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年初期,魷魚干是台北迪化街最昂貴的進口食品之一;只有在敬神祭祖、送禮的場合才看得到。
今天,大賣場、量販店的生鮮部門,一條魷魚特價抾蘄,還不見得人人買。
差別在於,如今台灣不但建立起自己的捕魷業,而且成為全球最大的遠洋捕魷國。
這故事,得從發現阿根廷漁場開始說起。
西南大西洋的海面,一片碧藍無際。遠從二萬海浬以外而來的台灣魷釣船,在幾隻海鷗的相伴下,靜靜地等待夜晚來臨。
黃昏了,船上幾怢蒝{釣機開始性能測試,機上的滾筒不停地來回轉動。
天色漸漸暗下來,船員用完晚餐,準備開始工作。打開兩百盞每盞兩千瓦的集魚燈,霎時間,四十萬支燭光把整個漁船附近照耀得有如白晝。
每個滾筒上,有二、三怑茬邦_,當魷釣機全部開動,放下釣線,閃著螢光的假餌就像是好幾千條小魚,在海水裡閃閃發光。交配期的魷魚看見,以為是異性而游過來擁抱,結果通通上鉤。
滾筒再將釣線不停地轉上來,上鉤的魷魚幾乎是一秒鐘一隻地被離心力脫開魚鉤,拋進網台,滑進導流凹槽,輸送到處理槽內。原本還墨汁亂噴的魷魚,被裝入冷凍盤、急速冷凍後,就白撲撲地送進冷凍艙了。
忙了一整夜,在冷凍艙儘管穿戴了防凍手套、鞋帽,眉毛、鬍鬚上仍結了白霜的船員,已經又餓又累。匆匆吃完早餐,就在由粉紫轉成橘紅的晨光中,和衣而眠……。
大發魷魚財
提起魷魚,就讓人想起風景區街頭香噴噴的烤魷魚、夜市小吃的炒魷魚、魷魚羹、四川餐館裡的宮保魷魚,以及無聊時一口接一口的魷魚絲。
在台灣的飲食文化中,魷魚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過去台灣附近海域只有極少量的魷魚,不足以作商業性的捕捉,因此,多從日本、韓國進口魷魚干。「大家平常吃不起,都是拿來送禮、上貢、拜祖先,」台灣區遠洋魷魚船公會總幹事張叔彬說。
台灣漁業技術顧問社董事長闕壯狄也記得,民國四十年初期,他在經濟部漁業增產委員會擔任漁業統計工作時,水產貿易最大宗的進口品就是韓國魷魚。
「我到迪化街做市場調查時,到處可以聽到人們討論魷魚進口,發大財,」他回憶說。
如今,台灣已經擁有總投資額高達新台幣一百億元、年產值五抳鶪艇H上的一百多艘魷釣船隊。這樣的規模,使台灣成為日本之後,與韓國並列第二、三名的魷釣國;日、韓都有近海捕魷,因此以「遠洋」魷釣來看,我們則是全世界第一。
對本身沒有魷魚資源的台灣來說,這樣的成果,得來不易,更何況我們魷釣業,只有短短二十餘年的歷史。
民國六十一年,農復會補助了一筆錢,將一艘漁船改裝為魷釣船,到日本海釣魷魚,沒想到一下就釣了六、七抩楚A非常成功。第二年就有民間業者開始投入,到北太平洋和紐西蘭漁場捕魷。
當時台灣魷魚價格全世界最高,消費量又大,在利潤可圖下,迪化街的魷魚商、建築商,甚至醫生,都競相投資魷釣業。
天那麼黑、風那麼大
然而民國六怳誚~開始,日本、蘇聯、紐西蘭相繼宣佈兩百海浬以內為經濟海域,由於我們與這些國家間沒有邦交,無法洽談漁業合作,剛剛開始發展的魷釣業,面臨很大的打擊。
為了開發新漁場,民國七十二年,有幾條漁船到西南大西洋的福克蘭群島、阿根廷一帶公海捕魷,發現漁獲量比過去的任何一個漁場都豐富。政府為了鼓勵遠洋魷釣的發展,開放建造七百噸以上的大型魷釣船,業界打造船隻最大的甚至有二千五百噸,產業規模急速擴大,魷釣船總數增加到一百多條。
「目前我國的魷釣漁船中,除了在紐西蘭漁場作業的二十餘艘、西南大西洋公海的三十餘艘,其他一半以上都是到阿根廷漁場,」國內最大的水產公司豐群水產魷魚部課長洪俊傑說。
