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過游乾桂先生所著的《心靈醫師：中國的寬心術》，我深深感到；這本書的出現，正如當前出版界中大量出現的「本土化」書刊一樣，和當前台灣學術界一股洶湧澎湃的思潮是互相呼應的。在這篇書評中，我將先討論這股思潮的來龍去脈，然後再據以評介游先生的這本書作。

中國學術界的「反傳統思潮」，可以追溯到民國初年在五四運動之後發生的新文化運動，自從清朝末年，嚴復將赫胥利的《天演論》翻譯成中文後，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為核心的進化論思想便普遍為中國知識份子所接受。新文化運動發生之後，許多感時憂國的知識份子認為：唯有引入西方文化中的「民主」與「科學」，才能救治中國一切的黑暗。舉例言之，當時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陳獨秀，便講過一段極具代表性的話：「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那德先生，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

五四人物用極其簡單的思考方式把「民主、科學」和「傳統文化」對立起來，有些主張「全盤西化」的激進份子甚至還叫出「打倒孔家店」，「把線裝書扔到茅廁坑裡去」的口號，為近代中國的「達爾文主義」、「科學主義」、和「反傳統主義」奠下基礎。

這三大「主義」對近代中國社會所造成的深遠影響，並非本文所要討論的範疇，在此不作細論。此處我們所指出的是：這三大「主義」對於台灣社會科學的影響，肯定是負面大於正面的。多年來，在這三大「主義」的影響之下，我們有許多社會科學家始終相信：西方社會科學家所建構出來的理論，蘊涵有先進的「真理」，我們的文化傳統，則是將隨時間而消逝的「古董」。為了要「迎頭趕上」西方，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西方「最新的」社會科學理論。我們的「一流大學」，用的是最新版的原文教科書。坊間中文的社會科學書籍，也大多是在譯介西方的理論或研究成果。所謂「學術研究」，泰半是移植西方理論。沿用西方工具，再以本土社會中的華人作為研究對象，依樣畫葫盧地「仿製」一番。

台灣的心理學亦不例外。由於對傳統文化的隔閡，許多心理學者公然宣稱：中國沒有心理學。誠然，中國是沒有現代西方那種「科學的」心理學，可是中國卻有源遠流長的「心性之學」。這種「心性之學」，其實便蘊涵了極其豐富的心理學思想。我們的學者更忽略掉一項重要的事實，今日西方的心理學，也是從他們文化傳統中許多「前科學」的心理學思想中衍生出來的。既不瞭解自己的文化傳統，又不明白西方心理學的歷史源流，生吞活剝地硬要將西方心理學移植到本土社會裡面來，結果正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其乾枯貧乏，可想而知矣！

一九八○年代之後，台灣學術界有人發起了「社會科學本土化」運動，並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迴響。許多人開始體認到：傳統並不是博物館中的珍藏物，它保存在我們日常使用的語言之中。個人從出世之日起，便生活在某一種文化傳統裡，等到他逐漸成長，他會以自己的語言來理解並解釋傳統。傳統對於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意義，每一代人也都會根據自己的時代來詮釋傳統。因此，傳統不但不會消逝，而且會以不同的樣態持續延伸下去。瞭解這一點之後，有些社會科學家開始想要以比較嚴謹的態度來研究他們的文化傳統；在圖書出版界，也有許多作家嘗試從不同的角度來詮釋傳統。游乾桂先生這本《心靈醫師：中國的寬心術》，正是這類作品的一項代表。

我們必須承認：十幾年來，儘管「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口號叫得十分響亮，可是，附和此一口號的作品，大多仍然停留在「政治號召」或「精神呼喚」的層次，經得起嚴格考驗的學術作品，為數仍然十分有限。這樣薄弱的學術基礎，當然難以孕育出厚實的大眾讀物，瞭解了這樣的背景，我們才能對這本書作出公正的評價。

在這本書的背面，作者寫道：在我們相信人類心底的紛紛擾擾，有他們不等同的「心」路歷程時，我們似乎應該檢討，一個來自西方的心理治療模式，是否是我們想要的那一套？難道幾十年來的中國，真的沒有自己的一套寬心之道？我們有沒有機會為自己的心理哲學開創出一個新的格局？為那個屬於中國人的寬心妙法，定一套理論規範？

這一段話，說明瞭作者的問題意識。作者對於這一系列問題的問答，當然都是否定的。為了說明他的論點，作者從中國的神話、民俗、宗教、禪學、哲學、處世小品、以及現代人的「解心術」中，找到了許許多多的例子，來說明他所謂的「中國人的寬心術」。作者說他用了十二年的時間，收集羅列在書中的這些材料，這份心血確實是很令人佩服的。更清楚地說，本書最大的特點便是內容豐富、包羅萬象。中國文化中祗要跟「寬心」扯得上一點關係的，大概都可以在這本書裡找到它們的蹤跡，也正因為它「包羅萬象」，作者對每一種「寬心術」的詮釋，也顯得十分鬆散。許多可以作深論的地方，都只用一些常識性的論斷，點到為止。整本書看來像是一本心理學者的筆記，而不是一本經過嚴謹思考後的作品。

這樣說，也許是對於作者的一種苛責，作者也十分明瞭：「本書的每一個章節都可以是一個起點，一個建立「本土化」心理學值得再深入探索和檢證的地帶」，他認為：「只有先認同中國有心理學，我們的心理學才有生根的血脈」，他寫這本書的目的，便是希望大家認同「中國有心理學」。他很謙虛地寫道：「這本書是寫來被批評的」，他所盼望的是「所有的批評可以集合成中國心理學的新方向」。他說：「我不是大師，而是幫大師種苗的園丁。現在只希望有人幫它栽出一園青綠。」

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寫這本書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看完這本書後，讀者很可能發現：該受批評的，不是作者，而是整天在學院裡不加反省地散播西方理論的那些「大師」們。

〔圖片說明〕

P.83

書名：心靈醫師—中國的寬心術

作者：游乾桂

出版：遠流出版社

定價：２２０元

（薛繼光攝）

P.84

信仰生信心，信心生希望。對有信仰性格的人而言，拜拜的療效可能比心理分析好。（薛繼光攝）

信仰生信心，信心生希望。對有信仰性格的人而言，拜拜的療效可能比心理分析好。（薛繼光攝）（薛繼光攝）