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民間每逢神明誕辰,信徒就以粧扮富麗的「藝閣」和包羅萬象的「陣頭」表演,喜洋洋地繞境遊行,敬謝神恩。
藝閣和陣頭合稱藝陣。傳統的藝陣不僅有深厚的宗教意義,也有值得欣賞的藝術風貌;創新的陣頭大多有趣,也反映部分時代現況。在新、舊藝陣都不斷蛻變下,本刊開闢「台灣藝陣系列」為其留下紀錄。
再沒有任何一種藝陣能如電子琴花車一般,受到如此多「關愛」的眼神。這關愛不只來自廟會的善男信女,還包括省主席、縣長等地方首長,甚至還驚動神明們出來講話。
在藝陣中,電子琴花車,年紀最小,威力卻最大,儘管天上人間都對它無法可施,但近年來它卻已然悄悄步向黃昏。
所謂「電子琴花車」是由中小型貨車改裝,內有電子琴伴奏,後台有歌舞女郎演唱的車子。整台車子裝潢得富麗堂皇、金光閃爍,除了後台可供藝人表演,到了定點車子還可以拉出伸縮舞台,配合上燈光與音響,活脫是一座五臟俱全、流動的小歌廳。
在電子琴花車最盛行的時候,台灣省政府對它擬定「七項管理措施」,分別依噪音管制法、交通規則、擅自變更車體、無照經營和妨害風化等有關法令對它展開全面通緝。接著當時的省主席邱創煥特別發出「發現花車跳裸舞的鄉鎮,就停止該鄉鎮建設經費一年」的嚴正聲明,強力遏止電子琴花車的蔓延。不只政府首長大發雷霆,幾座大廟也發起「不歡迎運動」,勸阻信徒們帶著「聲色俱全」的電子琴花車來朝拜。
直到今天,電子琴花車的惡名依舊昭彰,前一陣子,報紙上還刊載有一位十四歲少女被嬸嬸看到在鄰莊大跳裸舞,於是協同少女的父母告業者誘拐未成年少女。
對於電子琴花車的醜名,和大眾將電子琴花車與脫衣舞劃上等號,純做歌唱表演的業者黃文生不禁大呼冤枉。
電子琴花車最早是出現在喪葬場合,藝人一身縞素,在車上有聲無淚地乾號假哭,以增喪家悲戚的氣氛。後來藝人腦筋動得快,換上涼快炫目的禮服,再將花車以彩色鏡板、跑燈裝飾一番,它便喜喪兩道通吃,尤其是神明生日的繞境活動更唯它獨尊。
黃文生的喊冤不無道理。一開始的電子琴花車頂多穿些涼快的服裝,還談不上妨害風化。然而觀眾的胃口越來越大,業者在市場競爭下,便由歌唱表演慢慢走向酥胸半露的豔舞,到了後來不僅就如牛肉場一般跳起脫衣舞,甚至還做出不堪入目的特技表演。由於這般光溜溜演出的業者佔大多數,電子琴花車也就被烙上和脫衣舞的相同印記。
翻開電子琴花車的發展史,十多年間的起起伏伏,寫下了無數令神明哭笑不得的瘋狂事。它自民國七十年萌芽,由喪葬場合伴奏,轉化成歌舞女郎伴唱,短短三年已蔓延了整個寶島。民國七十三年正逢甲子年,在民間,不論三年、五年、六年、十二年或六十年一次的建醮大廟會都碰上了,為神明助陣的電子琴花車真是不紅也難。
每逢廟會,總會看到綠油油的稻田旁有那麼一種奇異的隊伍:五光十色的花車後,跟著三三兩兩騎著腳踏車的老先生或騎著摩托車的少年家,彷彿被下了魔咒般,眼睛直盯著「有穿和沒穿差不多」的女郎又跳又扭。電子琴花車的女郎也會大方地招徠群眾,笑著說「來來來,老人看了吃百二,嬰孩看了好養食」。
有的廟宇兩派執事意見不同,老一輩覺得以跳裸舞為號召的電子琴花車來敬神不倫不類;年輕的一輩卻覺得電子琴花車既熱場又受歡迎,兩相堅持下,決定由主人——神明決定。有趣的是筊杯一擲,神明竟是首肯。
這樣關於電子琴花車的笑話一籮筐,對於它的出現,不僅引發廟中執事的爭執,甚至還引發人神大戰,民俗學者黃文博提供一則他所目睹的經驗。
故事發生在台南縣鄉下的一座寺廟,晚上正是最重要的時間,因為乩童要選出下一年的爐主(每年統籌該村廟祭祀大事的負責人)。然而一個村子的老老小小全都到電子琴花車前去報到了,廟中只剩乩童與今年爐主二人,偏偏這爐主有些耳背,聽不懂乩童的指示。更擾人的是電子琴花車還在外頭又吵又叫,主持人透過麥克風意氣昂揚地說「今瞑是咱本王有靈赫,咱這弟子才有脫衣舞可以看。」這下可真是惹惱了乩童,只見他高舉七星寶劍跳出廟門、衝過人群,直接跳上了電子琴花車,奪下了麥克風說:「不是本王愛看脫衣舞,是你這弟子哈(飢渴)太久。」
