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川、溪流、池塘、地下水……,台灣大地上下,有許多天然水源,為何我們喝的水卻來自水庫?
自從有了翡翠水庫,問台北人:「喝的水來自哪裡?」幾乎不須思索,人人回答:「翡翠水庫!」
事實上,處理台北市公共用水的淨水廠,平時接收的是南勢溪與北勢溪的天然流水,只有旱季溪流缺水,才需要翡翠水庫放水補充。由於北部雨水豐富,因此水庫蓄水十二年,大台北幾乎到民國八十年後全省幾次大旱,才真正利用到翡翠水庫的水源。
城市是身體,河流是血管
現代水利專家將人們的水源分為地表水(河流、湖泊等)、地下水與水庫。
河流與湖泊其實是最方便的水源。古代許多大城市都建築在河流旁,最主要是河流保障了居民豐富的用水。尤其河川上游若森林密佈,雨水受到緩衝,河川也會變得和緩、有節奏,常保溼潤美麗。對用水的萬物而言,森林與河流就是現成的「天然水庫」。
除自然河流或渠水穿城而過,許多城市則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池,不僅人們在市囂之外,有了紓解之處,也可以做為水源。南宋時,西湖不但是天然蓄水池,也是暖風吹送遊人醉的風景區。
地下水亦是舉手之勞就能取得。天上下雨,它自然補充,千百年來,中國農民高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帝力於我何有哉」,源源不絕的地下水自井中汩汩而出,讓人渴了就飲、濁了就洗,也讓農業社會可以否定帝力、肯定人的價值是在土地上生活,充滿自信。
至於人工水庫,在河川上築壩攔下雨水,並非現代才有的求水方式,但廣建大型水壩確是二十世紀的事情。今天城市日愈擴張、工商業日漸蓬勃,人類用水大增,加上材料、技術的提昇,水庫成了水源規劃者的法寶。
今年八月,一場賀伯颱風就為阿里山帶來幾乎一年的平均雨量,對雨量不均的台灣,水庫確有調節用水的功能。桃園中興國小校長鄒振明表示,他小時候,還沒有石門水庫,到了旱季,桃園常常須要舉行祈雨儀式,石門水庫蓄水後,桃園夏季缺水的夢魘也消失了。
工程終結者
水庫雖然讓人不再看天用水,但不同於生生不息的天然水庫,人工水庫卻是「先生先死」,「不斷做壩,不斷死亡,」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說:「更何況由專業來看,台灣根本沒有好壩址。」
海島台灣,腹地小、地質弱、河川短、水流急,四合一,合出了驚人的流砂量,台灣西部平原就靠河流沖刷淤積而成,三百年前鄭成功開台時,今天台南四期、五期重劃區幾千甲的土地都還在大海裡。
台灣河川是工程的終結者,往往來一場豪雨,攔砂壩、攔河堰就被泥砂淤滿了,清砂的成本太高,不切實際,因此,淤滿了,工程也就成為河流河床一部份了。水利學者李鴻源說,不管攔河堰、攔砂壩、水庫,「同樣的水利工程設施,在台灣的壽命都不到大陸型國家的五分之一。」
大陸型國家地形廣闊,河流蜿蜒、綿長,坡度平緩,水庫壽命可以超過百年,比起台灣峽谷型的水壩,蓄水量也遠遠跑在前頭。
大陸三峽水壩與台灣德基水壩同高,都是一百八怳膜裡,蓄水量卻是二百一抳齙溶P三億多噸之差,是德基水庫的七怑縑C石門水庫湖面長怳誘膘翩A看來「遼闊」,但在加拿大、美國,同樣壩高,蓄水長度達一、二百公里,庫容量可以超過全台灣三十多個水庫的總合。
水壩是無法分批投資的巨大工程,今天一個水庫投資都要上百億,台灣又不是蓋水庫的好地方,投資效益與大陸國家相去千里,因此常態性的水源不應靠水庫。成本高昂的水庫,應該是被視為不得已的手段,對雨量不均的台灣,「水庫很重要,」張石角說,但它是救急用的。
你喝的是「廢水」再利用?