他指出,捕魷業是最辛苦的漁船作業。每年漁季從二月開始,一直到八月底才結束。由於都是在晚上捕漁,長達半年以上的生活必須晝夜顛倒,漁獲好時整夜都不能睡覺。在強力燈光下,皮膚會被曬傷,燈光不能直視,一定要戴墨鏡。「我還看過大陸船員為了省錢,用魷魚的墨汁把眼鏡塗黑,權充太陽眼鏡。」
阿根廷適合魷釣的漁港,在南緯五怳重蚳鴗T怮袪〞漱j陸棚。阿國南部的巴達哥尼亞漠原整年強風吹襲,寸草不生。五月入秋後,開始大雪紛飛。在整個聖塔庫魯斯省,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還不到一人。
「氣候寒冷、生活單調枯燥,船員易生暴戾之氣,彼此間經常發生事端,還鬧上阿根廷的媒體,」我國外交部駐阿根廷代表處專門負責漁業事務的秘書胡舜智搖頭說道。
漁船成砲靶
與今日的情況相比,過去我國漁船到西南大西洋捕魚,更是「冒險犯難」、備嚐艱辛。
民國八十二年以前,阿根廷還沒有開放與其他漁業國漁業合作,我國在公海作業誤入阿國經濟海域的船隻曾遭阿國海軍砲轟、扣押。七十五年憲德三號被擊沈,一死一失蹤,數人輕重傷;八十年三月,「龍威八八六號」又被阿國海軍巡邏艇開火射擊,一名船員死亡;八十一年四月,「勇滿十一號」被阿根廷軍艦砲擊,一船員頭部受傷;同年又有「和穩一號」侵入阿國經濟海域,被巡防艦追趕扣押。
這種「殺頭生意」,直到民國八十二年才有了轉機。由於阿根廷希望發展漁業、開發天然資源,終於同意開放經濟海域,以兩種方式接受與外國的漁業合作。
一是定期租船,外國漁船到阿根廷捕魚,得付一筆權利金給阿國,同時要雇用一定比例的當地船員。
第二種方式,則是聯合投資,台灣船東可以與當地人合作設公司,或找一家阿國公司聯合投資,將漁船賣給這家公司,漁船入阿根廷國籍。
「這兩種方式中,單純租船無法讓阿根廷的漁業生根,所以政策受到相當多的批評,」張叔彬指出,對我國漁船來說,這種方式也怳壑ㄖQ。
他解釋,過去以租船方式漁業合作,每條漁船一年要繳的「資源費」是十萬美金,現在已經漲到二十七萬。此外,還要付給當地公司執照費、進港、出港費、雇用阿籍船員薪水,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年至少要六十萬美元。
中阿貿易最大宗
「這樣成本實在太高,」張叔彬表示,去年魷魚一台斤四十多元,「今年大豐收,一斤頂多二十多元,一定不夠成本,」他憂心忡忡地說。
至於第二種方式──漁船入籍,頭一年的費用較高,由阿根廷公司買一條船,交給其政府的進口稅為船價的百分之十四,所以第一年的成本加起來大約要美金六、七十萬元。但是第二年以後,就只要三十萬元左右。所以,現在入籍的漁船愈來愈多。
根據駐阿根廷代表處胡舜智的最新統計,去年以聯合投資方式漁業合作的台灣漁船共有五抰插A租船減為八艘,在公海作業的有三抰插C台灣代理商共計有三家,其中豐群代理三十一艘,是最大的一家。
我國與阿根廷的經貿往來中,最大宗的是漁業,一年好幾千萬美金,佔中阿貿易總額的四分之三。
「台灣漁船來捕魷,對阿根廷的經濟有很大的幫助,增加當地許多就業機會,」達柯尼卡海運公司的崗薩雷斯表示,像是碼頭、凍庫、卡車、食物、水、油的供給、服務,都可以蓬勃發展。
「就以豐群來說,我們公司一年花在這邊的開銷就在五百萬到七百萬美金之間,」豐群水產駐阿根廷主任代表邱佛生透露。
也難怪,之前台灣漁船進駐位於南緯四十九度,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船隻進港的聖胡里安港附近錨區時,在當地引為盛事。
互有微詞