這樣煽情惹火限制級的演出,演出的場合卻是闔府光臨的婚喪廟慶,連不愛看的人們也被迫地接受它的「性騷擾」,於是學者、政府機關、廟方群起聲討。像當時的學甲慈濟宮執事事先勸阻前來進香的香客不要帶著裸女來朝拜;北港媽祖更假乩童之口傳達「我不喜歡看脫衣舞」的口諭。在不准脫衣舞參拜的旨令下,當時還出現過以電動模特兒替代的仿色情電子琴花車,雖然假人的身材不輸真人,不時也會掀開蟬翼般外罩,然而假的畢竟不夠熱場,電動式花車曇花一現就消失了。
或許真是時機未到,命不該絕。眼看在四方圍剿下,電子琴花車就要消聲匿跡之時,卻又碰上「大家樂」這陣賭風,滋潤得它更如雨後春筍般欣欣向榮。
對於賭徒而言,不義之財只能向陰神小廟求,拜的大多是在人煙稀少的「大眾爺」、「大樹公」、「有應公」、「石頭公」等。一但中了獎,謝神的方式自然以有點邪門的色情電子琴花車來討小鬼神靈的歡心。賭徒心理普遍是:有求有謝、再中不難。每逢初一、十五,這些平日人煙罕至的地方,頓時如夜市一般熱鬧。每個中獎人都謝上一場,一天一場,有時可以熱鬧到下一次開獎呢!
為什麼大家樂嬴家特別愛請電子琴花車?業者黃文生的看法是,在那種人煙稀少的地方,除非是這樣養眼的色情電子琴花車,又有什麼表演可以引來這麼多人潮熱鬧熱鬧。
對於這種必須特別前往觀看的睹徒謝神演出,黃文生覺得倒是一種自然的分級制,觀眾都是有心且專門來看的,台上台下,你情我願,沒有喜宴那種強迫中獎的尷尬。
電子琴花車的演出分日、夜兩種。日場大多是隨香陣遶境,沿途高歌,有的也在人多時解衣。已經做了媽媽的電子琴花車歌手小瑩打十四歲就出來唱了,原本愛唱歌的她得過一些歌唱比賽的大小獎,也曾在西餐廳駐唱,後來餐廳變相做色情交易,她就改來唱電子琴花車。
一般而言,唱日場的歌手不僅工時長,收入也較少,價碼高低就在脫與不脫。純唱歌的小瑩覺得都已為人母了,自然不會為了優沃的收入去出賣色相,況且單單是純唱歌的,只要場次接得多,一個月五萬到十萬還是賺得來。只不過隨在香陣之後,得小心信徒們熱情的鞭炮,一不小心,「頭髮都給炸焦了」,小瑩笑著說。
比起夜場的百無禁忌,日場只能算是小兒科。只要廟邊停定花車,抽出伸展舞台時,村民都知道晚上有看頭了。一場演出兩個半小時,大概是十個歌手或舞者表演,演出的費用就看脫衣舞的比例多寡而定,基本上是兩萬元左右,每加一位脫衣舞孃則加三千。
十個藝人,一個人三首歌,慢中快,隨著音樂加快,衣服則一件一件減少,群眾也越擠越近,有的乾脆爬上戲台,把戲台壓垮的例子也曾發生過。極盛時期,為了拚場,小姐們往往都不唱了,一上場就脫。
在電子琴花車的強力打擊下,原本就奄奄一息的布袋戲、歌仔戲更是毫無招架之力。眼看對台的電子琴花車前萬頭鑽動,歌仔戲也如法炮製,另外請來脫衣舞助陣。布袋戲先是推出猜謎送布偶的噱頭,到後來也在戲台前另加一個舞台,照樣請來真人演出,自然也是抬腿現胸的脫衣舞。
十多年了,電子琴花車雖然已經大不如前,但仍在廟會的晚會排行榜中高居榜首。學者黃文博覺得它的廣受歡迎,主要是「保證熱場,而且迎合農村沒啥娛樂的生活」。業者黃文生則表示,電子琴花車比起布袋戲或歌仔戲,它的存活能力更強,老闆只要花上二十萬左右改裝車體,樂師、歌手、舞孃和主持人都是有演出時才另外找來的,不像傳統戲劇平日就得養上一整個戲班子。
看過電子琴花車,外來客最納悶的是,怎麼男女老少、夫妻子女可以如此泰然地一同觀賞這種表演?「鄉下人比較直吧,不會假正經要面子」,黃文生表示。而黃文博的看法是「沿海居民雖然民風純樸、性態度保守,然而性的接受尺度卻反而較都市來得大,對這樣色情表演不會特別排斥。」
不只是電子琴花車,其實在其他藝陣中,如牛犁陣也有男女在身段、唱腔中隱含色情挑逗的表演。節慶的存在原本就有打破一切禁忌的功能,也就是過節時,人們可以作一些平日不能做的事,性的開放與放縱往往也是其中一項。若是偶爾為之,或許真能達到打破沈悶、紓解平日壓力的功能。然而酬謝大家樂或六合彩的機率頻繁,演出又已達近乎色情的地步,藝人再變不出花樣了,民眾看多也自然厭煩了。
打電子琴花車一出現就從事這一行的黃文生最是清楚它的好景不再。「以前是車尾跟一堆人,現在演出,有的少年的已經寧可回頭去看露天電影,也不一定守在花車之前了」,他表示。當然這和第四台的出現也有關係,要看限級片在今天是越來越方便。
