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縣三重「空軍一村」自治會長王繼新最近忙著搬家，他是眷村第二代，在此地生活了五十幾年，漫長歲月中累積了太多美好的回憶與不捨。生平第一次搬家，王繼新要搬的「家」卻有兩個，一個是為了自己，在眷村拆遷後分配至板橋建華新城國宅；另一個則是為了歷史，他要搶在推土機大舉進逼前，將原來的空軍一村轉型成「眷村文化園區」，將逐漸消失中的眷村文化「複製」出來。

桃園縣文化局致力於眷村文化的保留，並舉辦一系列的活動。11月11日「憲光二村」已遷離的老住戶重返故居，與昔日鄰居重聚一堂。

竹籬笆的春日舊夢

民國94年初，王繼新與一群組成「三重市眷村文化園區營造行動」的熱心人士，展開一連串關注城市歷史與文化發展的活動，他們設法打開眷村大門，對外展現眷村特有文化，希望把空軍一村從封閉的眷村社區，轉化為開放多元的公共空間，讓大家認識這台灣本土文化中重要而獨特、每每在電影小說中令人低迴的「竹籬笆的春天」。

今年（民國95年）10月14日晚上7點，空軍一村特別舉辦一場搬遷前的惜別餐會，不僅全村總動員，連許多已搬出去的住戶也回來聚餐。觥籌交錯中，大陸南腔北調的各省方言夾雜著國台語歌曲演唱傾巢而出，場面熱絡而感傷。

像王繼新這種在眷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在全台各地還有不少。根據婦聯會在民國71年的統計資料顯示，當時全台列管的眷村有879座，眷戶約10萬戶；若依每戶5人推計，全部眷村居民約50萬人，其中4/5居住在北部地區，其餘分佈在中南部與澎湖。

民國85年2月，國防部為了改善軍人生活，也因為低矮髒亂的眷村環境有礙都市發展，於是公布實施「國軍老舊眷村改建條例」，逐年編列預算，要將全台各地眷村改建為現代化的大樓新城。

其後10年，七百多處眷村化為瓦礫、走入歷史，目前僅餘約170座。眷村消失的速度令人震驚、傷懷，也引起許多文史工作者的關注。為了不讓這種特殊時空背景下造就出來的特殊文化就此絕跡，各界紛紛加入搶救的行列。

目前全台多數眷村都已完成了眷戶同意改建的認證程序，即將拆除，只剩下少數眷村還在拉鋸，希望能從法令、政策面入手，力求保存。只是隨著改建條例施行細則展延至民國98年，也正式宣告了眷村改建政策即將進入尾聲，這二、三年間將是眷村拆遷的最後大限。

午後的眷村，只見一位老伯伯踽踽獨行，孤寂的眼神訴說著往日眷村的熱絡景象已不復存在。

外省「孤島」

眷村是台灣近代戰亂史中的一個奇特切面，村中黑瓦斜屋頂、土牆竹籬笆，再加上職業單一、語言和生活習慣又與台灣本地居民不同，使眷村自成一格。五十多年來，眷戶們在台灣安家落戶，結婚生子，逐漸融為台灣多元文化的一部分，但外界對它仍有著難以一窺堂奧的好奇感。

「眷村」源自於民國三十八、九年間，內戰失利的國民政府各機關及部隊相繼撤退來台，其中光是軍人和軍眷就高達上百萬人。當時兵荒馬亂，政府財政困難，沒有餘力去安置他們，於是就在軍營附近就地撥用公有土地，由各部隊以最簡陋的建材建造大批僅供棲身的瓦房小屋。這些房舍對於倉促來台舉目無親的外省軍人而言，足以提供他們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雖然眷村居民來自大陸各地不同的省份，各有不同的生活習慣、方言、飲食文化，但是，對國民政府蔣氏政權的效忠、對反攻復國光復大業的信仰，卻是非常強烈、非常一致的。他們認為眼前的困阨擁擠只是暫時，他們只是這小島上的過客，很快就將榮歸故里；而同在異鄉為異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切感，則讓大家更堅強團結，彼此體諒包容。

王繼新回憶當年，「一家炒肉三家香」，這就是眷村緊密、融洽生活的最佳寫照；通常王家做了什麼好吃的菜餚，會讓左鄰右舍一起分享。同樣地，李家包了水餃、蒸了包子，也會端出來分贈大家，有事沒事還互串門子、互相託管孩子。

「早年軍人收入微薄，孩子又多，生活清苦，每逢開學繳學費，或買家具、買電器，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只有靠『上會』，而且同時上好幾個會，以會養會。一到開標的日子，眷村太太們就拿著標單群聚在會頭家，張家長李家短，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王繼新回憶。而眷村男孩愛打籃球，血氣方剛地打群架混「外省掛」（幫派）；眷村女孩則有著追求時髦、個性開放的形象，這在當時保守純樸的本省民眾眼中覺得另類，外人甚至不敢輕易踏進眷村。

