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自埔里高工教職退休的郭明正,是領導原住民大規模武裝抗日的「霧社事件」英雄莫那魯道的子裔,不過,高中前沒聽過霧社事件的他,對於祖先對抗國家力量的英勇歷史了解並不深。
受到《風中緋櫻》作者鄧相揚的影響,十幾年前,為了尋根,郭明正開始拜訪遺老、鑽進大批塵封的典籍,一步一步挖掘出原先不為人知的霧社事件遺緒。
「1930年結束的霧社事件,對於整個泰雅族人的影響延續好幾十年,」郭明正說,「霧社事件結束後,日本殖民政府開始大規模辦理集體遷村工作,打散原有的社會架構和部落連結,以方便管理原住民,現在居住在川中島的清流部落就是個例子。」
1931年被日本人強制遷移到現今埔里附近川中島部落的泰雅族人,在接下來的5年間,由於新環境適應不良,部落元氣大傷,再也無法跟日本人對抗。
「從1200~1500公尺高海拔的霧社地區,遷至400~500公尺低海拔的川中島,有水土不服而病死的,也有遭此巨變致身心交瘁而上吊自殺的。」郭明正在〈清流部落生命史〉一文中寫道,遷村的同時,泰雅族人的經濟生產也由游耕強迫改為水稻,然而因不熟悉水稻種植,收成不好,自然造成生活困頓。
當國家開口
霧社事件是歷史上的特殊事件,然而,「對於原住民來說,國家力量強制遷村的型態,歷經了日據時期和國府時期並未改變,也讓原住民面對遷村時,心情格外複雜,」原住民詩人瓦歷斯.諾幹說。
瓦歷斯出生的台中縣和平鄉雙崎部落,在921震災後也被判定為已不適人居、需要遷村的部落之一。而地震後長期協助鄰近泰雅部落重建工作,讓他有許多機會近距離觀察遷村衍生的問題。
「殖民時代政府下令要搬,民眾抵抗也沒有用,因為國家會用暴力強制、用武力達成目的,」瓦歷斯說,「從清朝到現在,許多原住民部落都歷經了多次遷村,飽嚐生活和經濟型態改變的痛苦。這些歷史的記憶太深刻,難怪原住民面對國家遷村的要求,心中常帶抗拒。」
「抗拒心態的另外一面,往往翻轉成『既然你要我搬家,那你就要把我的問題全部解決才行!』」921重建基金會執行長謝志誠說。
為推動災後重建工作,行政院設置重建基金會,原本專注於平地受災戶重建工程的基金會,見到許多山地部落遷村面臨困難,近幾年開始積極介入,順利協助遷村,成效斐然。
協助7個原住民部落遷村的工程初步完成後,重建基金會也隨即在2006年2月熄燈。談起這段過程最大的心得,謝志誠苦笑著說,「以後政府千萬不要再輕易答應幫人家遷村了!」
「為什麼瑞岩的問題一拖6年?其實就是政府給了部落居民太多不切實際的期待,找土地、給補助、就業、就學的安排,結果卻發現政府根本沒有力量做這麼多事,」謝志誠說,「而且我們還沒談到遷村之後的經濟和社會、文化功能的重建,以及心理輔導等的問題呢。」
「遷村是長期、且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投入的工程。從國外例子來看,往往要十年以上才能完成,」看著瑞岩新部落工程幾度流標、終於順利發包開始動工的過程,南投縣政府原住民行政局黃榮德課長坦率說出心得,「遷村之外,是否有其他選項?比如說就地興建更穩固的集合式住宅,同時搭配天災來臨時的緊急撤離與臨時安置措施;又或者乾脆由政府出錢補助他們、讓他們各自找地方去安家落戶?」
比較起遷村,集合式住宅和撥款協助遷離雖然具備了快速且節省資源等優點,「不過,問題就在於無法完整保留原住民部落的功能,」原民會主委瓦歷斯.貝林說,「此外,從過去政府撥款協助遷離的經驗中,也發生補助款被受災戶拿去給住在都會區的孩子買房子,自己卻依然留在破舊且危險地區的案例。」
「但這些應該都是選項,也值得討論,不過由於921發生時,政府政策很快就定調,因此也失去了討論的機會,」歷經72和824水災、快速完成遷村的台中縣和平鄉松鶴部落重建委員會主委黃永光說。
「最好是部落人民有能力自己與政府對話,完整傳達他們的需求,」瓦歷斯指出。
當部落被聽見
不過,民主歷練尚淺的台灣,在遷村這件事情上,國家和社區應各自扮演什麼角色,來進行對話,仍然不易釐清。
「 由於捐款踴躍,讓松鶴部落快速遷建完成,」暨南大學講師黃美英舉例,「但缺乏足夠的居民溝通,後續問題也已慢慢浮現。」
「建築材料、樣式以及地點的選擇,都是政府決定的,因為是『善款』,大家也都接受了,」瓦歷斯.貝林說,「但許多想搬遷的原住民卻因新地點戶數不足而無法遷入,因而抱怨審查過程不公。且部落的經濟和生活其他面向問題如何解決,其實還看不到答案。」
「相對的,瑞岩雖然耗時較長,卻也讓居民的意見被聽到,」黃美英比較,「從選地的過程、居民自己需要負擔的財務問題,一直到最後承包商的選擇,過程完全透明,讓部落有安全感和被尊重感。」
面對災害
遠離了山區、遠離了原住民區域,過往對於環境的過度使用加上近年頻仍的天災,場景不同,遷村之議在全台都可能被提起。
2005年6月,海棠颱風水淹南台灣,造成沿海因為養殖漁業長年超抽地下水而低窪地區嚴重淹水。經濟部馬上表示要斥資一百億元,徵收雲林沿海低窪的2萬公頃土地,辦理遷村,以徹底解決西部沿海水患。不過,當災害遠離, 遷村之議也暫時被忘記。
遷村之路蹣跚行,經驗和心得之外,也留下了縈繞心頭的疑問。從國土規劃、法規制定到地方與政府對話能力等等,看來千頭萬緒,但我們必須以勇氣面對這些問題──而且必須趕在下一次災害發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