而花錢的請主們也不再要求表演從頭脫到尾,這半年來如果是莊內謝神,還流行只要花車不要歌手或舞孃,由村民自己上場高歌一曲的「自助式電子琴花車」,既省錢又可敬神且自娛。
根據台灣省政府的調查,民國七十五年極盛時期,全省共有三百十五團電子琴花車。而民國八十年的調查則顯示已經降了一半,剩下一百七十五團,降的不只是
數字,包括演出的內容也已退燒,多數以歌唱為主,脫衣舞只是穿插而已。
想不到曾遭學者、政府、廟方合力圍剿亦不敗的色情電子琴花車,最後竟然是自己紅得發紫,又紫到發黑,自然走向黃昏末路。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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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一天神明聖誕進香活動,村民晚上大擺酒席好宴請親朋好友,酒足飯飽之際,還安排大家看電子琴花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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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神明生日、結婚、過壽或喪事都可能看到電子琴花車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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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車內除了換衣服的空間,就是一台電子琴,可說是一人大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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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表演大多是純唱歌的表演,藝人的穿著較晚場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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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插滿菊花的花車與悲戚送葬隊伍中,夾雜著金光閃爍的電子琴花車、衣衫涼快的藝人,台灣喪葬文化的怪異已讓人見怪不怪。(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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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趕忙化妝,一會兒就要跟著香陣去進香了。電子琴花車的藝人一天可以趕上好幾團演出呢。

不論神明生日、結婚、過壽或喪事都可能看到電子琴花車的表演。(程俊華)

花車內除了換衣服的空間,就是一台電子琴,可說是一人大樂團。(程俊華)

白天的表演大多是純唱歌的表演,藝人的穿著較晚場保守。

在插滿菊花的花車與悲戚送葬隊伍中,夾雜著金光閃爍的電子琴花車、衣衫涼快的藝人,台灣喪葬文化的怪異已讓人見怪不怪。(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大清早的,趕忙化妝,一會兒就要跟著香陣去進香了。電子琴花車的藝人一天可以趕上好幾團演出呢。(程俊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