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速公路交流道下來,新竹市中心通往新竹縣竹東鎮的主要幹道光復路上,一邊是規模宏偉、花木扶疏的國立清大、交大、科學園區和工研院;另一邊卻觸目盡是屋舍老舊的眷區、招牌凌亂的商家,以及殘破不堪、垃圾為患的人行道。
「那裡是我們的『科技租界』,」住在光復路旁的眷村居民謝永芳指著對面說,這片隸屬於中央管轄的院校區,就像滿清末年,外國勢力進入中國,畫地形成的「租界」,族群、法令、生活與文化等都自成一格,不但與當地民眾涇渭分明,地方政府也無權干涉。
這片租界成形得相當早。日據時期,因為新竹盛產石油天然氣,在此設立天然瓦斯研究所,台灣光復後,一九四六年研究所由中國石油公司接收,改為中油新竹研究所,五四年改組為經濟部聯合工業研究所。七三年再合併政府其他研究單位,成為現在產官學合作最具成效的高科技研究單位「工業技術研究院」。
一座山坡一塊錢
一九五○年代,來自大陸的清華大學要在台灣復校,尋找校地時,由於大陸清華校友、任職於中油的金開英積極協助,促成中油把研究所附近的整個山坡以「一塊錢」的價格賣給清大。日後,交通大學也在附近覓得土地復校。清大、交大都是以理工科系為主的國立大學,成為國內高科技人才的搖籃。
一九八○年,為了提升經濟產業,突破台灣科技發展,新竹科學工業園區成立。科學園區首任局長徐賢修曾指出,當年總統蔣經國一度提到一片在桃園擬建機場而未建的用地,使得園區差點落腳桃園,但是徐賢修以新竹有清大、交大、工研院等院校,具備現成的科技人才與濃厚的研究風氣,力主將台灣第一個科學園區設在新竹。
一位住在科學園區旁的寶山鄉居民表示,園區的現址,當年是滿佈甘蔗、茶田、竹林、相思林的蓊鬱丘陵台地,居民以客家人為主,園區開發時,將所有作物、林木剷除,地表推平,裸露出的紅褐色泥土,在新竹的強風吹襲下,像一片塵沙漫天的紅色沙漠,「那種感覺,有點興奮,又有點恐怖!」
這也是新竹居民對科學園區的感覺。像沙漠中的黃金城,科學園區成了現代的傳奇神話;卻也遺世獨立般畫地為界,難與附近環境相融。
像住在寶山鄉的居民,往新竹市區時,要經過科學園區,可是受到園區門禁管制,無法通行,只能繞遠路從關東橋下山,再走光復路。如今園區雖然已接受周邊地方民眾申請通行證,但更大的問題是,由於園區的高成長,也帶來巨量的交通壓力,使得光復路一線難以承受,尤其上下班時段,整條路壅塞不堪,最嚴重的時候,從清大到園區約一公里的距離,可以塞上超過半小時,加上交通的噪音,令附近居民苦不堪言。
美夢,還是噩夢?
「園區交通影響的範圍不僅是周邊的道路,而是整個大新竹地區,包括竹北、北埔等地,這是管理局管不到的地方,也無法直接做出補償,」新竹文史工作者陳板指出,科園有七萬多名員工,大部分散居新竹縣市,「像最鄰近的寶山鄉,近年來,外來人口就佔了三分之一,這些人很少與地方互動。」
近年來,科學園區更屢屢因廢土、廢氣和廢水排放等問題,與附近社區的衝突白熱化。例如,科園的範圍至今仍不斷擴展、加蓋廠房,建設造成的廢土,就往附近社區傾倒;科園的產業雖然標榜無污染,但附近居民確實常聞到惡臭;科園周遭還有許多農田,農民也常在灌溉溝渠中發現質與量都異於尋常的排放水。
甚至連位於科園下游、科園人才養成所之一的清大,都成了受害者。清大校園的昆明湖,上游有三個水源,其中二個來自於園區,「去年九月二十九日發現湖水被污染,湖中的魚全部死亡,學生也曾經表示在半夜聞到刺鼻的味道,」在今年初一場由新竹民間團體「新竹文化協會」主辦、討論科學園區與社區關係的座談會上,清大總務長葉銘泉指出,從此清大會開始密切注意上游園區的廢水排放。
園區以鄰為壑,造成民怨四起,地方政府也無力化解。「園區隸屬行政院國科會,它的發展不是地方政府能夠主導,因此園區的社區脫離地方、各走各的,使得園區和新竹居民產生很大的對立問題,」新竹市長蔡仁堅說。
蔡仁堅表示,更無奈的是,園區的年產值雖然高達四千多億,但是營利事業所得稅是歸屬中央,新竹一年只能收到幾千萬的房屋稅和地價稅,根本無力解決園區帶給地方的負面負荷。例如園區造成的交通壓力問題,新竹雖然有計畫改善周邊的交通網路,卻苦無經費,只能向中央求援。
「這是全國性的問題,」曾以客家文化為主題設計新竹縣立文化中心,而獲得省政府優良建築師首獎的建築師謝英俊表示,在新竹,科學園區表面的成功經驗,將這種失重的情況對比得格外尖銳,「等於傾全新竹縣市的資源,在養一個科學園區。」
「如果有一天,園區失去競爭力,這些產業移到別的地方,新竹還活不活得下去?在國外就有很多例子,產業一外移,這個城市就完了,」謝英俊質疑。
走出租界,關懷地方
但在對立中,如何打破「租界」的隔閡,平衡過重的科技色彩,也一直是為新竹朝野的努力目標。
清華大學即最早於一九八○年開始,陸續設立中語、外語及人文與社會學院,亦成立藝術中心,以求平衡。