既然無法永遠依賴水庫,因此應想法延緩蓋水庫,為後代子孫留下緩衝;但河流、地下水等「常態性」水源,長期來卻並未被珍惜。
今天台灣地下水遭農藥、肥料遺留的重金屬污染,非法魚塭無限制的超抽,已讓台灣每年地下水抽取量超過天然補注量,東、西兩岸都鬧地層下陷。
在環保署繪製的河川水質標示圖上,台灣由北而南五戔囓D、次要河川,沿著河口一路延伸到中、上游,都被標上黑色、褐色,告示著已遭重度、中度污染。
位在石門水庫下游的板新淨水廠,供應板橋、新莊、樹林等一百多萬人口用水,但由石門水庫到板新水廠怳誘膘蔽漱j漢溪沿岸,有石門、大溪、鶯歌都市計畫區,共七萬多的人口,卻沒有污水下水道。溪床上一路砂石場、垃圾場、廢電纜堆積,沿岸中山科學院還曾發生輻射廢料隨著水流滲入河川。一位搬到台北縣樹林地區的上班族家裡因此不得不整箱、整箱的購買礦泉水。雖然學者報告指出,石門水庫水質不佳,但旱季抴X項水質檢測有一半不符合標準的大漢溪沿岸,卻等著水庫放水才能「稀釋」污染。
至今台灣污水下水道只完成百分之四不到,家庭、工業廢水源源往河流排放,河川都蓋上堤防,不僅防洪,也達到了「防臭」效果。
便宜、方便的河水被污染、取用殆盡,河流文化也逐日消失。三峽原是古老的小鎮,它的「小城風味」主要來自背靠鳶山、前有三峽河流過的祖師廟。如今台北縣水源逐日不足,短短怳膘蔽漱T峽河上游也被規劃了攔河堰,祖師廟面前的三峽河,可能成為乾河床,就有人擔心,少了河水陪伴,走過許多歲月的祖師廟,將不再是原來的祖師廟,三峽也將不再是三峽。
過去桃園台地上的許多池塘,是百年前開墾者辛苦一鋤一鏟挖出來的,除有防洪、調節溫度之效,目的也為蓄水防旱,不愁無水。當桃園池塘逐漸被開發成建地、鋪上水泥,石門水庫也因此而生。
看著台灣對水庫倚賴日深,「是我們把自己逼上這一條路的,」台大土木系教授李鴻源說。
蓋到玉山頂!
於是台灣大小河域不斷被蓋上具有發電、蓄水、灌溉功能的水庫,「台灣第二大河川大甲溪上游,由上而下,有德基、青山、谷關、天輪四座水庫……」不正是許多高中生都背過、考過的?
