶一年級新班，一切規矩都尚未建立，責任最重，也最累。

新班有一個多重障礙的女孩、一個智能障礙的男孩，和三個自閉症男孩。其中韋韋和誠誠是智商、行為能力較高的自閉兒。

韋韋長得俊秀可愛，沒有父親，母親又長年在外工作，由阿媽帶大。記得第一天入學時他阿媽告訴我：「這個孩子是啞吧，不會講話！」但我發現他可以發音，也許是文化刺激不夠，造成他不開口說話，因此跟他阿媽說：「我們來想辦法讓他學說話！」

剛開始孩子們都無法坐下來一分鐘，在教室亂跑，誠誠則不停喃喃自語：「回家聽錄音帶」、「回家聽葉倩文」、「回家聽×××」，不然就重播前一天聽的歌；韋韋則迷戀錄音機、錄音帶，不停的哭鬧著要玩錄音機、錄音帶，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

如今，孩子們升二年級了，他們會認字、寫字，會從一數到一百，會簡單的算術，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靜靜坐下來上課。韋韋從一言不發到會說簡單的對話，雖然他的聲調沒有高低起伏，但已讓阿媽驚訝不已。誠誠則咬字清楚正確，說話非常好聽。

有人說自閉症孩子不懂人際溝通，不會表達感情，但我卻欣賞這種孩子純真，不會做假。他們或許不懂得討好老師，卻常有真情流露的時刻。

真情流露的時刻

有一段時間我請產假，韋韋看不到我，天天喊著「黃老師」、「黃老師」。他雖然不能完整表達自己，但他阿媽知道他想念我，於是帶他來探望我，令我感動不已。

他阿媽告訴我，有一次韋韋要上學時，看到很久不見的媽媽回來了，他只是笑，並沒有開口叫媽媽。放學回家，韋韋立刻跑進房間到處找，阿媽知道他在找媽媽，跟他說：「媽媽又去上班了！」韋韋一聽，眼淚立刻掉下來了。

投身特殊教育八年了，從普通班的孩子叫特殊班的學生「瘋子」，跑到教室門口來看「熱鬧」、或者看到他們趕快躲開；到今天，他們雖少有接觸，但至少可以不再譏笑、躲避。學校裡的啟智教育似乎已經有了一點基礎。

對我自己而言，工作上的挑戰與磨練，孩子們的純真、家長的辛苦，給了我完全不同於以往的人生體悟。

久未謀面的朋友，都會為我的改變感到驚訝。過去我內向、寡言，凡事多愁善感、要求完美；而今我的個性有了極大的轉變，變得開朗、豁達，也更能以寬容的心，試著去包容世上一切不完美的人、事、物。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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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芬常以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情境，設計教學教材，無非是想讓自閉兒更「融入」現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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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曾經以為韋韋不會說話，現在俊秀可愛的他下課還能喊口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