此舉不但為新竹地方創造了許多藝文活動,也吸引、培育了一批具人文關懷的人才,他們成為在地方從事環保、社區和文化歷史工作的主力。最著名的例子,是十二年前的李長榮化工廠抗爭事件,當時多位清大、交大教授發現,位於校區對面、水源里社區內的李長榮化工廠長期排放廢氣,造成嚴重的空氣污染,而發動居民抗爭,終於迫使業者停工、廢廠。
在這場轟動全國、長達一年多的圍廠抗爭行動中,不但促使地方居民意識到環保問題,也讓清大、交大突破租界的形象,與地方民眾站在同一陣線。
新竹目前活動力強的民間團體,如致力於監控科學園區污染問題的「新竹公害防治協會」、關注海岸環境生態保育問題的「新竹市野鳥學會」、議題範圍涵括古蹟、環境、文化、政治等的「新竹文化協會」、從事社區工作的「種籽工作室」,大多是由清大、交大的師生創辦發起的。
「現在,新竹很大的契機就是民間組織出現。他們對中央與新竹市政府都很不滿,這個不滿,剛好可以讓我們借力使力,」新竹市副市長楊子葆指出,新竹市政府是一個資源欠缺的地方政府,非常需要援助。
新竹市長蔡仁堅競選時,即受助於這些民間團體,採納他們的訴求而當選,他上任後,便積極與清大、交大和園區溝通,以與校長、管理局長簽約的形式,取得共識,像開放圖書館等資源讓民眾共享,以及促成大學師生和園區員工走出大門,清掃附近街道、維護環境等。
蔡仁堅還聘請了園區公司智邦科技執行長黃安捷擔任榮譽副市長。「其實園區也有許多人不願意見到這種與地方區隔,差異強烈的對立狀態,」黃安捷說,新竹民眾對園區有很多偏見,譬如認為園區員工多金,就故意抬高消費價碼,「同樣一桌酒席,外面只要四千元,賣到園區內就索價八千元。」
「他們也普遍認為我們是重利輕義、缺乏文化素養的商人或暴發戶,」黃安捷說,不可否認,大部分園區的員工心態比較冷漠,對地方事務缺乏熱忱,但這種印象也是因為長期缺乏溝通所導致,他即是為了打破這種觀念而答應接受副市長職銜,投入市政,希望能消弭園區與地方的差異與對立。
科技與人文共舞
雖然長期以來的隔閡與對立,無法在短期內看到顯著的改善,但是仍然出現了一些進展,例如,黃安捷曾帶領智邦公司的員工到新竹市去清掃街道,聯電公司則到新竹海岸撿拾垃圾,台積電最近也在新竹舉辦了一系列文史講座,由園區眷屬組成的「竹蕙學院」,最近則積極推動社區大學課程,參與新竹的社區改造。
「園區有很多一流的公司與專業人才,如果能策動他們參與市政,相信可以大幅提升新竹市政府的行政效率,」黃安捷說。
「科技人也是『人』,我們來到新竹工作後,在這裡買房子、結婚、小孩出生、成長、上學,一定要與環境互動,一定會關切、注意周遭的生活環境、學校教育、社會風氣等,」一位自民國八十二年就到新竹市家庭教育中心受訓,擔任心理諮商輔導義工的台積電員工表示。
「我們從事的是高競爭壓力的行業,其實更需要人文方面的滋潤,以及接觸其他生活圈的族群,只是以前大多是個人參與,較少為人知,」據他觀察,家育中心裡的一百多位義工,約有三分之一以上來自清大、交大、工研院和科學園區的員工或眷屬。「園區也有些公司,以認養的方式,長期投注公益事業,像協助醫院籌建安寧病房、提供工讀機會和輔導中輟生、贊助藝文活動等,只是許多公司不是明星企業,鮮少有媒體報導這類新聞,一般人也不注意。」
科技文化城
「園區當初成立的目的,是將學術、研究、產業共同結合,創造利用,以維持高科技產業持續不斷的發展,」新竹科學工業園區管理局長王弓指出,早期園區的確比較注重科技發展,但是近年來也非常關注社區關懷和人文活動,「因為園區的從業人員都住在附近社區,有好的環境、好的人才互動,才能提升產業的競爭力。」
另一方面,園區的科技產業持續蓬勃發展,目前的使用面積已呈飽和,除了在苗栗的竹南和銅鑼進行第四期擴建,以及在台南另闢台南科學工業園區,在新竹,為了突破面積有限的限制,國科會計畫將科技產業擴及整個城市,將新竹市建設成科技文化城列為千禧年的目標。
「目前計畫以科學園區為核心,以整合上、中、下游等衛星產業的方式,將建設擴及整個新竹市,」王弓說,例如,為了解決園區帶來高成長的交通問題,已規劃輕軌捷運系統,疏通整個新竹市的交通網絡。
「科學園區一直是地方社區成員的一份子,對地方絕對有責任與關心,科技也是為了促進良好的生活品質而努力,」他說,以環保來說,園區的廠商要蓋一個三百億元的晶圓廠,就會投資經費的百分之二到三左右,也就是相當於六到九億元在污水的前期處理上。
「其實,園區的成長與地方的發展是相輔相成的,」王弓認為,雖然園區的營利事業所得稅要上繳中央,但園區的員工所得大部分在當地消費,以去年的總營收四千五百八十億元來說,員工新資若以百分之十來計算,就有四百多億,其中大部分要用在食衣住行育樂上,在新竹當地消費,這也直接促成地方的繁榮。
