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在眾多讀者翹首企盼下,《西藏生死書》的作者索甲仁波切終於來到台灣了。
從北到南到花蓮,他談生命觀照、談臨終關懷、談死亡意義與生活修行,所到之處總被人群團團圍住,要簽名、要問問題、要加持。
台灣正處於渴求精神大師的年代?當國人陶醉於民主與富裕之際,人心潛藏的不安也隱然騷動,層出迭起的經濟犯罪、暴力傷害……,讓人惴惴不安;成千上萬的人尋求心靈皈依,卻又接連扯出宗教詐財醜聞。
從個人生死到社會變遷到國家動盪,佛法說無常,然而無常之中,世人何以安身立命?這位在西方廣受歡迎的西藏新一代上師的「中陰教法」,或許可以帶給我們另一層思考。
索甲仁波切一陣風似的造訪台灣。一個星期的短短行程,大小四場演講,兩天閉關禪修,外加簽名會和記者會;情況總是這樣:來聽講的人滿得溢出演講廳,台上台下對話一開也總是欲罷不能,主辦單位還因拖延場地時間被罰了款。
在索甲仁波切原來的印象裡,台灣是個超級忙碌的社會,然而當他看到「人們是真的有興趣知道精神事務」時,他形容自己是「高興得驚訝」。
台灣讀者的熱烈反應的確令人驚訝。《西藏生死書》在西方是溫火慢燉的長銷書,到了台灣卻成了暢銷書,出版才四個月,銷售量已經在全世界十八個版本中躍居第四位。
「社會富裕了,但心靈的不安、迷惑是一樣的,」他耳聞了台灣社會近年來所面臨及發生的危機,有感而發;而事實上,這也是他面對當今不論是東方或西方現代社會所產生的共同感慨。
達賴十三世的上師
索甲仁波切可以說是當今最著名的西藏佛教精神導師之一。出生西藏、年幼時流亡印度,接受了西藏佛教寧瑪巴教派的完整教法,一九七○年代到英國劍橋大學研讀比較宗教學,此後一直在西方從事佛法翻譯和教導,至今二十餘年。
壯如小山的身軀走起路來總是闊步如風,敦圓的臉上暢笑時也總透著一股逗趣的神情,這種開闊活躍的氣質與台灣大部分佛門中人的清5很不同;事實上,他在義大利導演貝托魯齊的《小活佛》一片中還軋了一角。
索甲仁波切之所以聞名當今(特別在西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自幼就被證認為十三世達賴喇嘛的上師轉世;更重要的,或許是他幽默開放的性格、以及清晰入世的教化打動了現代人心。
「我想傳遞的其實不是『佛教』,而是宇宙間的自然法則,」他說。而要了解這個法則,必須從生命與死亡的真相去透徹,尤其是死亡,「死亡不是生命最大的悲劇,而是生命轉化的契機。」
每個人到頭來都要面臨死亡,也有許多人正因重病或意外而在臨終邊緣掙扎,如何看死?如何看生?是人間所有迷茫與痛苦情緒的根本。一本《西藏生死書》,是他在西方教導二十餘年的經驗總結。
數世紀的實驗成果
在當今,已經越來越多人開始釐清佛教並不是一個「宗教」,而是一種「心靈科學」,以索甲仁波切的說法,自己所繼承與傳授的是「許多世紀以來,西藏在喜馬拉雅山的大實驗室中發展出的禪修智慧」。而隨著一九六○年許多精神修行者出走西藏,古老教法也開始從雪域流傳到全世界。
當索甲仁波切在一九七一年到達英國時,面臨的正是西方世界開始反物質、追尋精神的嬉皮式浪潮,那是一個對東方智慧亟欲需求的年代,而這樣的需求事實上延續至今。
「在西方社會,物質文明與科學發展一向是最重要的事,精神傳承是有些消失了;人們並不把生與死看成一個整體,他們否定死亡,並且對此生相當執著,因而造成了短視功利的物質主義。」
佛教的觀點,認為生與死是個循環的整體,沒有永恆不變的「存在」或「滅絕」,有的只是意識狀態週而復始的延續與轉換;一般人受縛於「業力」,在生死中痛苦流轉而不能自主,不過,透過各種禪修方法,了悟生命實相與超越輪迴之苦是可能的。
西藏佛教中,八世紀由蓮花生大師所講述的《西藏度亡經》(又譯為《中陰聞教得度》)便詳細記載了意識在臨終與死亡時出脫肉體的過程,藏語稱「過程」為bardo,被譯為「中陰」。「中陰教法」為西藏佛教中的重要教法,至今仍有許多修行者據此修持特別的瑜珈,以期在死亡的一刻終能「解脫輪迴」。
然而,對大部分沒有禪修經驗、汲汲於每日生活的人,並不能意識到中陰教法(或認識死亡)對生活可能帶來的改變與意義。
「會改變的是人對生活諸事的態度,」索甲仁波切指出,生命的存在有其永恆、絕對的層次,以及短暫、相對的層次。重點是,人要選擇站在哪個觀點看世界?