雖然河川、地下水仍是台灣主要水源,台灣省水利局副局長黃金山由台灣自然條件、工程技術等進行估算,發現水庫佔台灣使用水源的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就不符合經濟效益了,此時勉強蓋水庫,都是賠錢生意,然而今天台灣利用水庫作為公共用水已接近百分之二怴A飲用水來自水庫的比例更高達百分之五怚H上。水資會、經建會等水源規劃單位仍不斷規劃、推動興建水庫,由南部的瑪家、美濃水庫,到台北坪林水庫,經濟部最近的資料顯示,目前台灣興建中的水庫有六座,規劃中的則有怳赫y。
在人為破壞的加壓下,一座座的水庫更飽受砂害,無法解決水荒,有了石門水庫,今天的桃園縣、市一樣不時舉行祈雨儀式。面對水荒,又只能一直往上游蓋水庫,但水源往上游延伸,管線越拉越長,漏水越嚴重,人與水的關係日遠,也越不知珍惜水資源。
「想蓋到玉山頂也可以!」經濟部水資源規劃委員會主委吳建民說,大家都以為沒水了,開了水庫就有水。問題是雨水又不是只對著水庫傾盆而下,水庫地點越蓋越高,集水區也越來越小,越攔不到水。只顧著開水庫,讓水庫的利用也缺乏效率,張石角就指出,翡翠水庫直到近幾年才真正發揮功能,之前的投資其實是浪費。
根據台大土木系統計,台灣每人每年分到的水源,只有世界平均值的七分之一,屬於缺水國家。但台灣地區水費每度平均七到九元,幾乎是開發中、已開發國家最便宜的,原因之一是自來水公司用水庫水,水庫建設費用卻是政府預算另外支出。如果確實精打細算,把水庫投資、輸送管線、淨水等固定投資成本實際反映,轉嫁到水費,台灣水其實比汽油還貴,「至少是現在的三倍,每度應有二十元,」中研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楊重信說。
長江之水,不再滾滾
代代人都需要的水資源,不應只靠工程方式規劃。更何況不管水庫壽命多寡,水壩的副作用是目前工程無法解決的,多蓋水庫其實就多造成文化、社區的衝擊。大陸三峽水庫尚未蓄水,已經逼迫幾十萬人離鄉背井;大河上有了超級壯觀的水壩,滔滔流水被一分為二,詩人的「滾滾長江東逝水」,也將風貌不存;對文物造成浩劫,更是三峽水庫遭到反對的理由。
大台北的翡翠、石門水庫,也都淹掉了許多人的家鄉,淹掉了許多人的生活記憶,並對生態造成影響。只分佈新店、坪林的烏來杜鵑、翡翠樹蛙都沒頂於翡翠水庫。石碇鄉碧山等三個村原本有路可以出入,如今路沉水底,村民靠著船隻出入,「晚上不可以太晚回家,」碧山村柑橘園居民說,超過六點就沒有船了。美濃水庫可能對客家文化造成衝擊,也讓「美濃反水庫」一呼,各地響應。
水資源的利用,應由大自然與人性出發。台灣原住民把水源區當聖地,排灣族、魯凱族限制獵人進入祖靈所出、也是水源地的大武山打獵,因為它「神聖不可侵犯」。
中央大學教授歐陽嶠暉曾建議政府每年選定一天停止供水,喚醒國民注意水資源匱乏、停止浪費水資源的行為。日本今天有所謂的「銘水」選拔,由全國各地選出水質最好的水,目的就在提醒大家珍惜水資源。
也有學者提出,如果把桃園台地上的池塘加深,讓儲水量增加;避免水源被畜牧、養殖業污染,當初石門水庫不一定要建,大大小小的池塘不僅對景觀影響小,維持一個接近人性的景致,也比把水源都集中在一個大型的人工湖泊風險小。
所謂「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拋金鉤」,唐朝中國人規劃城市,會在城中預留許多空地,作為湖泊、池塘,目的也是作為水源地、洩洪區。為避免河流、湖泊水源被污染,元朝北京就有了兩層樓高的污水下水道;甚至秦朝城市就有了陶土製的下水道。
用水越多越文明?