科學園區使新竹在全台二十一縣市中特別亮眼,但也凸顯了科技與傳統的對立。如何讓租界的藩籬倒下,園裡園外成為一體,考驗著新竹的未來,也關係著台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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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科學工業園區內的住宅花木扶疏,環境幽美,恍如置身國外,卻也因此給當地人「租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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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大、交大、科學園區、工研院等科技院區的對面,卻是一般小鎮街景,彼此形成強烈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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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右)新竹科學工業園區生產的雖是高科技產品,許多公司卻著意用人文藝術與自然景觀來調和「科技」氣氛,平衡員工身心。圖為智邦公司在頂樓設計栽培的空中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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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許多全國性的百貨及商業消費入駐新竹(右上);形象專業的科技人也處處可見(上),一方面為新竹塑造了現代亮麗的景況,一方面卻和固守傳統型態的老新竹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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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竹引領學術風潮的清華大學,近年來積極走出校園,關懷、參與社區和地方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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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人十分期待引領台灣經濟成長的科學工業園區,能走出大門,與地方互動、共舞。
清大、交大、科學園區、工研院等科技院區的對面,卻是一般小鎮街景,彼此形成強烈的對比。(薛繼光)
左、下、右)新竹科學工業園區生產的雖是高科技產品,許多公司卻著意用人文藝術與自然景觀來調和「科技」氣氛,平衡員工身心。圖為智邦公司在頂樓設計栽培的空中花園。(薛繼光)
左、下、右)新竹科學工業園區生產的雖是高科技產品,許多公司卻著意用人文藝術與自然景觀來調和「科技」氣氛,平衡員工身心。圖為智邦公司在頂樓設計栽培的空中花園。(薛繼光)
左、下、右)新竹科學工業園區生產的雖是高科技產品,許多公司卻著意用人文藝術與自然景觀來調和「科技」氣氛,平衡員工身心。圖為智邦公司在頂樓設計栽培的空中花園。(薛繼光)
近年來,許多全國性的百貨及商業消費入駐新竹(右上);形象專業的科技人也處處可見(上),一方面為新竹塑造了現代亮麗的景況,一方面卻和固守傳統型態的老新竹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下)。(薛繼光)
近年來,許多全國性的百貨及商業消費入駐新竹(右上);形象專業的科技人也處處可見(上),一方面為新竹塑造了現代亮麗的景況,一方面卻和固守傳統型態的老新竹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下)。(薛繼光)
近年來,許多全國性的百貨及商業消費入駐新竹(右上);形象專業的科技人也處處可見(上),一方面為新竹塑造了現代亮麗的景況,一方面卻和固守傳統型態的老新竹人形成強烈的對比(下)。(薛繼光)
在新竹引領學術風潮的清華大學,近年來積極走出校園,關懷、參與社區和地方活動。
新竹人十分期待引領台灣經濟成長的科學工業園區,能走出大門,與地方互動、共舞。(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