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關懷
答:當兵對我而言是個很大的轉捩點。當時適逢國防部首次在軍中成立臨床心理師,我參加甄試,成為軍中第一位「心理官」。在三總受訓、在八一八醫院面對精神病患共一年半的時間。
跟精神病患的交往過程中,我發現他們不見得是狂躁的,有時也是溫柔、體貼的。並非一般人想像中的「恐怖份子」。
這段經歷讓我知道,這樣的人需要另外一種層次的關懷;也讓我發現,他們不為外人知的因果關係。
退伍以後,先後擔任過「父母親月刊」總編輯、生命線主任、潛能中心主任、婦幼衛生中心臨床青少年治療、建國聯合診所臨床心理師……等等,十三年來,我從未間斷過心理方面的工作。
問:您寫作這本書的動機或目的是什麼?
答:醞釀這本書的一些初始概念,是一種文化的關懷與使命。
你怎麼說?
我有一陣子很喜歡讀歷史。歷史記載,中國與歐洲的交會,大約始於西元一四○三年,一位西班牙使者寫了一本關於中國的書,歐洲人於是開始接觸中國。當時西方的東西在中國眼中是「不堪入流」的;而東方在歐洲人眼中卻是「天朝大國」,視東方的產物為「天物」,稱東方文化為「天朝文化」。
將近四百年,中國在歐洲人的眼中是「偉大」的。這樣的歷史讓我覺得有趣,也很傷感。
曾經是非常好的文化國度,而今到了我們這一代,卻只能以祖先的遺產,勉強維持一點點自尊。至今,國外對我們的認知仍然只是中國傳統的東西,「紐約時報」指出,世界上最好的一本書是《老子》,而《老子》離我們已有兩千多年了。如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代表我們的文化?
近百年來,我們不是沒有人才,但我們卻忽略、遺忘、甚至否定自己的東西。
在一次座談會上,我很不客氣地問一位滿口佛洛依德說、揚格說的專家:「那你怎麼說?」佛洛依德是奧地利人,他怎麼知道中國的問題?怎麼懂台灣的社會脈動?
於是,我很認真地想:是不是有機會去建構自己的東西、寫一本真正本土的心理學?這是我寫這本書的動機。
關公的療效
問:西方的心理治療與您所謂中國的寬心術有何不同?什麼樣的東西才是我們自己的血脈?
答:何謂心理治療?我的定義很簡單,使一個居於不安定、不寬心狀態的人,變成安定、寬心的方法,就是心理治療。
西方的心理治療講求愛、關懷與信任。治療者對病人付出關懷,病人會對治療者產生信任、進而產生信心。這就是西方心理治療的模式。
長久以來,我們的心理治療師都是引用西方的心理治療模式。然而,我的一個案例卻告訴我,「關公」的效果比心理治療師好。
病患是一位近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經常感到莫名的恐慌。經過三個多月的心理治療,他覺得毫無改善,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覺得回去找關公效果比較好!」
那種感覺對我來說不是否定,而是一種震驚。所謂:信仰生信任,信任生希望。對本身已有堅定信仰的病患而言,信仰的力量確實勝過會談。那一場電光石火讓我思考:為什麼我們不能用這樣的角度來切割自己的東西,從而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心理治療理論脈絡?
過去西方批評東方只請求THINKING,不講求DOING;是形而上的哲學,不能周而復始、重複運用,其實不然。當日本森田正馬提出「森田療法」之後,就已打破西方對東方的謬誤與偏見。
中國的民俗、哲學、宗教等療式中,其實早有心理治療的骨血,只是沒有理論架構、沒有訴諸文字而已。
前世苦,今生了?
我認為心理療法應該與生活結合,佛洛依德與揚格並不是我們的生活。然而,我也不是因此就唾棄西方心理學家。事實上,西方心理學家對中國心理學的啟蒙、對整個世界的心理學都有很大的貢獻。但如果以西方心理學理論中的人性觀點、人格理論來作為中國人的寬心之道,我認為仍有些不足。
問:您在書中強調,心理治療要有相同的「宇宙觀」,相同的生活經驗。最近盛行的「前世療法」,談到所謂的前世、輪迴都與佛教的輪迴觀念十分類似,這是否就是您所謂的相同的宇宙觀?這套療法是否較可能為我們的社會接受?