然而儘管阿根廷幫台灣創造了世界第一的遠洋魷釣業,台灣為阿根廷帶來了可觀財富,但雙方對彼此卻互有不滿。
每年漁季結束後,台灣漁船多到南非開普敦整補。阿根廷輿論界對這種「把賺錢機會送給別人」的做法頗為不滿。
「大家寧可千里迢迢跑到南非,一來是阿根廷製造的漁船零配件都是歐洲規格的,而台灣漁船是日本規格,無法適用;要進口,關稅又那麼高,」此外,阿根廷物價高、工資高,效率卻不高,張叔彬持平而論,「做生意是將本求利,這種情況,漁船怎麼會留在當地整補呢?」
效率不高,是台灣漁業界對阿根廷普遍的微詞。
從新加坡來的邱佛生指出,新加坡漁船進港,只要七十二小時前通知代理商,一切就可以辦理妥當;阿根廷則手續繁雜。以漁獲轉載為例,必須先經過漁業局批准,發文件給海防部隊、海關,准予直接上冷凍船。「光是報關就要填五份表格,向五個單位報備;只要有一個單位沒接到通知,就不能運作。」
然而崗薩雷斯認為,很多手續是必須的。「一般台灣船員不帶護照、漁船不帶任何國際證書就跑到外國來了。如果事先準備好,可以減少許多麻煩。」
此外,台灣漁船最常見的問題是超載。「超過安全水線,會影響船舶以及船員的安全。然而台灣漁船對安全似乎不太重視,救生衣、防火器材、信號彈等安全設備經常過期了還不換新,」他說,這些都是阿根廷政府非常重視的問題。不過,很多船長經驗多了,情形已有所改善。
冒牌紅船
儘管改善很多,但只要有一粒老鼠屎,還是會壞了一鍋粥。
就以侵入經濟海域捕魚為例,去年五月在公海捕魚的台灣漁船「東亨三號」,就私自將船漆成紅色,冒充聯合投資船,大搖大擺地進入阿根廷兩百海浬以內捕魚。結果被阿國海軍識破,扣押起來。最近阿根廷漁業局已經決定處以一百萬美元的罰款,船上四百五抩楫瑣{魚也被沒收。
負責去處理善後的胡舜智氣得不得了,因為發生這種事,對國家整體形象都是打擊。「今後若有類似案件再發生者,本處將依行政裁量權,退回違規船隻當年度漁獲回台之簽證申請案。」在去年五月二十九日傳回國內外交部及農委會的一份特急電文中,他這樣寫道。
除了漁船違規侵入經濟海域,台灣漁船還有國籍問題最被詬病。
根據我國法令,一旦入籍成為外國船,漁獲回台就只能當作貿易進口,要課徵進口稅,這將增加漁業界很大的負擔;此外,為了避免產業規模過大造成海洋資源耗竭,政府發給每艘漁船一張執照,只能淘汰重建,不能另造新船。漁船一旦失去本國籍,也將失去汰建權。
過去部份入籍阿根廷的魷釣業者為了保有我國國籍,設法在各國的法律間鑽漏洞,引起阿根廷的不滿,為此展開跨國調查。
「根本的辦法應該是修改我國船舶法,」張叔彬表示,國際船舶法有一條:因租船、投資而入籍他國期間,可以中止原國籍。所謂中止,表示以後還是可以恢復原國籍。
為了徹底解決這問題,魷魚公會向農委會提建議案,希望政府參考西班牙的方式,修改我國法令。而政府漁業單位體察到國際漁業合作要求入籍的趨勢,在修改船舶法緩不濟急的情況下,已同意在現有法令下增加行政命令──漁船與外國漁業合作而入籍,漁獲仍可視同本國漁船所有。
船太好,捕太多
解決了國籍的近憂,遠洋魷釣業還有一個不能不面對的遠慮。
阿根廷年產魷魚三十萬噸。我國百分之八怚H上的魷魚,是從阿根廷捕來的。雖然魷魚是一、二年生的海洋生物,魷釣又是一種選擇性的漁法,專門只釣魷魚,沒有「混獲」的情形,所以在國際保育上的爭議比較少;但是現代漁船性能太好,捕得太多,還是出現「過漁」的問題。
阿根廷漁業雜誌 REDES第九十四期刊載,阿根廷九六年魷魚產量較前一年大幅增加將近一半。「阿國漁業近十年來保持連續成長,以至於部份重要魚種已出現資源耗竭現象,在其國內批評的聲浪不小,」胡舜智說。