中央大學環境工程所所長廖述良更進一步指出,今天國家的發展政策,要由整個生態系統考量。視水資源的多寡,來訂出生活水平與精神、物質發展、享受的程度,再決定開發、利用的型態與面積。
但台灣水源規劃者在決策層的地位太低,水資會、水利司都在經濟部之下。經濟發展採取「我要開發,你去幫我找水」的方式因應,水資源的利用因此缺乏長遠打算。例如旱季長、雨量更不平均的南台灣高屏地區,大型河川只有高屏溪流域,水資源不足,屏東至今仍抽用地下水,卻被發展成用水量大的重工業區。
廖述良形容這是「經濟資源利用單位做的太好,讓資源保育單位跟不上的關係。」由於水資源管理與利用單位並未協調,利用單位積極利用,放任用水量每年成長,等到缺水,可能出問題,又缺乏替代方案,只好進行最後一招──蓋水庫了。
「水是經濟發展的限制條件,要在這一條件裡做最好的運用,不是經濟往前衝,水資源在後面收尾,」廖述良說。
事實上,減少耗能產業、鼓勵工業節水,或設置廢水再利用系統等方式,都可以使國家用水達到常態,也就不須向自然索求更多水源。國民生活水準越高,不見得用水量就會越多。
雖說台灣是缺水地區,但以每年兩千五百公釐的總雨量而言,許多國家如以色列只有六百公釐,遠遠不如我們,「台灣哪裡算得上是缺水?」台大森林系教授陳信雄認為。雖然水庫本身確實有許多弊害,但大家對水的看法「不健康」才是今天水荒的癥結,如此,「有再多銅牆鐵壁打造的水庫也擋不到水源。」
天上之水,無須圍籬
當鄭成功在台南接受荷蘭人降書,北迴歸線經過的嘉南平原仍是荒砂,屯田之路的第一步需要水源,部隊挖池塘、開圳路,嘉南平原上也開發出三年輪作制度,大家三年輪種一次水稻,今年你種,明年我耕,其他季節以旱作為主。逐漸的,三年輪作也不足了,人口繼續成長、農地不斷增加,工業來了,鄉鎮一個個興起,台灣第一大水庫「曾文水庫」終於在南台灣矗立。今天,大型石化廠、煉鋼廠將陸續在濱南工業區內興建,南化、美濃、瑪家水庫又將拔地而起……。
認為自己沒有太多選擇、不得不作一輩子水利工程的吳建民說,在台灣這片土地上,我們一路上走的都是供應導向的水資源政策,所以不得不作工程,「是放緩腳步,控制自己需求的時候了。」
「天上之水,無須圍籬。國興國亡,改朝換代,清澈如昔,不潔之物,遇之則沈,其水萬古長新,沒有塵埃能使明亮的河面模糊……」這是梭羅《湖濱散記》中描述的大自然水域──河流、湖泊、池塘。至於,該如何形容一個以壩做籬、攔阻滔滔流水的人工水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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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要划龍舟!」河流、湖泊不僅是最好的用水來源,也是文化孕育的源頭。宜蘭二龍村分上、下兩個村落,每年兩個聚落會進行龍舟比賽。(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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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水庫蓄水,淹沒了台灣特有植物烏來杜鵑,近年來台灣省特有生物中心進行復育,溪畔、石縫間,才有機會再見婀娜的烏來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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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社會只注重水庫的功能,眼見它淹沒了許多人的家鄉與生活記憶,人們也逐漸關心起大型水庫對環境、生態的傷害。圖為石碇鄉村民因為路沉翡翠水庫,只好利用船出入、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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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法魚塭超抽地下水,讓自然補充、源源不絕的地下水也鬧「水荒」,更造成地層下陷。屏東林邊許多房子下沉、屋簷日低,大人得低頭才能進屋。(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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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河水污臭,人們不斷往上游找水,但水源越遠,水與人的關係日疏,人也越不知珍惜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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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水庫?救水源?只有先救水源,讓集水區源頭清澈,才能延緩人們對水庫的需求。(薛繼光攝)
過去社會只注重水庫的功能,眼見它淹沒了許多人的家鄉與生活記憶,人們也逐漸關心起大型水庫對環境、生態的傷害。圖為石碇鄉村民因為路沉翡翠水庫,只好利用船出入、運貨。(張良綱)
違法魚塭超抽地下水,讓自然補充、源源不絕的地下水也鬧「水荒」,更造成地層下陷。屏東林邊許多房子下沉、屋簷日低,大人得低頭才能進屋。(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平地河水汙臭,人們不斷往上游找水,但水源越遠,水與人的關係日疏,人也越不知珍惜水源。(張良綱)
反水庫?救水源?只有先救水源,讓集水區源頭清澈,才能延緩人們對水庫的需求。(薛繼光攝)(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