答:目前的確有人在從事這方面的治療,但我相信碰到的困擾也滿多的。
我之所以在書中提出這麼多種療法,事實上提供了一個訊息:不同「款式」的人,要用不同的療法。具有信仰性格、信仰在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應該做民俗療法;適合精神分析的,可以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療法;喜歡哲學、老莊的,可以做禪學療法、佛學療法。
做前世療法的先決條件是,接受治療者要相信而且不怕這套療法。如果會害怕或擔憂,那基本上就不適合,否則治療不但不能解決困擾,反而還會增加煩惱。
從自療到他療
問:所謂「寬心」的書,市面上其實很多,如:林清玄的菩提系列等。您認為心靈醫師與坊間的寬心書籍有何不同?
答:我想最大的差異是在理論的建構。所有的學問都不能只是說說而已。中國的禪佛之所以一直是禪佛;哲學所以一直停留在哲學階段,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做「科學觀」的設計與更新。
坊間許多談寬心的書,仍停留在「頓悟」階段,充其量只能稱為「自我療法」。而學術上所謂的寬心,不但要有理論架構、也要由「自療」的角色,轉變為「他療」。
我們很多哲學其實早有寬心的作用,但過去我們講求「頓悟」,頓悟是很「私人」的,要拿來幫助別人時,就必須要能重複使用、可以教、可以傳承。
舉例來說,像民俗的東西,若經過一些轉折,可以變成寬心的藥方。或許日後可以開一帖處方叫「拜拜」,每天三柱清香,連續拜三天,就可達到寬心的效果。
再以老莊的「坐忘」與「心齋」為例,所謂坐忘,是摒除雜念、保持心靈的虛靜;所謂心齋,是用心、用氣去聆聽、領會、容納一切萬物。坐忘與心齋本身是一種破除心理障礙、除去困厄的頓悟,但如果能發展出一種方法,教人如何坐忘,教人如何心齋,這就是由自療走向他療。目前我們要開始建構的就是這樣的東西,這才是屬於中國的心理療法。
期待批評
問:您認為《心靈醫師》一書,中國寬心術的理論架構是否已經完備?
答:基本上我是把許多「形而上」的東西,變成「形而下」的東西。以哲學部分為例,我在寫作時儘量避免用原典,而是經過反芻,再呈現出來給讀者。
有鑑於許多治療的想法與過程,讀者不一定能懂,因此書中穿插許多故事,來彌補原先假設之不足。因為假設基本上是學術、理論的,三十多篇故事則變成一種治療,在治療中去傳承理念。
整體來說,本書已經提出一個理論的框框,但理論架構仍未完備,這也是我未來要繼續努力耕耘的部分。
問:書中提到很多有趣的觀點,如:台灣特有的疾病——懼鬼症、禁忌症,魏晉清談與現今西方流行的「成長團體」療法相近…等等。但多點到為止,並未深入闡述,是礙於篇幅的關係,還是另有專論的計畫?
答:這本書只是一個粗胚,我企圖做的只是一個「點出來」的工作,並未企圖將它寫到最完美。在序中我也提到,這本書是寫來被批評的。有批評,才有討論的空間,對本土心理學的發展才有幫助。
今生的大願
整體而言,本土心理學的領域,是全台灣的心理學家都應該共同來努力,甚至全華人的心理學家都應該努力的方向,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的。
今天我願意鋪陳出來這樣一個方向,也許有人認同,也許有人不認同。無論如何,都可以提意見、提出批評,甚至於推翻它。
總而言之,這本書仍有很大的空間值得討論。目前我做到的只是如此,未來我還要替它穿更好的金衣裳。
或許我會幫每一章建立一個理論架構;或許我會推翻它,重新建構一個更新的想法,目前我還不敢確定。但這是我的一個大願,不知這輩子是否能完成。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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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大師,而是幫大師種苗的園丁。」作者游乾桂如是說。(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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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將講求「頓悟」的禪學,轉換成一帖帖治療的藥方,是作者未來努力的方向。(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