位於台北信義區的四四南村，是全台第一個以歷史建築之名保留下來的眷村，與不遠處的台北101相映照，代表著這塊土地上不同時代的記憶符號。

艱苦備嚐

回首那段懵懂歲月，王繼新說，他記憶最深刻的是民國52年強颱葛樂禮襲台，狂風驟雨迫使石門水庫緊急洩洪，又碰上淡水河漲潮，三重地區一片汪洋，村子幾乎整個浸泡在濁流裡，只剩下後面幾戶地勢較高的小屋沒被淹沒，頓時成了全村的避難所，小孩都被抱到屋中僅有的一張飯桌上，大人就泡在水裡，用力撐住桌子，生怕桌子被水沖走，直捱到天亮水退了才回家。

經過這場浩劫，家園可說全毀了，每戶牆面只剩下內層竹子編的部分，外敷的泥土則被洪水沖得乾乾淨淨。之後又來過幾次強颱，辛苦修補的房子，每隔一陣子就面目全非，真是苦不堪言。直到民國73年二重疏洪道完成之後，三重水患根絕，生活才慢慢穩定下來。

早期的眷村，主要是由蔣宋美齡擔任主任委員的中華民國婦聯會募款來支應建築經費，隨後則藉著各種臨時的特定捐來支應，而土地則多以公有地或「學產地」等免費支用，眷戶並沒有土地所有權。

由於眷村房舍都是以克難方式完成，在孩子慢慢長大後，房子不夠住了，只好向上級申請，在原地重新搭蓋，儘量往空中發展，居住環境十分不理想，因此大部分眷戶對改建計劃是非常期待的。只是，住戶權益與文史價值究竟應如何兼顧？一直爭議不斷。

簡陋的眷村中，處處是可歌可泣的時代故事。這位家住楊梅「金門新村」的曾先生，早年服役於外島蛙人部隊，在一次爆破任務中引信提早引爆，炸斷了手指。

陽春麵的滋味

知名電視製作人王偉忠來自嘉義的建國二村，這裡有上百戶眷戶，各種外省小吃尤其豐富，嘉義名產「方塊酥」就是從這裡研發出來的；此地還曾被嘉義官方旅遊導覽列為必遊景點，吸引不少觀光客前往參觀。

民國94年6月，建國二村面臨拆遷，王偉忠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帶著女兒一起去懷舊。建國二村外圍有個長條型的露天菜市場，當年省立嘉義高中的學生每天必經這個村子上學，市場裡的外省包子、燒餅油條和陽春麵成了學生的最愛。

「那陽春麵一點也不『陽春』，特別是那一湯匙『紹子』（雲南人對配麵條的肉醬的統稱），口感紮實料又多，特別好吃，還有人專程坐車來品嚐。」結果建國二村一夕間被拆個精光，什麼都沒留下。之後王偉忠滿街尋找記憶中的陽春麵，希望有人告訴他，昔日的眷村麵攤究竟遷往何處了？

外省台灣人協會執行長黃洛斐表示，國防部在進行眷村改建時，只注重眷戶權益和硬體建築，「就是把一群人從平地搬遷到高樓，」但對於眷村的歷史脈絡、文化特徵與庶民記憶不夠重視，甚至過去60年來，台灣到底有多少眷村、軍種、建築型式與分布狀況等基礎資料，都付之闕如。相對於上千億元的龐大眷改基金，94年國防部只編列80萬元進行眷村調查，錢少人少，在推土機大軍壓境下更顯得無奈。

面對眷村急速消失，各地有志一同的文化工作者、非政府組織與政府部門，紛紛展開搶救眷村的行動。董俊仁就是其中的一位。

全國八百多座眷村，在近年軍方加速拆遷下，目前只剩一百多座，台灣特有的眷村文化正快速消逝中。圖為民國93年拆除的桃園楊梅「成功新村」。

本省子弟的眷村情緣

董俊仁是土生土長的三重市人，但卻不是眷村子弟。他之所以關心眷村，是因為想改造家鄉、打破族群隔閡，促進各族群認識，從而增進對多元文化的包容與理解。

董俊仁分析，提到三重市，大家的刻板印象就是水患、擁擠、髒亂、幫派角頭等；在早年的政治版圖上，三重也被認定是「黨外」綠洲、民主聖地，但是，鮮少人知道三重市也有忠黨愛國的眷村。

「自從我接觸了空軍一村的眷戶後，我發現其實這些外省人比我們本地人還愛三重，這個經驗給我很大的衝擊。」因此，董俊仁和另一位來自南投縣的伙伴吳東明組織了營造工作小組，推動成立三重市眷村文化園區，一方面保存眷村文化，一方面做為社區營造的基地。

今年（95年）4月，營造工作小組在「空軍一村」自治會長王繼新的協助下，蒐集了全村眷戶的老照片與部分口述歷史，村民努力翻箱倒櫃找出壓箱寶，集結成屬於自己的「畢業紀念冊」，這是全國第一本由眷村自治會完成的村史記錄，彌足珍貴。

在物資缺乏的年代，由軍方建造集合式住宅，形成獨特而封閉的聚落，在本土化的浪潮下也常被標籤化。圖為北縣三重「空軍一村」，斑駁的外牆還留有代表軍方財產註記的「營產編號」。