農委會副主委李健全因此指出,「我國漁業界應該加強保育觀念,從純撈捕者角色,主動參與資源管理,兼顧資源保育與開發利用,才能建立良好的責任漁業形象,以利永續經營。」
所謂責任漁業,二十四公尺以上的漁船,除了必須配備防污染、安全救難的設備,還要自動報告船位及每日漁獲資料,詳細填寫漁撈日誌,記錄季節、時間、水溫、水深、經緯度、魚體大小、數量等資料,以便讓國際組織統計漁獲數量,提供科學家做研究。
「除了現在付費入漁、協助科學調查之外,未來漁業資源國還會組成區域性組織。外國漁船想到當地捕魚,要先和該組織協商,根據配額抓魚。」一本農委會編印給魷魚從業人員看的漫畫「大海的呼喚──台灣遠洋漁業之國際責任」中這麼寫道。
人類未來的蛋白質
其實只要資源好好管理,有效利用,魷魚是未來人類食物的希望所寄。
自古西方人便將魷魚、章魚這類頭足類動物視為「魔鬼魚」,所以吃魷魚的民族並不普遍,只有東亞及南歐拉丁民族接受這種食物。台灣省漁業局局長沙志一指出,目前許多被大量利用的魚種已經逐漸枯竭,國際糧食專家正把注意力轉移到過去較少被利用的所謂「非傳統性」海洋資源。
其中魷魚所屬的頭足類資源豐富,且在食物鏈中,屬於先期餌料生物。人類如果能直接攝取頭足類,將使海洋動物的利用度大幅增加,動物蛋白質的來源更豐富。因此,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在一九七○年代,就把頭足類的開發利用,列為今後動物性蛋白質來源的生產重點。
「台灣魷魚加工業已達世界水準,魷魚排與魷魚丸的加工,可稱世界第一,」當年極力鼓吹台灣發展魷釣業,被稱為台灣魷魚業之父的闕壯狄,認為台灣魷魚業在未來將更有可為,「市場潛力以大陸最可觀,台灣所捕魷魚曾經有三分之一流入大陸市場,將來可望繼續增加。」
對台灣這個完全沒有魷魚資源的捕魷國而言,未來是「市場利多,資源利空」,台灣的魷魚業,是否還能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就要看我們能否與資源國充分合作,有效利用自己的長才了。
(選自《雙贏──蕃薯仔打拚中南美》一書)
p.119
台灣漁業界自民國八十二年開始與阿根廷進行漁業合作,入籍阿根廷的「紅船」已經愈來愈多。
p.120
高雄的豔陽下,曬魷場掛了一排排脫水中的魷魚,陣仗壯觀。
p.121
逢年過節,台北迪化街的魷魚零嘴總是最受歡迎。
p.122
漁獲好時,船員忙著將魷魚分級、包裝,送進冷凍艙,整夜都不得休息。
p.123
捕魷船「日入而作,日出而息」,晚上集魚燈一打開,漁船附近被照耀得有如白晝。(外交部駐阿根廷代表處提供)
p.124
(左、右)漁船滿載了,趕緊通知冷凍運搬船來轉載,好趕在漁季裡多捕些魚。
p.127
漁獲回到高雄港,魷魚加工業者派專車駛進碼頭,等待直接卸貨。
高雄的豔陽下,曬魷場掛了一排排脫水中的魷魚,陣仗壯觀。(邱瑞金)
逢年過節,台北迪化街的魷魚零嘴總是最受歡迎。(邱瑞金)
漁獲好時,船員忙著將魷魚分級、包裝,送進冷凍艙,整夜都不得休息。(邱瑞金)
捕魷船「日入而作,日出而息」,晚上集魚燈一打開,漁船附近被照耀得有如白晝。(外交部駐阿根廷代表處提供)(外交部駐阿根廷代表處提供)
(左、右)漁船滿載了,趕緊通知冷凍運搬船來轉載,好趕在漁季裡多捕些魚。(邱瑞金)
(左、右)漁船滿載了,趕緊通知冷凍運搬船來轉載,好趕在漁季裡多捕些魚。(邱瑞金)
漁獲回到高雄港,魷魚加工業者派專車駛進碼頭,等待直接卸貨。(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