觀照與禪修
「當今世界上的功利主義、環境破壞等問題層出不窮,基本上是源於人們只相信今生,」因而只在乎數抴H暑的短暫利益,當深切了解到生命是不斷輪迴的過程時,可以使人超越短暫利益、放遠眼光、生起慈悲的胸襟,在生活中清楚判斷各種利益的優先順序。
另一方面,死亡隨時會來到。「死亡是生命的大無常,當它來到時,所有姓名、家人、工作、房子、朋友……都要放下,」當人真正深切觀照「無常」,關照無常與改變在每日生活中也時時刻刻在發生時,伴隨而來的是執著與痛苦減少,生活與情緒也淨化了。「一份工作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並不是世界末日,可以減少人心痛的感覺,比較不會得心臟病,」他促狹大笑。
然而體驗「無常」並不是消極的生活,重要的是「有大願而不執著」,於是進行禪修來加強情緒淨化便很重要,「禪修可以幫助人打開寧靜、信心、勇氣、慈悲、智慧的心,來面對生活中的各種挑戰。」
他指出,根據資料顯示,美國社會裡有百分之十三的人口有某種程度的心理危機,這正證明了耶穌基督的名言:「人不能光靠麵包而活」。在人際關係快速解體、生活與職場瞬息萬變的生活中,「觀照無常」與「禪修」這兩個古老修行方法,對現代生活是有積極意義的。
這樣的訓練會培養出堅強的內在精神,即便在面臨巨大的國家災難時,人的情緒同樣不會被擊倒。他很難忘記,當西藏人失去西藏時,許多長者將這樣的大變故視為「透視生命實相的契機」──看,大無常到了!
透視情緒流轉
在幫助人處理情緒問題的功能上,一位佛教上師與當代精神醫師的角色其實很相似。「事實上,佛教的整套系統就是對心理的探索,佛法上對慈悲的教誨,與訓練心的豐富方法,對治療情緒相當有用,」他指出,近來暢銷的EQ一書,根本上受佛教心理觀影響,而這個影響也逐漸對當代精神療法發揮作用。
「不過西方精神療法是從人的痛苦經驗下手,佛教的觀點則先教人去看生命中的快樂經驗,」透視快樂經驗的無常性,透視情緒來去的無常性,透視所謂「自我」的虛妄不實,從而產生「健康的自我態度──也就是『無我』」,把這種態度發展得很牢固,回過頭來再去看痛苦,其實也不過是情緒流轉的過程。
佛法與西方心理學在功能上相似,方法上不同,無關是非,只是多元社會中的個人的不同選擇;事實上,教導現代人如何處理情緒問題,正是他下一本書的重點。
作為面對現代大眾的精神導師,索甲仁波切要人從生活中體察生命,從周邊親人的死亡中體察死亡,更援引當代西方醫學中的瀕死經驗,以及科學上的量子物理學,來為意識不滅與死後生命做佐證。
心靈的大科學
在中陰教法裡,人在死亡過程會經歷肉體成分的分解、感官知覺分解、意識分解,一層層崩離之後,最後意識的「最基礎本初狀態」會赤裸裸的呈現出來,那是一片純淨的光和能量的世界。
這些年來,他有機會與不少西方科學家交換經驗,「我很驚訝的發現,佛法和現代物理學的發現極為類似!」
他發現,不少最先進的量子物理學家已經傾向相信:物質世界並沒有所謂最小的構成元素,將原子再不斷往下分解之後,最後剩下的是能量與光。雖然真相仍待更多的科學驗證,不過這個觀點與西藏佛教的禪修經驗出現有趣巧合。「科學可以分技術層面的小科學和精神層面的大科學,有朝一日,也許大科學可以來解答這個巧合。」事實上,愛因斯坦也曾發現了佛法與物理學的巧合,而認為未來人類科學與文化上的問題,應該可以從佛法中得到啟發。
另一方面,醫學臨床上的瀕死經驗也似乎印證了中陰教法的參考價值。這種種古老教法與現代科學的呼應,使得索甲仁波切一再呼籲「正視死亡」的重要性,而其中,他更大力鼓吹臨終關懷。
「臨終前寧靜、安詳的氣氛很重要,必須讓重病的絕症患者了解受苦是一種自然的淨化過程,這種了解能讓亡者意識較無掛礙的離去,不會在失去肉體支撐的中陰階段,因為執著、怨恨的情緒而遭受劇烈痛苦。」
而對於臨終病人的器官捐贈,他贊揚那是大愛的表現,不過為了避免亡者臨終意識的驚慌和痛苦,他建議在手術前先修「頗瓦法」,以安頓亡者神識。
然而台灣近來接連發生暴力殺人事件,受害者在死亡的途中如何寧靜?「臨終者最需要的是愛,而已經死亡者也需要生者慈悲祈禱的迴向投射,不要忘了,生者在意識層面是可以與亡者溝通的。」
一本書的因緣
心靈與精神追尋,被趨勢觀察家認為是下個世紀的新時代運動,而這個運動事實上已經發生,後工業社會的人們對於精神大師的渴求,東西方皆然,但在社會向來缺乏精神傳統的情況下,不少「精神騙子」藉機產生。
「這是不幸的事,人們常藉宗教之名自稱大師,可是所做卻違背自己所說,」索甲仁波切指出,一個真正的精神導師應該有「傳承」,而人格品質最重要的是「無私」、「慈悲」與「智慧」,人們仔細去體會觀察應該可以辨別。
離台前夕,索甲仁波切拜訪了花蓮慈濟醫院安寧病房以及證嚴法師,對她的無私大愛表示動容。「您已經在做,而我只是在說,」他執起證嚴法師的手放在自己頭頂上,表示至高的尊敬與頂禮。
生活在西方二十年了,索甲仁波切以《西藏生死書》回過頭來再扣東方的門,當世界越來越小時,他認為,世界上每一個個體及文化傳統都負有世界責任,而西藏的精神寶庫也不只屬於西藏,它應該是全人類都共享的資產!
一本書,在台灣數萬心靈播下種子,而這數萬種子,又會在未來萌發什麼樣的思考與創造呢?因緣法則,的確值得深思。
p.130
生死無常誰能勘破?《西藏生死書》的暢銷似乎說明了變動時代中眾多不安的心靈急欲尋求安頓。(張良綱攝)
p.132
高拔蒼茫的自然屏障將西藏與世隔絕,使得高原子民得以發展出獨樹一格禪修經驗。(王志宏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