捍衛眷村女鬥士

至於外省軍人聚集的桃園縣，在保存眷村文化上更是不餘遺力。

桃園縣內共有84座眷村，90%已被拆除，電視劇《逆女》的拍攝景點就位於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雖然居民早已搬空，但在桃園縣政府指定為「歷史建物群」的政策保護下，保留了近兩公頃的眷村文化園區，而背後推手，就是桃園縣政府文化局長謝小韞。為了不讓這座號稱全台最好的眷村，像其他七百多座眷村一樣走入歷史，謝小韞不惜與國防部交手。

謝小韞說，初期她計劃保存的是「精忠五村」，可惜還來不及行動就被拆個精光。後來她不動聲色找專家會勘，確定其他眷村也具有歷史建物價值後，立刻公告保護。想不到國防部得知後，調派大批工兵，火速拆掉十幾個村子，拆除後的土地交由國有財產局公告處分，上網3天後即標售一空。

雖然拆除歷史建築無法可管，但謝小韞向國防部「嗆聲」，希望政府單位不要帶頭拆除歷史建物。這種強勢勇猛的作風，終於讓國防部讓步，同意將馬祖新村交由桃園縣府「託管」5年。桃園縣爭取保存眷村的作為，頓時成了各縣市的標竿，但問題還是沒辦法徹底解決。

謝小韞透露，桃園縣推動眷村文化保存工作面臨的最大困難，即是因眷改條例的限制，而無法更動地上建築，但有些建築早已破損傾圮，急需修復。此外依規定，用地經費需由地方政府負責，為了保存馬祖新村，桃園縣政府每年必需支付國防部高達3億多元的「有償撥用」經費，實在難以負擔。

桃園「憲光二村」在一群藝文工作者進駐後，以眷舍舊門板拼漆成一幅國旗，象徵眷村同袍對國家的強烈認同。

「部分保存」

在文化界熱心奔走及跨黨派立委李文忠、朱鳳芝協調下，文建會決定介入協助，一方面撥款進行眷村普查，一方面以「文化園區」、「眷村故事館」、「地方文化館」或「公民會館」等各種名目及形式加以保存。

立法院國防委員會也適時在今年5月初審通過眷改條例修正草案，未來眷改基金除了用於眷村改建、照顧原眷戶及中低收入戶、協助地方政府取得公用設施用地以改善都市景觀外，並將「保留眷村文化」列入未來正式的工作目標之一。

為了避免日後發生爭議，導致改建案無法進行而影響住戶權益及都市計畫，國防委員會還通過修正動議，未來執行眷村文化保存時不必全區保存，可以只選定部分建物進行保存；同時明訂在台灣北、中、南、東及離島地區，各選擇一到兩處典型眷村以供全區保存；保存後的整建經費雖由地方主管機關負責，但得由眷改基金補助，日後維護經費則由中央主管機關補助等。

今年7月 27日，台北縣古蹟及歷史建築審查委員會決議，將三重空軍一村「全村」登錄為歷史建築，首開全國眷村完整保護的先例，也為「三重市眷村文化園區」奠定關鍵基礎。除此之外，台南市水交社眷村文化園區、桃園中壢馬祖新村，以及桃園縣龜山鄉憲光二村等眷村，也陸續被指定為歷史建築，為日後保存留下了機會。

值得思考的是，如今眷村保存有望，土地與經費問題也可能獲得解套，接下來，「眷村文化園區」或各種名目的眷村保存，到底該如何實現？歷史建築登錄之後會面臨什麼問題？眷村文物的蒐集與認定究竟該如何進行？再利用的經營管理機制又該如何設計？種種後續問題，民間團體沒有經驗，公部門也還在摸索。為了避免眷村文化館設置後又成為無人聞問的「蚊子館」，有關單位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眼前就有一個眷村保存的例子可做參考，那就是位在台北市信義計畫區、採局部保留的「四四南村」。四四南村號稱台灣史上首座眷村，住戶主要是當年由中國瀋陽、漢陽兵工廠遷來的軍人、技工及其眷屬，興建時間（民國37年）更早在國民政府遷台前，非常具有歷史價值。

部分台灣籍女性嫁入眷村，安慰了這群離鄉戰士，也豐富了村中來自中國大江南北的飲食文化，更是族群融合的縮影。

重建「活」文化

民國88年，隨著信義計畫區購物中心和商圈豪宅一一落成，低矮破落的四四南村也進行改建，其中一半被劃入信義國小，剩下的一半，在文化界、社區工作者的奔走下，最後市政府選擇保留4棟眷舍，並將其改建成「公民會館」，同時指定為歷史建築。

四四南村雖被局部保留下來，卻也引發部分社運團體及文化界的不滿，認為保留的比例太少，完全失去了昔日眷村活潑生猛的原味，成了「死」的文化標本；至於日後該如何活化利用才能發揮最大效益，民間與公部門也各有不同看法。

眷村文化，保留硬體不難，但老一代家鄉味凋零，子弟又星散四方，如何能讓時空倒轉，再一次重新凝聚？也或許，那逝水年華，終究只能在夢中追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